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薛暝将薛凌手拿开轻放下,笑道:"我知道,你肯定不会无缘无故送她来,既然如此,她是得偿所愿。

还是让我先去报与沈元州,然后……"

薛凌点头,昏昏坐回椅子上,自言道:“如果是下雪,我就可以带她回去了,是现在太热了。”

薛暝躬身要退,薛凌突地站起,先一步往外,边走边道:“你别去……你是个男的不方便。”

人死了,总要换套干净衣裳,她是不见得在意这些,可齐清霏待字未嫁,以前齐家几个女儿,被人退婚都嫌没脸见人……

那些乱七八糟的往事……薛凌朝身后挥手,连连摇头:“你别来,你别跟过来。”

薛暝长长叹了声气,外出交代了底下人去传话,又另周遂把门守牢实些,万一有人突然来,薛凌的身份就瞒不住了。

霍知在院里相逢,拦着他道:“现在哭两声无所谓,墙上战事一停,沈元州一定会下来,咱们与齐将军,满打满算认识不过十天,最好不要过于伤怀。”

这话也是为了薛凌好,薛暝点头,想想实忍不住道:“你不能跟着出城,怎么不能把人看好些。”

霍知嗤道:"我把人看好些,沈元州对她眷顾之情绝对不逊屋里那位,沈元州都没想到的事,你能想到吗?

谁家大活人发疯了,去抓飞箭。"

他往门口看得一眼,压低声音道:“你一直跟着她,就该比我更清楚,齐府下场,跟她脱不了关系,齐清霏要真是齐家女,谁能想的到……”

薛暝无声,外院陈泽又咆哮:“你们把我放出去,快他妈把我放出去,你们把我放出去!”

霍知看都没看,另问:“如何,得手了吗?”

“她说得手了。”

“那就值了。”

薛暝再没说什么回屋收拾了桌上零碎,转身进入齐清霏房里,问过无人应答,走到里屋,薛凌不在床前。

他四处张望,才看到薛凌在梳妆处,不知盯着什么出神。走近见桌上有个两尺见方盒子,里头装着些荷包银钱发钗珠环各种姑娘家小玩意儿。

薛凌手指间拎着的,是一对儿兔子样白玉,雕的纤毫毕现,很是精致,看其油润度,估计齐清霏没少把玩。

看过一阵,薛凌将其放在了左手手心里,又去翻盒子里各种,有些花花绿绿的手串,几颗奇形怪状的玉石,和几个指节大小的人偶,看起来,人偶关节处活动自如,估计都是齐清霏心头爱物。

她总算翻到那把剑,忍不住要笑,尺长的一柄粗糙白铁,甚至都没怎么打磨,柄窄而刃宽,但是剑尖的火焰纹做的很像,还用朱砂染了色,拿在手里熊熊欲燃。

这显不是单独的剑,也不是哪个寺庙里供着的菩萨,多半是开阳城中卖人偶的让齐清霏遇见了。她丢了菩萨,只收着这玩意儿。

薛凌拿在手里,不知道该往哪放,良久将那两只兔子系了上去。这东西,怕是拿去切個果子都切不齐整,哪里能断红尘烦扰。

她笑笑要往床边去,既然齐清霏喜欢,不妨给她带着。才抬脚,霍知快步进来,低声道:“沈元州过来了。”

薛凌道:“怎么就过来了,胡人收兵了吗?”

“城中未鸣金,多半还没有,大概是……他想来看看齐姑娘最后一面罢。”

“他有什么好看的。”薛凌笑道,摇晃转身去了床榻,轻将手中东西搁在了齐清霏胸口,转而寻了把椅子坐在一边等沈元州。

她方才找过衣裳,皆不是齐清霏旧时姑娘家穿的,换与不换,也没什么两样了。

片刻沈元州进了屋,大步到床前,怔怔站了一会,指着那剑和兔子道:“这什么东西。”

薛凌道:“是她的小玩意儿,她说她喜欢,让我给她带着。”

沈元州伸手摸了摸,转过身来看着薛凌道:“她与你,认识不足五天,你说,为什么她要去抓箭。”

薛凌仰头,哧哧笑道:“伱问我,我问谁,可能她年幼心善,不懂兵不厌诈,见你墙上暗箭伤人,一时忍不住。”

“这话你信吗?”

薛凌偏头,看齐清霏已经成了一块冰凉,笑道:“死的又不是我,我为什么不信。”

沈元州阴晴不定打量她片刻,终似下定决心般放松下来,道:“你走吧,带着你的人晚间出城。”

薛凌像听着了什么笑话,奇道:“我为什么要走。我立功归来,还没问你要赏,沈王赶我走是什么意思。不能因为你把自个儿妹子弄死了,迁怒于我罢。”

沈元州逼近两步,两指夹着一张薄纸递给她,什么话都没说。薛凌笑着接了手,看纸上内容是:与兄问安,一别逢难,千言难书,唯道兄自珍重,若口称“薛凌”者前往,兄有性命之忧,务必远离,不得相近,

苏凔,顿首。

她随手将纸还递给沈元州,漫不经心转头往一旁,仰在椅子上道:“这个苏凔,是什么人。”

沈元州按着腰间刀柄,道:"你不认识,就算了。这信,是今日早间到的。

我不信他。"

