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一团热气里像狗一样想去嗅得一丝熟悉的味道,十多年春草故梦如露如电,如泡影,漂浮在面前这碗灼热羊奶里。
战事起了,总是要死人的。
还是自己想的不周到,看见水里血丝漫布,就该想到死了很多人,马不识路,早作打算,白白在那傻等。
她端碗,忽略先前聒噪,笑问:“如何,我走之前,便听得边关起了战事,怎么我都到了这,你还在草皮子上扎营,城很难攻吗?”
拓跋铣笑道:"你的地方,难不难到问起我来了。城里兵多粮足,将也广,强行往城墙上爬,堆人头尔,你不心疼,本王是心疼的。
休问这个,你倒说说,你来如何,我还当你要去宁城,作了两手准备,没想到伱直奔我这来了。"
薛凌将碗中饮尽,起了身拎着勺子要再盛一碗,边捞边道:“我是想去宁城取了沈元州性命,哪想到你这烂泥扶不上墙,十天半月方寸未得,说什么兵多粮足……”
她顿了顿,笑道:“将广是真的,我听说宁城霍云旸死后,那一干蛇鼠蚁虫都来了这,你打不过也是常理。”
拓跋铣不羞不恼,手点着舆图道:“你说的还真是,本王也没想到,这破落地……”
话未说完,薛凌飞起一脚将那吊着的锅架子朝着拓跋铣踹翻,一锅滚烫朝着拓跋铣迎面而来。
他自闪身躲过,屋内众人齐齐拔了刀,薛凌端着碗,吹了一口,笑道:“说好地方。”
拓跋铣利眼如鹰盯她片刻,甩了甩手上溅着的热汤点子,复坐下笑道:"你说的还真是,本王也没想到,这好地方,大半月还攻不下来。
正想抓个人问问,为何往回数几十年,你们南人就不拿这当回事,打打就撤了,上回还空城呢,怎么这回本王真心要了,就死守不放。
孤城一座,本王二十万大军困它三月五月,破在早晚尔。反正这城外就是我天神所赐,不缺壮马肥羊。
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薛凌长出一口气问:“明天攻城吗?”
“依你之见呢?”
“歇歇也挺好。”薛凌指了指火堆,道:“我实在受不得这热,寻个凉快地儿呆呆。跑了一整天,晚上吃什么?”
拓跋铣道:“你从南边来,那不是更热。”说着话起了身又招来底下人交代了几句什么。
薛凌听不明白,手指了指一旁霍知,道:“我听不懂狗叫,他懂的,有什么事你避着点说,免得咱们当场打起来,我不占优势。”
拓跋铣哈哈大笑,霍知忙低声道:“拓跋王是说,让那位去准备几头乳羊烤着,另备些奶酒给咱们洗尘。”
薛凌搁了碗,牙咬着下唇嘴抿成一条线,一看即知在憋笑。她想胡人断没有“洗尘”这個说法,霍知实在委婉的有意思。
拓跋铣指了指帐外道:"你既嫌热,咱们牵几匹好马,跑的远点,找个草清水凉的地方歇着,明日这城如何攻,后日咱俩的仗要如何打,再说。
你何必话里话外看我不上,你南我北尔,凭什么生来就分高低。如今咱俩为何站在一处,不就是你想争个天下,我也想争个天下,用你们南人的话来说,一般英雄,当兑三两盅。
走啊。"
薛凌笑笑,垂目道:“我不是男人。”
拓跋铣哈哈道:"你不是南人,你说不是就不是,你无非就是想听我喊声汉人,你是汉人,我是胡种。
我们胡人,不在乎这面上功夫。"
他看薛暝愈趋愈近,笑道:“你如此紧张作甚,她要去杀了沈元州,我去年尚没伤她分毫,怎么会在这儿动她?”
他也指了指平城方向,转与薛凌,挑衅道:“你早点去把那破地拿下来,好让我过去。”
他舍不得动她分毫,她也动不了他分毫。拓跋铣有个三长两短,她决计拿不下平城,更无力去收沈元州治下兵马。
拓跋铣扬身出门,薛凌自嘲笑笑,跟着往外,石亓随即起身,却又被两个胡人汉子按了回去。待薛凌一行人尽数走出,方拎着它往外。
拓跋铣果没食言,换了几匹好马来。各人行马再往西跑了五六十里,歇在了一汪泉眼处,汩汩流出蜿蜒往天际。
夜色四合,星垂月低,几个胡人转瞬燃了篝火,洗干净黄羊兔子架了上去,又堆出几筐鲜果来,也不知哪弄到的。
凉风阵阵比之午间舒适很多,趁着肉食没熟,薛凌屏退众人说要静静,自寻了个外围小土堆处单人坐着,天地旷然,又有些像小时候。
拓跋铣说的似乎有那么点道理,大家只是争点东西,无需瞧不上他,所以无需瞧不上自个儿。
不知坐了多久,薛暝冒出来,将一囊清水递与她道:“很干净。”她并不渴,木然接了手,薛暝又轻道:“没有血。”
薛凌反笑,此地得有个百八十里,山隔山,水隔水,得死多少人血才能流到这来。
薛暝总是好意,她凑到嘴边要喝,身后突然被谁一推,薛凌全没个防备,顿时栽倒在地,球一般滚了两转贴地上,脚踝吃痛好像是扭到了,囊子里水洒了一地。
抬头看,夜色里薛暝拔刀已和那谁打上了,兵刃相交吭哧数声。十八晚上的月亮已经没那么亮,加之胡人长的八九不离十,薛凌揉着眼睛一边骂爹一边好不容易看清楚那是石亓时,薛暝已经将人按倒在地,刀背横在了石亓脖子上。
薛凌本还在想着,自己这头是明白暂时无碍,连薛暝都掉以轻心,拓跋铣那头明明在帐子里还处处压着石亓,这会怎么会让他独自跑过来。
然眼看刀在颈口,吓的她顾不得多想,赶忙爬起身冲回原地,将薛暝拉开三四步,不忘连喊道:“快住手快住手。”
薛暝本也没打算取人性命,他观此人地位不低,断不敢擅自闹出人命。另来那会自己实在失了警觉,这人没从背后捅一刀,多半……与薛凌,没那么简单。
石亓咬牙从地上爬起来,背对着月光问:“我把我贴身的印给你,你拿去送给拓跋铣,害我父兄族人身首异处?”
薛暝一愣,薛凌本还在拉扯,跟着也停了手。她本想着石亓属实是个倒霉鬼,原是自个儿有愧,这蠢狗不比京中众人各有活该,当初安城粮案,是她找上门将人拖下水的。
若没那回事,不定是怎么回事。遇上倒霉鬼,让他三分为好,听石亓这么一说,瞬间记起,当初那印,不是这蠢狗偷摸换了,自己如何能得手。
她底气丛生,一手将薛暝扯到身后,将拿着的囊子重重往地上一扔,笑道:“你贴身的印什么时候给过我,哪年哪月哪时,说的哪句话要给我。”
石亓哑口,薛凌续道:“你不说,我真忘了这事,我好心好意千辛万苦将你二人拖回去,不指望你知恩图报,你倒偷我物件,还将罪怪到我头上?”她指了指篝火方向,嗤道:
“你们也就只敢来推我,是推不动旁人,还是不敢去推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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