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伯爷爷”传来,虽然声线早已经变得比当初粗了不少,但也带起了易书元一些记忆。

阿宝兴冲冲跑来的样子就像是当初在田埂上追着灰勉跑的时候,身形年岁虽长,但神态犹在。

“伯爷爷——”

阿宝又叫了一声,冲到了月州书院正门的门头处。

“嗯!”

易书元应了一声,心中也颇为感慨,而阿宝逐渐接近,脚步却不由慢了一些。

将近十年的时间,伯爷爷的样子在记忆中显得模糊了一些,但再见的时候,阿宝也瞬间记起当初,伯爷爷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易书元看着阿宝显得有些失神的样子,不由露出笑容。

“长大了啊!”

阿宝毕竟也已经不是当年的小孩子了,而他现在也知道伯爷爷应该学究天人,到了近处之后整理一下衣冠,郑重向着易书元躬身作揖。

“伯爷爷!”

易书元说着,一把将阿宝拉进了门头下的位置。

“下着雨呢。”

这一拉不光将易阿宝拉入了门头下避雨,也仿佛拉近了八九年的光阴,让阿宝的紧张感**然无存。

“没事,雨不大!”

阿宝“啪啪”拍着身上,将凌乱的雨珠从衣衫上拍落,也拿下儒巾甩甩上面的水珠,不过注意力自然到了依然熟睡的石生身上。

“伯爷爷,这孩子是谁啊?难道是您在外面成了家?”

易书元哭笑不得。

“休要乱说,他叫墨石生,乃是你伯爷爷我的徒弟。”

阿宝点了点头,不过将石生理解为跟随伯爷爷读书识字做学问。

“那您出门这么久都去哪了啊,我还以为您又要很久才回来呢!”

灰勉此刻也钻了出来,站到了易书元肩头,看着阿宝的动作。

“咦,它还在啊!”

阿宝重新戴好儒巾,惊喜地看着易书元肩头上的小貂,当初他最喜欢抓它了,只是很难抓到。

“吱吱~~”

灰勉也叫唤了两声,见阿宝小心地伸手过来,也并未躲避,任由他摸了摸身上的皮毛。

也是这时候,门房才跑了回来,口中多少带着一些气喘。

“唉,跑得这么快……你们聊你们聊……”

见易书元和阿宝看过来,门房说了一句就回到了那张桌前坐下了。

书院月州书院有规定,就算是亲属过来,也不得进入书院内部,不过只要不去学堂和后院,前院部分区域的话,门房也是可以通融的。

阿宝的心情依然很亢奋,凑近易书元低声道。

“伯爷爷,您当年留的墨宝,我给装裱起来了!”

“嗯,那便带着回家吧。”

“回家?”

易书元看着阿宝笑道。

“你伯爷爷我难得回来一趟,不至于只是来看看你吧?和夫子请个假,我们回元江县。”

“对对,回家!”

阿宝忙不迭点头。

“那我去找夫子咯?”

“去吧!给,带着伞。”

易书元说完,将手中收拢的雨伞递了过去,而灰勉也已经跳到了阿宝的肩上,又躲入了他的衣服中。

阿宝接过伞撑开,带着笑跑回书院内部。

书院批假只需要找其中一个夫子就行了,不过阿宝也没去找更熟的李夫子,显得对现在上课的陆夫子不尊重。

阿宝带着雨伞回到学堂外,陆夫子已经发现了学生归来,堂内的朗诵声也再次停下。

“怎么不多和长辈待一会,这么快就回来了?”

听到夫子的话,阿宝站在门口行了一礼才回答。

“夫子,我伯爷爷快十年没有回家了,这次回月州先来找的我,想和我一同回一趟元江县,请夫子批假!”

学堂内,几个和阿宝要好的朋友,纷纷在那向着门口挤眉弄眼,有的低声询问,有的口型不断变化。

阿宝也大致明白这些家伙想表达什么意思。

“阿宝,是你伯爷爷吧?”“没搞错吧?”

