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卯时,在改做灵堂的餐厅里,一张祭案,一炉祭香的袅袅青烟,两炷泪烛的摇曳光焰,一尊由辛弃疾亲笔书写“伟哉虞公,千古不朽”的堂堂灵牌,凝重着这一夜寂沉悲伤的哀痛。灵堂前哀跪祭虞公英灵的范若水、范若湖、辛茂嘉离去了:思绪至悲的辛弃疾仍是跪祭不起、泪流而泣:“西湖浪子”在即将告别返回京口的惜别时刻,忍着悲凄向辛弃疾道出了一桩他在临安获得的更为凶险的讯息。由于这讯息将为此时哀痛至深的辛弃疾增添一层更为震撼的哀痛,他的声音似乎一下子变得苦涩激愤了:“近来临安朝野都在谈论辛郎在滁州推行的‘十二字’施政方略,特别是新奇的兵民成军。传说人数已达数千人,大大超越了朝制中州府厢兵和乡兵的综合。而且这数千将领士卒,都具有倚天而号、提剑而舞的凶狠气势。更为牵动人心者,这数千将领士卒的雄武气势,不仅震撼了福宁宫,而且已闯进了太上皇静养的德寿宫。”

雷霆霹雳啊!辛弃疾瞠目凝神了:眼前祭香的青烟似直射天空,眼前泪烛之火焰似焚烧云雾,“伟哉虞公,千古不朽”的灵牌似闪现出虞公清鉴英武的形容。他放声高呼:“伟哉虞公,才高绝伦,英武当世,弃疾得虞公教诲,搏击滁州风云,时近三载,愧无建树,只能以‘兵民成军’的粗浅尝试回报虞公的恩典了。‘西湖浪子’,我的兄长,请你到皇甫山兵营和边陲要塞看看,看一看滁州府的厢兵、乡兵,看一看皇甫山兵营里‘兵民成军’的三千兵马,那是滁州府的骄傲,那是虞公清鉴致远、英武兴邦的心血啊。”

“西湖浪子”展开双臂紧紧拥抱着辛弃疾,哽咽语出:“好!我听从辛郎安排。范夫人闻知临安朝堂关于滁州‘兵民成军’的议论,挂牵着‘兵民成军’的实情,挂牵着辛郎,也挂牵着朝廷起季大人年幼的嫡孙辛祐之啊。”

辛弃疾凄然点头……

是日午后未时,辛茂嘉按照辛弃疾的吩咐,陪伴“西湖浪子”飞马向皇甫山兵营奔去,辛弃疾心力交痒地走向府衙。府衙的事务不能不管啊!当他踏进府衙的大门,迎接他的是与他同心同德的幕职同僚。他们相拥而至府衙厅堂谈论政事,全然沉浸在备粮、备战的辉煌成就中。

辛弃疾望着这些兴高采烈、意气风发的幕职同僚,他们的脸变黑了,形变瘦了,说话的声音语气也变得粗矿有力了,可这心旷神怡的欢乐能持续几何?“天意从来高难问”啊,若果明天虞公仙逝的噩耗凄然而至,这眼前的一切欢乐都会化为乌有的。他头脑“嗡”的一响,强忍着揪心刺骨的悲痛,高声致语推官杨信:“杨公,明日在这府衙厅堂设宴聚餐,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为这半年多来辛苦在农社、兵营、边塞、街坊的同僚们慰劳庆功!”

