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仁是溺亡的。

他的尸体被环卫工人发现于S市郊的一座老桥下,当时已经变白发泡,惨不忍睹。老桥地处人迹罕至的城乡结合部,年久失修被判定为危桥,早已列入了待拆除的名单。没人知道蒋仁为什么会出现在危桥边,也没人知道他的死亡究竟是自杀还是他杀。S市著名企业家意外身亡,市里非常重视,警察封锁了现场开展行动,对侦破进展封口不谈。不过,总还是有一些小道消息传了出来,比如蒋仁妻子披星戴月从国外赶回,坚持认为一定是仇杀。又比如工人作证,蒋仁在出事的那天晚上开了车出去,但是车至今都没找到,没人知道那辆豪车去了哪儿。

许多人都被警察问过了话,南创的员工,蒋仁家的工人,但迟迟没有找到犯罪嫌疑人。

消息出来的第二天,余思危独自驾车去了尸体被发现的地方,远远看了一眼。

S市于十年前启动了城市扩展计划,老桥附近的地都被卖给了房地产商,居民们也迁移到了别处。多年过去,房地产商出于囤地待涨的目的迟迟没有动工,老桥附近成了百废待兴的荒地,没有住户,没有行人,也没有天眼,连路灯都没装,如果月黑风高四下无人,一无证人二无监控,实在是理想的犯罪场所。

余思危在老桥附近转了很大一圈,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

——没有线索,一点儿线索也没有。

他费尽力气布局两年,精心策划了这场收网行动,眼看曙光就在眼前,却因为蒋仁的意外死亡而功亏一篑。钢筋铁拳打在了棉花垫上,当年南家父女的意外很可能就此成为谜团,再也无法将真相解开。

想到这里,他不由自主捏紧了拳头。

傍晚,南家大宅裸粉色的卧室里,南樯正躺在靠垫上休息。

当年给她护理头发的工人已经遣散,但回到大宅,她依然记得当初头发吹到七成干,然后自然晾晒的习惯。所幸的是,南蔷曾经的卧室被保护得非常好,一切都和她离开前一模一样,甚至连梳子放置的位置也不曾挪动半分。最重要的是,卧室里保留着她熟悉的味道,并没有因为主人的消失而变得难闻和陌生。

躺在华丽的真丝垫子上按下室内音响的遥控器按钮,她边听音乐边晾头发,这曾是她在家喜欢做的事之一。

出乎意料的,一个悠远而宽厚的男声响起

——I wonder should I go or should I stay,

The band had only one more song to play

——舞会很快结束了,我该走了还是留下?

乐队开始演奏最后的乐曲。

是Englebert Humperdinck的The last waltz。

“啊,换歌了啊?”她轻轻嘀咕一句。

And then I saw you out the corner of my eye

A little girl alone and so shy

I had the last waltz with you

Two lonely people together

I fell in love with you

The last waltz should last forever

我看见你经过我身边。

一个孤独害羞的小姑娘

这是最后的华尔兹,

我与你,两个孤寂的人在一起

跳了最后这一曲华尔兹。

我爱上了你。

这最后一曲华尔兹应永远继续下去。

这首好莱坞金曲原本不应该在播放列表里,多半是有谁后来加进去的。这首曲子被设置成了单曲循环。只要不手动选择下一曲,就会一直一直播放下去。

It's all over now

Nothing left to say

Just my tears and the orchestra playing

La la la la la la la la la la,

La la la la la la la la la la

现在都结束了,

再没什么可说了。

只有我的眼泪随着乐队演奏。

啦,啦,啦……

啦,啦,啦……

悠扬的音乐声中,一个高大的黑影走了进来,他注视着**双目合拢的女孩,看了好一会儿,终究还是走到床边,俯身埋下头去。

“思危。”

在吻即将落下的那一刻,南樯抢先睁开了眼睛。

“回来了?有没有什么收获?”

她微笑望着眼前男人。

对方紧抿着双唇,满身阴郁。

“没有收获,相信警方知道的消息也并不比我多。”

阴影在一瞬间里退去,余思危自然而然落座于床沿,叹了口气。

“不要着急,也许很快就会有线索。”南樯将自己的脸贴在男人的后背上,“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我会想办法,一定要弄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余思危转头对身边的女孩承诺,眉宇间有几分疲惫。

然而他所表现出来的失落远远不及内心的十分之一。愤怒和不甘深深挫败着这个平时自视颇高的男人,命运对他开了个响亮的玩笑。

“如果,真像你猜测的那样,幕后凶手是蒋仁,那他现在死了不是也挺好?”

望着眼前眉头深锁的男人,南樯轻轻说了一句:“是不是也算是遭了报应?”