原当晚薛凌去苏凔处,确认沈家事是她做的,又听她说要往西北,苏凔立时便担忧她往西北要杀沈元州。

二人情谊非假,眼见沈家不存,苏凔实难坐视不理,当即修书往西北来。那时沈元州还没称反,魏塱还在抚慰沈家之事,信顺利出了京。

他既不想沈元州出事,又不想薛凌有恙,故而写的隐晦,猜薛凌往西北,肯定是用的“薛宋”旧人身份,提得一句,沈元州有提防就行。

然书信走的是民道,本来就慢,而后烽火四起,耽搁许久,大半月才到了棱州,盘查之人见是给沈元州的,立时报了上去,又过重重关卡,这才到了宁城。

薛凌仰的自在,浪**道:“既然不信,管他做什么。”那确是苏凔的字,至于是不是苏凔的信,估摸着还真是。

自己临行前去了苏凔处,跟他说了要来西北,没想到苏凔跟沈元州如此深情厚谊,居然特意写信来告知。

时局乱成这样,他从京中给沈元州传话,若无意外,有两颗脑袋要掉。他在京中掉,私通反贼。她在这儿掉,沈元州行事,肯定要杀了自个儿。

可惜出了意外,苏远蘅摆了一道沈元州,沈家之死也和苏远蘅有关,沈伯清走之前给过信,沈元州定然是知道,他必定对苏家恨之入骨。

苏凔又与苏家有亲,沈元州哪会将苏凔的话奉为圭臬,余光看站在一旁的霍知面如死灰,她索性拍了两下巴掌,道:“休管他。”

沈元州复看了看**齐清霏,道:“你们走吧,我不固然不信他,也没多信你,看在清霏和你立功的份上,胡人收兵,你们就出城,去往哪里都可以。”

“笑死了,我只是来投奔你,你不接纳,我走就是了,要看谁的面子,又要看谁的功。”

沈元州道:“我一定是在哪见过你,你来肯定不是为了投奔。你说的也对,我不接纳,你走吧,咱们分开,他日相逢,再论。”

薛凌手指齐清霏:"我带她走,人是为我死的,她想当个将军,死在沙场,埋在城外义塚去吧。

你来的晚,知不知道城外有个义塚?"

沈元州居然没反对,半晌只道:“也好。”

他替齐清霏扯了扯衣衫,拿起那柄假剑,自言道:“儒童文殊,持智慧之剑,斩无明贪嗔痴怒。她为黎庶社稷死,配的上这个,也好,跟着她去。”

薛凌摇晃着脚,笑道:“什么黎庶社稷,她不是被你我骗的么。”

沈元州猛回头,怒视她道:“你赶紧收拾东西,滚。”

薛凌无谓道:“行啦,行啦,我就走了。”她起身往外,摇着手道:“我回去睡一觉,这两日累的很,停兵了就喊我。”

霍知二人跟着她到外,因沈元州还在,霍知想问不敢问。等了半个约莫半个时辰,沈元州离去,才与薛凌道:“怎么就要走了,咱们还没……”

薛凌浑噩不耐:“没见那纸上吗?你要死在这别带上我。”

“他不信,不像是装的,是真不信,还有机会。”

“他确实不信,那是因为苏凔姓苏,可你也听见了,他不信我,我早说他不信我。”薛凌笑道:“你我该庆幸点,他仅仅是不信我,而不是怀疑我。不然,咱们要与清霏一并躺着了。”

那把剑的焰纹在眼前摇曳生姿,好像真能斩断一切无明业火。她突然没了诸多执念,平静道:"别说了,可以吗?咱们出去,这里留不得。他不信,是念着清霏。

等日子一长,一定会杀了你我以绝后患,不如想想别的法子。"

霍知顿口,躬身退了去。薛凌捏着手,躺到了里屋。日暮时分,城中鸣金声才起,未等薛暝喊,薛凌起身坐起。

不多时沈元州着干净常服过来,身后跟了几个熟面孔抬着个四方箱子,陈泽亦站在旁边,对薛凌道:“他们送你出城。”

薛凌点头称好,他又道:“你……给她……给她,选个空地吧,不要与将士埋在一处,还是个小姑娘呢。”

薛凌仍点头,沈元州指挥几人道:“好了,抱她进去。”

薛凌大惊,指着那箱子道:“她怎么进去?”话里有姑娘声气。

沈元州明显听出了不对,审视她没说话。薛凌咬牙,仍指着那箱子,一字一顿道:“不行,这个不行。”

沈元州撤了目光,叹气道:“没旁的了,就这个吧。”说着努头示意底下人将齐清霏装进去。城中棺木……不够用,主要是不能抬出去,这个其实很不错。

他道:“她坐在里面,也挺好。”他宽慰薛凌,又像宽慰自个儿:“我幼妹英娘死在京中,一把火烧的只剩灰,连口箱子都没,人死两不知,她二人脾性相仿,肯定都不在意的。”

霍知急上前,道:“齐将军不拘小节,肯定不会在意这个,时局艰难,小少爷就不要……”

薛凌垂下目光,笑道:“也是,也是……这个挺好。”

她与他,两人的幼妹,被他与她,亲手装在了箱子里,看起来,两个箱子大同小异,都找不出半点区别。

陈泽抹了两下眼泪,什么都没说。一番折腾,硌人上路,沈元州道是送出官邸,与薛凌并列而行。

两人一路无言,出了大门,众人行马,另有两匹马拉着一个简易板车,合力将箱子放了上去,临别沈元州问:“你是不是薛凌?”

薛凌笑道:“我是啊。”

“那也好,你走吧,他们带你去暗门,门外备了马,出去以后如何,就各凭本事了。”

薛凌颔首,笑道:“那你反了魏塱,是想换个好皇帝,还是想当个好皇帝?”

沈元州似想了好一阵,问:"这二者有什么区别吗?难道我就当不得好皇帝?

他日我坐得天下,家仇国恨匹夫怒,自有德义两全。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要与我抢?你过来是为这个?"

薛凌再颔首躬身,手搭在装有齐清霏的箱子上,与众人道:“走吧。”薛暝劝她上马,薛凌道是“不必”。长街夜来,她一路扶着不肯放。

私欲就是私欲,说什么两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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