人们一时都愣住了,近三年来一向简朴为尚的辛弃疾,今日高兴得开恩了。

杨信高声应诺,府衙厅堂爆起了声震瓦宇的欢呼声。

辛弃疾酸楚闹心,气噎喉嗓,他含着泪水在同僚们的欢呼声中离开了府衙厅堂。他回到家里,径人祭奠虞公的灵堂,跪拜在灵牌前,叩头祭拜,伏地不起。

跟随辛弃疾进人灵堂的范若水、范若湖神情凝重地望着大异于往日的辛弃疾,心神凄然不解地沉重了。

此时辛弃疾的心境,不再是心力交痒,而是心胆欲裂:沉重、哀伤、痛苦:展望、失望、绝望:愤恨、愤懑、愤慨诸多情愫交结于胸,煎熬着,碰撞着,撕裂着。他欲哭无泪,欲诉无语,默默跪拜在虞允文的灵牌前。他感到孤独、悲哀、无助,他感到神情恍惚,他心灵思绪全然陷落在茫然的五里愁雾中。恰在此时,城外山寺入夜的钟声传来,带着夜风,带着夜雾,带着夜的黑暗,带着夜的不可捉摸和唐代诗人卢照邻的诗句“夜台无晓箭,朝奠有虚尊”。他灵犀乍醒地想到“虚尊”的酒,酒能招魂,酒能消愁啊!他声出肺腑地喊出了一连串的“酒”字。

这一连串的“酒”字出口,在这铺天盖地的五里愁雾中如同春雷滚动,响彻天宇,解开了灵堂前沉闷的愁结,展现了辛弃疾豪情豪气的回归。范若湖捧来酒坛,范若水捧来酒樽,辛弃疾接过,斟酒于樽,开始了战场上军士为殁者统帅至尊英灵的祭酹:“呜呼虞公,忠贯日月。采石之勋,为朝廷南渡奠定了根基,永载史册啊!这第一樽酒,请虞公开怀畅饮!”

辛弃疾祭酒于地,再斟酒于樽:“呜呼虞公,气度雍容。锦囊《材馆录》,为天下文武英才开路,贤者之师啊!这第二樽酒,请虞公开怀畅饮!”

辛弃疾祭酒于地,再斟酒于樽:“呜呼虞公,胆略刚毅。负圣上宵旰之托,撑富国强军之大纛,天地之经纬啊!这第三樽酒,请虞公开怀畅饮!”

辛弃疾祭酒于地,再斟酒于樽:“呜呼虞公,慷慨磊落,言行有度。人柄中枢,厉行可战之实,终成一代名相。千古流芳啊!这第四樽酒,请虞公开怀畅饮!”

辛弃疾祭酒于地,再斟酒于樽:“呜呼虞公,公之殁,天地为之变色,朝堂妖风四起,肉食可鄙之流,乘机反扑,苍蝇点白:海鲜啖饱之辈,造谣诬陷,颠倒黑白;奸佞诡诈、位高权重、不知兵事之徒,信口雌黄、欺压群臣、巧言蔽上。我真惧怕当年‘以金银换苟安’的亡国之策再现,我真惧怕当今‘以议和换偏安’的误国之论成为国策啊!呜呼虞公,在这风雨飘摇之时,弃疾理当继虞公富国强军之志,竟虞公还我河山之大业,奈何弃疾生性愚钝,无才、无智、无策、无力,且无缘再获虞公的错爱、提携和教诲,心有余而力不足,痛断九肠啊!只能以战场上军士祭酹英勇统帅之礼为虞公送行了。”

辛弃疾踉跄站起,向虞允文的灵牌焚香祭拜、跪地叩头三次,然后举起酒坛狂饮,酒喷面颊,酒漫前襟,终因神志昏迷而仆地,落地的酒坛伴而发出惊人心神的碎裂爆响声。

天地应和啊!城外山寺夜半三更的钟声应着酒坛的爆裂声传来,凄凉人心啊!

范若水扑向灵堂祭案前,抱起了昏迷在地的丈夫,高声呼唤着:范若湖急急端来一盆凉水,为昏迷的辛弃疾凉敷解醉:灵堂祭案上的香火烛火似乎一下子亮了许多,似乎有某种不解的神秘力量关注着一时昏迷的辛弃疾:辛弃疾在范若水的怀抱中、在范若湖的凉水解醉中苏醒了。他睁开眼睛,听着醒世醒人的钟声询问:“这是五更钟声吧?天就要亮了,该为虞公的朝祭进香进膳了。”

范若水出语凄然:“辛郎,你太劳累了,此时是夜半三更,只怕是山寺僧人误三更为五更了。”

钟声响着,辛弃疾神情愕然,侧耳静听着,心神骤然而清醒,发出会心会意的惊叹:“佛慈佑人间,山寺僧人亦识人间是非曲直啊!好一个‘误’字,好一句‘误三更为五更爷,这三更钟声是在祭酹虞公千古不朽的英灵啊!夫人,小妹,山寺僧人都在为虞公守灵,我们也为虞公守灵尽孝啊!”