“我也想去啊!”“求字,求字啊,别忘了!”

夫子回头看了看学堂内,那些古怪的动静立刻就不见了,再回头看向门口,阿宝依然等候着。

“久未归乡寻故人,确实不好令老人家扫兴,那你便去吧,条子随后补上。”

“谢夫子!”

阿宝开心地再行一礼,对着学堂内的几人眨了眨眼睛,顿时让里头的几人兴奋得不行,已经在想着找借口溜出书院了。

不过很显然,这几个人已经被陆夫子盯上了。

……

阿宝也就是回住处简单收拾一下东西,背着一个书箱随着易书元离开书院。

顺着娥江坐船而下再入支流,第二天中午已经到了元江县,再雇一辆马车回村。

一路上,易阿宝和易书元聊了很多,聊了这些年家里的变化,聊了自己的学业,也聊了元江县中的一些趣事。

那易书元亲手编撰的《元江县志》,最终并没有能够留在县中,而是在林县令升任外州知州后被他带走了。

主簿吴明高痛心疾首,数次与林修理论,但毕竟官大一级压死人,最终没能保住这一本县志。

不过元江县的那几个官员都先后升迁了,这事在县衙也就没人纠结了。

易书元大多数时候在听着,灰勉则坐在那边等着阿宝时不时投喂一些糕点。

元江县衙的变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缩影,也让易书元感叹岁月如梭物是人非,这不过也才八九年而已。

……

到接近西河村的时候,石生才终于醒了过来。

“啊嗬……”

石生伸了个懒腰,揉着眼睛觉得所处的环境一晃一晃的,睁开眼一瞧,师父坐在身边,一旁还有一个不认识的大哥哥。

“咦?我们在坐马车?师父,这位大哥哥是谁呀?”

易阿宝笑着凑近一点,打开了脚边的一个食盒,里面是从县城买的吃食。

“我叫易阿宝,你叫墨石生对吧?你可真能睡!要吃么?专门给你留的,不然都让小灰貂吃光了!”

石生眼珠子一转,听名字就明白对方是师父的侄孙子了。

“要吃的。”

石生趴到了食盒边上,挑了几块糕点尝了尝,小脸上顿时露出笑容,然后又迫不及待地和易书元分享自己做的梦。

“师父,我做了好多梦,有的梦很清晰却很不真实,有的梦很真实却不清晰……

对了,我还梦见自己一身乌黑,黑鳞黑爪可威风了……”

石生说着在马车上站起来,胸口吸气想要自己威武一些,手掌呈爪那么比划着,那滑稽可爱的样子看得易阿宝和易书元都眉开眼笑。

“可是从天上掉下来了,没多久就死了,好痛好难受……结果就醒了,还好没死!”

易阿宝在边上听着觉得好笑,小孩子也特别容易做各种奇奇怪怪的梦。

“小孩子家的,说什么要死要活的!”

易书元闻言却是若有所思,此刻也是笑着揉了揉石生的头。

“精神恢复得如何了?”

“已经完全恢复了!”

“那就好。”

这时候车夫的声音也从前面传来。

“易先生、易公子,前头快到了~~”

“哦,劳烦到易家门口,就是村中那一处大宅!”

“我认得!”

车夫甩了一鞭子,马匹的速度加快了一些。

等到了易家门外,易书元付钱下车,看向这大院高门和白墙黛瓦。

位置还是老位置,宅院却气派了不少,虽不能和自己所见的那些真正富贵人家比,但在这里绝对是大门大户了。

院子的大门开着,门口拴着一条大黄狗,正在朝着易阿宝摇尾巴。

“汪汪,汪汪汪……”

易阿宝背着书箱快步走向大门,朝着里头大声喊着。

“爹娘——爷爷、奶奶——伯爷爷回来了——伯爷爷回来了——”

易书元随着易阿宝一起走入门头,那大黄狗也对着他和石生摇尾巴,只不过在看到他肩头的灰勉时,发出了一阵呲牙的威胁声。

“哼,狗眼看人低,你再凶?”