“怎么可能就这样不明不白结束?!”余思危闻言愤怒捏紧拳头。

“真相就这样被带进坟墓,你心甘情愿?万一真凶不是蒋仁怎么办?万一杀他的人才是真正的幕后凶手怎么办?万一我们的推测都错了怎么办?”

一连三个不停顿的“怎么办”,仿佛是来自灵魂深处的拷问,南樯几乎能听见他牙关紧咬的咯咯声。

“还能怎么办?”她摇了摇脑袋,“世上不是所有的事都会有答案。现在容子瑜被抓,蒋仁也死了,而我最耿耿于怀的你也证明了自己不是凶手,也许我回来的意义已经实现。”

“不,这样浑浑噩噩糊涂了事有什么意思?人活着难道不应该清醒一点?况且真凶一天没有查明,你的心里就会一直留着怀疑的种子。哪怕现在你说不怀疑,万一哪天我们有了分歧,你一定会想起这件事,然后继续怀疑我,这样周而复始一次又一次,最终不会有好结果。” 余思危冷冷看了她一眼,面色严肃,态度不容拒绝,“于公于私,我都一定会把心结解开。”

看着他执着的样子,南樯张嘴想说些什么,终究还是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说得没错,虽然他并不太了解女人,但他非常了解自己。如果双方都有一颗多疑敏感的心,那么两个人之间最好不要留下隐患。

“你在音响里加了歌?为什么会选这首?好久远的曲子。”

南樯换了个话题,开始抱怨他糟糕的品味。

脸颊下的肌肉僵硬一下,余思危脸上泛起一丝苦笑。

“这是我们第一次跳舞的曲子,你都不记得了吧。”

他仰起头,喉结微微滑动一下:“《最后的华尔兹》,名字挺不吉利的,为什么当时我没有让乐队马上换一首呢?”

他似乎正在埋怨自己。

被他这么一说,南樯依稀想起了十年前,那时她和余思危是刚陷入恋爱的情侣,他带着她去了一个有年代感的老酒吧,和她一起在舞池中跳了一支舞。两个人都是风华正茂之际,一曲舞毕,四周全是艳羡的目光和掌声。

——为什么当时他们没有请乐队马上换一曲呢?

——也许是因为沐浴在爱河中的两人已经非常幸福,早就不在乎外界的多余吧。

“那么久以前的事你都还记得啊?”

南樯贴着余思危的后背,感受着他结实的肌肉,温热的体感,熟悉的气味隔着衬衫一阵阵传过来。

“嗯。”男人轻轻答应了一声。

看着男人沉默的侧脸,南樯终究还是没有出声提醒。

其实他的担心是多余的,他俩根本就不会有未来,自然也不会起什么争执,毕竟三年之约就要到了。

因为以前狼来了的经历,余思危将她的警告当成了撒娇,根本没有放在心上。但只有她自己清楚记得和神秘人的对话。

——“被观察者,听好,你的重生有效时间只有三年,开始时间是你在海里‘死亡’的那天,也就是12月13号,三年后你的重生时效就到期了。”

——“重生只有三年?那到期之后呢?”

——“之后?当然是一切恢复到当初啦,你该是什么样,就会是什么样,不会有例外。”

——“也就是会让我再死一次的意思吗?”

——“差不多是那样,细节不要追究,到时候平静接受就好,再见!”

贴在丈夫后背上,和他一起静静听着音乐,南樯心中难得的平静。

因为复仇的心愿,因为头顶高悬的达摩克斯之剑,回来后她总是忙不停蹄奔波,两年多来她似乎是第一次这样毫无意义地浪费时光。

——就让岁月这样慢慢流淌吧,再缓点儿也没有关系。毕竟以后就算她想怀疑和吵架,可能也根本没有机会了。其实在得知蒋仁死亡的同一天晚上,她开始毫无征兆地流起了鼻血,随后频率变得频繁。好几次躲在卫生间里,看着镜子里的面色惨白的女人,南樯心里明白,这是提醒她离开的信号。

在歌手的轻吟浅唱中,她的视线一一滑过窗户,沙发,最后落在角落里的梳妆台上。

那面复古镜上不知于何时被人写了一个数字:“99”。

她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眨了眨眼睛再看过去,那个数字又消失了,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

“怎么了?手忽然这么凉?”男人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没什么。”南樯吞了口唾沫,竭力保持镇定。