范若水、范若湖立即携手跪拜在虞允文的灵牌前。

辛弃疾在凄凉人心的钟声中,低声吟出了一首《浪淘沙》:

身世酒杯中,万事皆空。古来三五个英雄。雨打风吹何处是?汉殿秦宫。梦入少年丛,歌舞匆匆。老僧夜半误鸣钟。惊起西窗眠不得,卷地西风。

范若水听清楚了,历史的遗恨和现实的艰危,都凝聚在这首短短的《浪淘沙》中。“汉殿秦宫”展现着历史上的悲戚无奈,“卷地西风”展现现实的残忍诡谲:圣上的转向?佞人的专权?对逝者虞公怀恨的追杀?对军旅主战将领疯狂的贬逐?又一场风波亭岳飞冤案的再现?她不敢再猜想了。

范若湖也听清楚了,她虽不解“汉殿秦宫”“卷地西风”更为深刻的含意,但这夜半的钟声、窗外的风声,兄长辛弃疾心痛声咽的诵吟,姐姐范若水极痛极悲的哀思,使她心痛心惊、脊骨透凉。她依附身边的范若水,声音颤抖地表达着心底的哀痛和不安:“姐……”

范若水伸出左臂,抱住了她这位聪慧懂事的妹妹。

虞公为北伐强军累死了。辛弃疾在“汉殿秦宫”的彻骨悲凉中走向农村田野,在不曾有过的大丰收的五月天,在乡间黎庶欢天喜地的舞龙舞狮的庆祝声中,他感到离奇而不敢诉说的心寒:若虞公的噩耗为众人所知,还会有眼前这般情景吗?今日临安朝政有变,奸佞弄权,罗织虞公之罪,惯行株连之法,祸及滁州,一切都不堪设想了。他望着欢舞高歌的人群,吟出一首萦绕九肠的《鹧鸪天》:

唱彻《阳关》泪未干,功名余事且加餐。浮天水送无穷树,带雨云埋一半山。今古恨,几千般,只应离合是悲欢?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

虞公为北伐强军累死了。辛弃疾在“卷地西风”肃杀的哀愁中走向边塞和皇甫山兵营。炎炎六月的练兵场,灼如火烤。战士苦练三伏的喊杀声、刀剑相搏的撞击声、战马萧萧的撕鸣声,组成了军营生活热血沸腾的乐章。辛弃疾心中却激**着五味杂陈、五内如焚的焦虑悲凉:虞公殁了,北伐国策变了,议和偏安了,练兵何用?强军何用?如此灼练三伏,冻练三九何用?不都要偃旗息鼓、丢刀弃剑、偏安苟活吗?可怜的身陷金兵铁蹄的父母兄弟姑嫂姊妹又将如何?辛弃疾突地想起友人陆游去年秋末寄来的一首诗作,怆然吟出:

迢迢天汉西南落,喔喔邻鸡一再鸣。

壮志病来消欲尽,出门搔首怆生平。

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

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

就在此时,辛茂嘉飞马来到他的身边,低声禀报:“临安差官送来标签函件,推官杨公请兄长速回府衙。”

辛弃疾心神悚然,语出:“标签函件有何训示?”

