“咳咳咳咳……”
咳嗽声中,烟雾也在不断升腾,改姓行事的裴长天正在亲自照看着药炉。
等火候差不多了,药罐内的药汁被倒入两只小碗内,暂且放在屋中一张方桌上待凉。
这是一个鹿灵县城中的宅院,院子并不算大,但收拾得十分整洁,边缘也种着些菜。
收拾完药炉子,裴长天从厨房舀来一盆热水,回到到这大屋又端去了内堂,这里的一张大**有一个卧病之人。
**的病人显得很苍老,闭着双眼没有动静,像昏迷多过睡眠。
裴长天解开病人的衣衫,用盆中拧了水的热布巾一点点为病人擦拭身体,从脸到手,从胸前到背后,从胳膊到腋窝,就连一些私密的地方都一点点清洁。
这期间,裴长天偶尔也会忍不住咳嗽两声,但尽量保持克制。
等清洁完毕,裴长天端着浑浊的水盆出来,桌上的药碗依然在冒着热气,而院子中也已经传来脚步声。
“公子!”“公子,我们来了!”
“公子!”
“几位叔伯长辈,快快请进!”
裴长天脸上露出笑容,一边说着,一边将木盆中的水倾倒,再将来的几人迎到堂屋内。
“先看看帮主!”“对,好久没见到了!”
“爹还是那样,昏迷时间多,清醒时间少……”
几人进了里屋看过**之人,随后再一起到了外面,没一会,连同裴长天自己在内,有五人围着八人方桌坐下。
“公子您说吧,叫我们来有什么事?”“对,公子您说,我们听着!”
叙谈一些家常之后,裴长天也将心中想的一些事说了出来。
药碗中的热气蜿蜒着向上,就像是众人起伏不定的心情一样。
“公子,您是说想和朝廷接触?”
“咳咳……”
裴长天捂着口轻声咳嗽一下,带着笑意摇头。
“虽不算确切,但也可以这么说。”
“可我们是朝廷的钦犯,有什么理由这么做?万一被识破了身份,便会招来杀身之祸,这些年的安逸也会不复存在。”
“是啊公子,咱知道您足智多谋,可这事,这……”
喻姓的老者轻轻拍了拍桌面,让大家都安静了下来,他看向除了偶尔咳嗽外面色始终平静的裴长天。
“公子,您把没说的话也说出来吧,说实在的,就算要和朝廷接触,那楚大人也不够格啊!”
裴长天忍着咳嗽笑了。
“好像是这么回事,那谁够格?”
“西北大都督邹介,此人军政都说得上话,位高权重也深得皇帝信任,要接触也是和他接触!”
裴长天笑容不改,点点头道。
“确实,邹大都督是够分量了,只是……”
裴长天用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子道。
“在邹大都督眼里,我们算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在他面前出现?”
“他为人究竟如何,是不是能听得进话,我等也都不清楚详情,军中大帅手握千军万马,我们只怕是人都见不到,就被军阵所围杀了!”
裴长天微微摇头。
“我等还是不要太看得起自己,也不要太看轻那楚大人了,我与他聊过一阵,其人在此地为官却毫无颓废之感,谈吐之间隐露不凡心气,以当今皇帝之能,不可能浪费此等人才的,他必然是要做大事的,不是在西北就是在其他地方。”
“可是他能让朝廷放过我们?”
裴长天轻咳一声。
“我还是当年那句话,我们还没有资格让朝廷记恨,不过是卷入盐案的牺牲品罢了……”
到了此刻,裴长天心中被压抑多年的渴望重新激发,其实内心是有些激动的,但面上反而不紧不慢,他要说服这些长辈。
所以裴长天耐心讲述下去。
“当年我的话或许诸位都忘了,但如今无不应验,十多年前梧州吏治败坏,其实这是整个大庸的一个缩影,皇帝需要以雷霆手段震慑天下,当年是杀鸡儆猴……”
“其后追查甚严,但我一手金蝉脱壳,引开了注意力之后,朝廷其实也没下死手,换句话说,在皇帝眼中,我们死与不死其实并不重要,他只要他的目的达到罢了,他不知道我们是被贪官污吏卷进来的么?他知道的……”
这些话有一些是当年就说过的,有一些是现在才点透。
随着裴长天的叙述,桌边之人又是愤怒又是有些无奈。
“实际上,这些年我们也算是自由,若是诸位叔伯和家中之人不想牵扯进来,晚辈也能理解,作出决定过后,我们便不要再联系了!”