在距离12月13号还剩下99天的这个晚上,命运给了她当头一棒。

——现在,生命的警钟启动倒计时了。

渐渐快一个月过去。蒋仁的意外身亡虽然让南创短时间里陷入了混乱,余思危当机立断肃清队伍稳定股价,企业因为他强有力的掌舵而无伤大雅。蒋仁的案子暂时没有结论,警方的消息是一切都还在侦破中。富豪的离奇死亡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随后又很快被新的娱乐八卦新闻替代——无论在世时有多少人仰仗,结局都是人走茶凉,供应商和合作伙伴已经重新站队,对蒋仁的过往避如蛇蝎。除了家人,没有谁会想起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的男人。

虽说忙于工作,不过余思危再也不像过去那样连续彻夜不归,他推掉了所有出差的行程,并且无论如何都会按时下班回家,陪南樯吃饭,一起看电影,一起聊天,喝喜欢的酒,听喜欢的音乐。偶尔兴致来了,两个人还会脱了鞋光着脚在地板上跳舞。等到南樯睡去,他再在次日早上4点起来工作,那时候爱人还睡得正香。

生活还要继续,为了所爱之人,有时候不得不学会妥协。

杜立远和华梨的婚事因为蒋仁的去世突然停滞,两个人的相处有了些微妙的变化,不咸不淡。小曾辞职回了老家,打算在二线城市发展,顺便照顾父母。临走前她告诉南樯,S市虽好,她却已经没有耐心留下来。而周容和小何谈妥了,眼看着房价一步步登天,他们打算先注册结婚,再用小何的名义买套小房子,一起还贷款,那样就算婚后共同财产。

所有人中,余老太太是最潇洒的,衣食无忧,早早去了南半球过冬,临走前她托侄子转送南樯一张小卡片,那是她在圣心疗养时闲得无聊画的。卡片上画的是999号套房的窗户,窗框上放着满满的绣球花,那是南樯精心挑选的少见深紫红色,当时老太太喜欢极了。

“相信真爱。”

老太太在卡片的背后龙飞凤舞写了一句话,看起来是随心所欲写的。

“看不出姑姑还挺浪漫的。”南樯捧着卡片哭笑不得,“不是说她的爱人移情别恋娶了别人吗?她应该恨透了男人,所以才一直不结婚,怎么还像少女一样天真?”

“谁说的?你都从哪儿听的小道消息?”余思危有点惊讶,“她的恋人没有移情别恋,那个男人是因为特殊时期临危受命投身国防科研,不忍心让姑姑和他一起去沙漠里吃苦,所以撒谎骗了姑姑。是不是很像电影情节?家国情怀,儿女恩怨。不过我倒觉得那个男人很聪明,姑姑肯定是吃不下那些苦的。与其让爱情消亡在日后琐碎中,不如就让它保留最初的悸动,相见不如怀念。”余思危说到这里,忍不住笑了。

“后来呢?”南樯瞪大眼睛,“后来那个男人怎么样了?”

“后来?后来那个男人英年早逝,不过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研究结果和荣誉勋章,被业内怀念。总而言之,是个硬汉。”余思危叹了口气。“恋人是个非常优秀的人,姑姑一直很骄傲这点。曾经沧海难为水,后来的男人都入不了她的法眼,所以她才迟迟未婚,并不是仇恨男人,更不是对爱情彻底失望。”

“那她不生气对方骗了她吗?”南樯忍不住追问。

“到了她那个年纪,根本不会再纠结这些。”余思危摇了摇头,“对于姑姑来说,最大的遗憾是相爱不能相守。所以她在对方搞科研的地方捐助了很多希望小学,还在他的母校成立了教育基金会,资助和他一样聪明的学生。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她在延续自己的感情吧。”

南樯转头看着余思危,在说别人的故事时,他目光平静,语气温和。

——余老太太是个有心人,只是不知道到了自己离开那天,她的侄子会表现得怎么样呢?

如果是年轻时候的南蔷,一定会希望余思危痛苦得生不如死,表现毁天灭地。

但现在,她只愿这个人到时候能够好好活着,坚强活着,像他的姑姑那样,在失去所爱后依然对世界怀抱善意,相信真爱。

初秋的清晨,余思危已经去了书房办公,南樯在睡梦中惊醒,发现自己又开始流鼻血,赶紧眼明手快拿起纸巾擦拭。等她收拾好一切,将沾血的纸巾冲进马桶回到床边,发现枕边的手机上忽然多了一条消息。

——“天凉了,记得加衣服。”

那个沉寂多时的陌生号码再一次地问候了牛芬芳,内容只有短短八个字。

看着那条短信,南樯想了很久,终究还是拿起手机拨了回去。她想主动认识这个关心牛芬芳的人,然后替她亲口说一声谢谢。

然而一连三个电话过去,对方始终无人应答。

空****的忙音在耳边回响,仿佛是来自地狱幽灵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