辛茂嘉摇头:“杨公神情默然,不曾告知。”

辛弃疾心头一闪,也许是有关虞公仙逝的讯音吧?他苦笑而自语:“该来了,果然来了。”

辛弃疾在辛茂嘉的陪同下,连夜飞马返回滁州城,在府衙厅堂会见了垂头丧气、神情焦疲的杨信、陈驰弼、燕世良。杨公从怀中取出朝廷吏部差官送来的那件标签函件,辛弃疾接过阅览:

淳熙元年庚申庚辰,遵御札示:调滁州府知府辛弃疾入朝,迁任仓部郎官。

一道经过皇上御批的调令啊!辛弃疾心神悚然,诡谲至极,费猜费解!他急急收拢纷乱的思绪,追索着这标签函件字里行间的隐情,淳熙元年的“庚申”“庚辰”,不就是民间度月度日的六月二十日吗?虞公仙逝仅四个月,圣上“锐意北伐”的国策真的要改变吗?“仓部郎官”之职,地位虽不显赫,但实权在握,为朝廷掌管粮米油盐酱醋茶诸物,乃国计民生之命脉,亦当今皇亲国戚、权臣佞臣攫取财物的宝地。辛弃疾生性疏狂,志在军旅,确无经营钱财宝物之天分本领,吏部大员如此荒唐用人,而且以“迁”字强调奖励之重,信任之殷,真是株连之法的妙用。其后滁州府现行的“十二字”施政方略将如何?边塞厢兵、乡兵现行的改革将如何?皇甫山兵营的进军计划又将如何?说不得了,他感到无由而遭受“凌迟”之刑的痛苦。他咬着胸中沸腾欲爆裂的痛苦、愤懑、不平和不解,抬头望着眼前的同僚,强抑着一时情感上、思绪上的冲动和莽撞,深深吸了一口长气,以平和的声音询问:“此标签函件内容府衙同僚知否?”

杨信回答:“辛郎在外视察未回,不敢向任何人泄露其内容。”

“吏部差官现在何处?”

杨信回答:“吏部差官及其随从二人,已于昨日午前返回临安。”

“吏部差官有何训示?”

杨信回答:“吏部差官及其随从二人,皆去年下达吏部函件选调通判范公入朝的原班人马,其人态度和善,出语亦谨慎,仍以‘奉诏入朝,不舍昼夜’八字嘱托。”

“皇恩浩**啊!谢吏部差官指点迷津。”辛弃疾仰望临安,三呼圣上万岁而谢旨隆恩!

“杨公,陈公,燕公,这‘迁任仓部郎官’的辉煌,是我辛弃疾的荣耀,也是你们和府衙同僚的荣耀——你们用满腔热血、万般辛苦辅佐辛弃疾搏击风云;更是滁州府数十万黎庶百姓的荣耀——他们用父母兄弟姑嫂姊妹的爱心,智慧才能、辛勤劳作,在两年多的时光里,创造了‘十二字’施政方略的惊人业绩,也成全了辛弃疾。在一年前把通判范昂送进了朝廷,今天又把我送上朝廷仓部郎官的高位。理当大张旗鼓感谢滁州府数十万亲我、爱我、信任我的人民。可这‘迁任仓部郎官’的责任太重大了,我请求你们,在三天之内别把这则震撼人心的喜讯告知任何人,为我保密,让我在这短短的三天里,醉心、醉意、醉情地享受这从天上掉下来的幸福。”

杨信、陈驰弼、燕世良望着异于往日、神情澎湃的辛弃疾,默默点头。

辛弃疾回到家里,正是午时三刻,家人范若水、范若湖、辛茂嘉已在厨房备好午餐以待。辛弃疾走进厨房,范若湖急捧洗漱水盆迎接,范若水亦捧来清茶,辛茂嘉移椅侍坐。辛弃疾坦然一笑,从怀里取出朝廷差官送达的“标签函件”拍在餐桌上。

范若水接过“标签函件”一看,苦笑出声:“官升一级,难得啊,光宗耀祖了。辛郎,这‘仓部郎官’何职何权?你能胜任吗?”