裴长天一说出这话,周围几人都面露惊色。
“公子……”“公子你……”
裴长天咳嗽几声之后认真地说道。
“我裴长天别的不敢保证,但若我真的赌错了,也绝不会连累诸位的,其实我也不希望所有人都牵扯进来,这样就有人可以把我爹带走,让我……”
裴长天话音至此,里屋“咣当”一声打断了他的话,他立刻起身冲向内部,其余人也纷纷快速跟去。
“爹!爹您怎么样?”
裴长天冲到里屋,原本**之人已经摔到了床下,见儿子过来搀扶,老者一下抓住了他的胳膊。
“帮主?”“帮主!”“帮主您醒了?”
“太好了,帮主终于醒了!”
老者脸上带着汗珠,抬头看向这帮老兄弟,最后还是看向自己儿子。
“天儿……其实爹……”
“爹,您不用多说,也不用多劝,儿子不想一辈子活在阴影中……”
“天儿……”
老帮主眼中擎着泪,而裴长天始终带着笑容,只是眼眶中多少也有些晶莹,其实他知道自己父亲很多时候也会装昏,尤其是他帮着擦拭身体的时候。
“爹当年一时之错害了你一生,爹,爹信你,求各位老兄弟裴某一个面子,再信天儿一回咳咳咳……”
“帮主您言重了!”“帮主您快起来!”
“爹!此事不得强迫叔伯,您先休息一下!言叔,帮我把药端过来。”
“唉!”
安抚,喝药,再度将病患安顿好,几人又不可避免地回归到了之前沉重的话题,不过在这沉重过后,裴长天的话语也变得轻松起来。
楚航现在毕竟也不是什么朝廷大人物,裴长天也不可能直接摆明了“天鲸帮余孽”的身份,自然是慢慢接触的,若事不可为,当然也有退走的余地。
以裴长天的三寸不烂之舌,很明显几人都心动了,喻、言二位曾经的堂主则都表示追随。
很快众人已经散去,只剩裴长天一人坐在堂中,他看着屋外又看向桌上的药碗,微微咳嗽几声之后,端起药碗一点点喝着药。
裴长天却不急着咽下,而是感受着翻腾的苦味。
这么多年过去了,也带着很多人逃离险境,可明明武功不俗,身体却每况愈下……
或许当年将很多帮众人当弃子,或许为了金蝉脱壳算计了太多人,或许这是自己遭了报应吧,或许自己会在当打之年就生命枯萎……
但是好不甘心啊!好不甘心啊!
我原本可以大展拳脚,原本可以扬名立万,原本可以逍遥自在,原本心中充满抱负,纵然是科举之地我也未尝不能金榜题名!
月州武林大会,这个我亲手借势推动的武林盛会,我也想去啊,我也想登台一会天下英雄的!
“咯啦啦啦……”
裴长天一手按着桌子,一手死死捏着碗。
“咔嚓~”
瓷碗被直接捏碎一个口子。
“嗬……”
这么多年来,不论天鲸帮的人有多少不甘,但谁的不甘都没有裴长天大。
只是有时的心慌也好,心中的不甘也罢,裴长天从来不表现出来,从来都是沉着冷静的样子!
像裴长天这样的人,对于当年梧州盐案等一系列的事情看得很清楚,即便当年看不清的一些东西,这么多年之后也渐渐都清晰了。
堂堂正正做人,改回家姓于阳光下,并非没有希望,欠缺的是机会!
“嗬,嗬,嗬……”
裴长天松开手,将瓷碗的碎末放到桌上,另一只手那边,木桌上已经无声无息间陷入一个掌印。
楚航绝非是被皇帝“发配”的,仅仅通过一次时间不算短的谈天说地,裴长天心中就生出了这个坚定的念头。
当今大庸天子乃历朝历代以来都少有的明君,他派楚航来此定有深意,哪怕只是锻炼也是为后面做跳板。
楚航在这里缺人手少眼线,算是两眼一抹黑,也是他官途起步阶段。
若皇帝有深意,楚航要做的是什么呢?若只是跳板,他要如何做出政绩呢?
裴长天以前是不去想,现在则不由站在相对接近楚航的角度去思索,跳开本地,跳开鹿灵县,甚至跳开北仓州……
裴长天眼神渐渐亮起,他不懂为官之道,或许也不懂朝廷大计,但因为这些年需要使尽手段求存,所以他懂市井懂江湖,懂西北错综复杂的环境和形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