灰勉低语着,朝着大黄狗露出一个凶相。

“嘶!”

大狗顿时“呜呜呜呜……”地缩了回去,它听到一只貂讲话,显然受到了莫大的惊吓。

这一幕也看得易书元和石生直乐。

而没有留意到背后变化的阿宝则已经快步到了厅堂,那喊声可不止能传遍易家院内。

等易书元带着石生也到了客堂,弟媳赵氏和侄媳妇李氏匆匆赶来。

当看到真的是易书元回来的时候,两人脸上都露出惊喜之色。

“是大伯!”“真是大伯回来了啊!”

“大伯您快请!快给大伯泡茶!”

“唉!我去烧水!”

婆媳两人又是激动又显得有些手忙脚乱。

“不急不急,厅中凉开水就挺好的。”

听到易书元如此说,赵氏赶忙亲自提起茶壶为易书元倒水。

看得出来,比起当年第一次回家,这次弟媳赵氏眼神中的那种激动也并非作伪。

比起当初,赵氏头上已经多了很多白发,侄媳妇也已经岁月留痕青春不再。

“多年未归了,家中可好?”

易书元说着在椅子上坐下,赵氏为他斟了茶水,带着笑容回答着。

“都好都好!这些年家里日子越来越好过了!”

赵氏如今对易书元都带着几分敬畏,纵然是她也清楚家里能有今天,除了自家人勤奋肯干,也是多亏了大伯。

看看易书元的样貌,赵氏忍不住感慨道。

“大伯真是一点都不显老!对了,这孩子难道是大伯您在外面……”

“奶奶,这是大伯的弟子,叫墨石生,是茗州人!”

赵氏了然,点头的同时也莫名松了口气。

石生则赶紧上前一步,郑重向着长辈作揖行礼。

“小子墨石生,拜见姨、婶!”

“哎呦,真乖!这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孩子!”

赵氏说着忽然发现易书元肩头站着的灰勉,又不由微微一愣。

“哎呀,这貂还活着呢?”

西河村距离阔南山这么近,对于一些动物能活多久还是有些了解的,在赵氏看来,一般的貂儿还没猫狗长寿,活不了七八年。

灰勉毛都炸了一下,会不会讲话?不跟你一般见识!

这么想着,灰勉就跳到了地上,一下窜得没了影子,它要去看看能不能逮一些野味解解馋。

“对了,快去叫你爷爷和爹爹,他们准在……”

赵氏向阿宝说的话还没讲完,外头已经能听到急匆匆的脚步声。

阿宝刚刚吼得这么大声,附近邻居那边都能传过去了,易保康和易勇安父子闻言也是赶忙往家跑。

“兄长!”“大伯!”

两个激动的声音从院门处传来,易书元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保康,勇安!”

易勇安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中年人了,衣着也讲究了不少,穿的不是短打,而是一身襕衫。

易保康则苍老了不少,头发已经全白,衣着打扮只如寻常老农,只是眼中泛起浑浊的泪光。

近十年的光阴对易书元来说或许算不上什么,但对于正在老去的亲弟弟易保康而言,已经足以让人模样大改。

父子两走到近处,忍不住上下打量易书元。

“兄长!你的头发也花白了,不过脸上还是不显老,我还以为你又要一走几十年呢,我可没有几十年好活了……”

人越老就越怀念往昔,思念故人,易保康对如今的生活很满意,最牵挂的也就是一把年纪孤身在外的兄长了。

“爹,说这些干嘛,大伯,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对对,回来就好!”

易书元没说什么,只是拍拍易保康的肩膀,向着易勇安点点头。

只是易勇安看着自己大伯的样子,虽然头发花白了,可真的不似一个七十老人,不由想着曾经村中的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