辛弃疾拱手回答:“夫人听禀,‘仓部郎官’之职,朝制规定明确:‘掌仓庾储积、出纳等事务。’也就是为朝廷看管粮米油盐酱醋茶等生活用物。对皇亲国戚、重臣大员能否侍候得身肥体胖、心身舒坦,弃疾不敢保证,但进人临安之后,夫人不必亲自提篮上街买菜、打酱油了,若湖小妹不必亲自拉车买粮米谷物了,茂嘉也不必亲自挑水劈柴了。这些有关辛府的生活琐事,统由我这‘仓部郎官’亲自承担。辛弃疾七尺男儿,堂堂汉子,会使夫人和弟弟妹妹过上这人世间最幸福的生活。夫人,我这两个多月,奔波于农社、边塞、兵营,深感疲痛,昨夜一路飞马奔驰,至今头昏脑涨,骨架欲裂,似乎连眼皮也抬不起了。我此刻最幸福的请求是睡觉,睡一个什么也不愿想的午觉。你们午餐去吧,我睡觉去了!”

辛弃疾起身,行至厨房门口,回过头来,高声叮嘱范若水:“夫人,今日晚餐别再饮水啜菽了。搞个酒肉齐备,为我的‘官升一级’隆重庆祝!”

辛弃疾走进寝居,坐在餐桌前的范若水、范若湖、辛茂嘉瘫软在坐椅上,似乎连餐桌的一双竹筷也拿不起了。

他们骤然恍悟,辛弃疾今后的战场,不再是边极要地滁州府,而是临安郊野存放谷物粮米的仓房和存放有五千石谷物粮米的仓庾;辛弃疾今后生命之所在,不再是搏击风云、雄师战场、克敌制胜、收复故疆,而是与谷物为伍,在谷物的收藏、晾晒中与硕鼠蛀虫周旋,与雨雪风霜搏斗,在高墙、铁锁、禁地、禁室中默默消磨着生命。还有,辛弃疾这三年来在滁州搏击风云中所获得的一切,都将化为乌有。古训治国即治吏,吏正则国强,吏邪则国灭。虞公仙逝,强国北伐之吏遭贬,奸臣佞臣据权,议和偏安之徒猖獗,与辛弃疾并肩搏击风云的推官杨公、司户陈公、司兵燕公还能安然无恙吗?实施三年的“十二字”施政方略还能继续进行吗?最堪忧者,由“招流散”而产生的西涧屯田和进人屯田西涧的归正人、归明人、归顺人、归朝人,还能安然地生活吗?最令人提心吊胆的是,依辛郎“兵民成军”之论而创建的皇甫山兵营内现有三千名战士,或将遭受遣散,或将成为辛弃疾万劫不复的罪行。

他们骤然完全领悟了辛弃疾那夜祭祀虞公英灵时的那首词作《鹧鸪天》中“汉殿秦宫”“卷地西风”的沉痛悲哀。辛弃疾三年来在滁州府光彩夺目的搏击风云,或将成为惨不忍睹的历史陈迹。

范若水的泪水从闭合的眼睛流出,范若湖扑在范若水的怀里抽泣着,辛茂嘉含泪走出了厨房。

辛府当日为隆重庆祝辛弃疾“官升一级”的晚餐在入夜戌时举行,也切切实实地达到了辛弃疾“酒肉齐备”的要求。这般尽其隆重豪华的晚餐,自然不是出于节俭成性的范若水、范若湖之手,她俩在降临的“标签函件”的打击下,似乎忘记了辛弃疾进人寝居午睡前的隆重嘱咐。细心的辛茂嘉默默地办就了辛弃疾要求的这顿晚餐,范若水、范若湖歉然一笑,向辛茂嘉送去了会心的称赞。

范若水用高扬的呼唤声请出了寝居内午睡的辛弃疾。他坦然的神情、晶亮的眸子、爽然的举止,向家人表明他根本不曾睡觉,只是卧床歇息,免去干扰,借以思索摆脱眼前困局的安排。在家人心绪惶惶的惊讶中,他落座在餐桌上端,移来两坛徽宗御酒于眼前左右两侧,请家人入座,并为其斟酒满杯,发出了这隆重庆祝“官升一级”晚宴的开场白:“今晚酒宴,我充任侍酒。古有谚语:‘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弃疾迁升‘仓部郎官爷,我们理应携手抱团进人临安城郊天下最大最丰盈谷物粮米的仓庾了。都举起酒杯,为皇恩浩**的圣上干杯!”

范若水、范若湖、辛茂嘉放声应和而举杯尽饮。

辛弃疾行侍酒之责为家人斟酒:“杨公转达吏部差官离开滁州返回临安时,曾以‘奉诏入朝,不舍昼夜’八字叮嘱,言简意赅啊!我决定全家三日后奔赴临安。今天是六月二十八日,七月一日将是我们全家离开滁州的日子。都举起酒来,为吏部差官这‘奉诏入朝,不舍昼夜’八字赠言的好心肠干杯!”

范若水、范若湖、辛茂嘉应和而尽饮。

辛弃疾行侍酒之责为家人斟酒:“该离开滁州了,越早越好,越快越好。别为并肩搏击风云的同僚添乱,别引发无端无由的混乱出现,别留恋三年来施政滁州成功与失误的一切,别为未来的风云变幻操心,即或出现屯田消失、兵营解散、‘兵民成军’的实践转化为违背祖制朝规的千古罪行,也不必感到惶悔和羞愧。来!都举起酒杯,为我们三年来搏击风云、无憾无悔的岁月干杯!”

辛茂嘉举起酒杯的手颤抖了,范若湖举起的酒杯失手落桌了,范若水未举起酒杯就失声流泪了。

辛弃疾举起的酒杯僵在声音哽咽的痛苦中:“哭有何用!泪有何用!悲哀有何用!我们面对的,是一个正误错位、权势横行、有理说不清的现实,连千古一人的虞公不也被这个混沌的现实吞噬了吗?还是母亲三个月前托‘西湖浪子’传谕的教诲说得真切,说得透彻,说得振奋人心,说出了人世生生不息的密码院‘千古胜负在于理。’理者,物之兴衰,情之起伏,道之所依,心之追求:政出于民,政福于民,则万古不朽,一切权势的奸论、怪论、偏安之论、议和之论、狗屁之论,都将被政出于民、政福于民之理所埋葬。三年来,我们在滁州施行的‘十二字’强兵富民方略被权势毁灭容易,三千战士被权势解甲容易,可三年来在血液中、骨髓中所形成的那种不屈不挠、敢斗敢拼、敢杀敢砍的兵气、胆气、豪气、傲气、霸气却是权势毁灭不了的:它将永存于滁州黎庶百姓,特别是年轻汉子的肝胆灵魂中。在外敌人侵的艰难岁月,人们都会像我们当年在齐鲁那样,揭竿而起,为‘理’冲杀,为‘理’战斗,为‘理’占山为王,拼个你死我活。‘千古胜负在于理’啊!来,斟满酒,举起杯,我们连饮三杯,向滁州府告别!向滁州府的衣食父母、兄弟姊妹告别!向边塞兵营的厢兵、乡兵和‘兵民成军’的三千战士告别!”

厨房的气氛骤然凝重了,一股战场上战斗方炽、胜利在望而战士被迫离开阵地的无奈,悲壮了酒席间每个人的神情。

辛弃疾神情似乎平和了,他行侍酒之责为家人斟酒,道出了他思虑离开滁州府的具体安排:“明日清晨,茂嘉可去皇甫山兵营拜见开赵、刘云、温皋三位教习,告知我‘奉诏入朝’的喜讯,领回祐之小弟,断不可透漏‘迁仓部郎官’一事。他们都是刀剑丛中‘闻风’而‘草动’的人物。关于前往六合县佐助中玉大弟的三哥(辛勤),一时不便联络,只能至临安后再作打算。”

辛茂嘉点头应诺。

辛弃疾致语范若湖:“明天,小妹当清查三年来住宅内原有的家具用物,凡丢失和损坏的,都要购物赔偿,集中于客厅,并登记成册,以便清楚移交。”

范若湖点头应诺。

辛弃疾望着范若水语出:“夫人,我们官场飘蓬,‘空手而来,空手而去’的誓约,当由你安排实施了。”

范若水语出慨然:“官场飘蓬,又是一次‘无果而终’,命啊!但飘蓬誓约,决不会变更。离职他往,除携带任职期间出自辛郎笔下的文书底稿、诗词作品、朋友交往的书信和自费购得的书籍外,其他一切自购之物都交府衙处理。辛郎,这般举措近于‘扫地出门’,你该放心了吧?”

辛弃疾大喜,举杯唱赞:“谢夫人,谢小妹,谢茂嘉。来日抵达临安,执权粮米仓部,勿抱‘临水楼台先得月’之念,勿怀‘向阳花木易为春’之想,当牢记‘近火先焦’之古训,不沾仓部一米一粟,不取仓部一草一木,促我廉洁,督我清白,我感谢三位了。”

范若水笑语出口:“‘得陇望蜀’,权势进逼啊!‘迁仓部郎官’之职尚未到位,就向自己的家人开刀了。这是逼我领着小妹、茂嘉在临安街头提篮乞讨啊!小妹,你以为如何?”

范若湖笑了:“姐,我突然想起三年前在临安竹苑你教我读过唐代诗人王维的一首诗作。”

范若水询问:“什么诗作?”

范若湖吟出——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

相知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出身仕汉羽林郎,初随骠骁战渔阳。

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

范若水含泪唱赞:“‘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辛郎,你听清楚了吗?这是唐代诗人王维诗作《少年行四首》中的一首。它唱出了王维豪侠任气、舍身报国的心灵,也唱出了小妹豪侠任气、舍身报国的心灵:也是我们全家人豪侠任气、舍身报国的心灵答对。你就放心地做一个廉洁清白的‘仓部郎官’吧!”

辛弃疾举酒高呼:“谢夫人,谢小妹,谢茂嘉。我们今日的晚餐,当大碗饮酒,大块吃肉,养好体魄精神,以备来日在临安街头提篮乞讨。来,干杯!”

范若水、范若湖、辛茂嘉同声响应,碰杯畅饮,开始了告别滁州府最为隆重的晚餐。

两天后的六月三十日夜初,杨信、陈驰弼、燕世良依约来到辛宅,与辛弃疾商议“隆重欢送辛弃疾入朝”事宜。辛弃疾于客厅以茶热情接待,并招来家人范若水、范若湖、辛茂嘉、辛祐之向三位同僚请安问好。家人离开后,辛弃疾一如既往毫无保留地谈出了进一步实施“十二字”施政方略的设想:耕垦荒地以增产粮米:再降税赋以富民收人:再健全拥军举措以提高军誉、军气、军力、军威。并热情洋溢地答应明日辰时抵达府衙与诸位共议“送别会”的日期、地点、规模、人数及需要准备的一切。杨信、陈驰弼、燕世良高高兴兴地离开了。

翌日(七月初一日)黎明时刻,在夜色将尽的朦胧中,辛弃疾、范若水、范若湖、辛茂嘉、辛祐之牵着坐骑静立在辛宅大门外,他们携带的文书底稿、诗词作品、购买的书籍衣物及朋友的书信,分置于五匹坐骑的背囊里,辛弃疾写给同僚的留言,用镇纸压在书房的桌面上。辛弃疾亲手轻轻地掩上了宅院的柴门,默默向居住三年的屋宇告别。五匹坐骑通人性地喷鼻作响,沉重地移动了奔蹄。

也许由于心底深处对滁州的留恋不舍,至日出三竿的辰时一刻,辛弃疾一行五骑,行至滁州城西南十里许的琅琊山麓,在晨风呼啸中停步在古刹圣地醉翁亭前。由于去年辛弃疾招请滁州府著名工匠的倾心、倾力地修复,醉翁亭及其院内的意在亭、影香亭、古梅亭,都洗去了三年前那草漫阶台、柱倒梁颓、壁斜瓦落的惨状,呈现出山水多情、林壑秀美、幽香醉人的风采。特别是醉翁亭前先贤欧阳修塑像的顶天立地,在辛弃疾一行五人的心中,响起了先贤欧阳永叔寄情滁州山水的散文名篇《醉翁亭记》。年轻的辛祐之**飞扬,放声吟出:

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谁?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谁?太守自谓也。太守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若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暮也。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

至于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伛偻提携,往来而不绝者,滁人游也。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洌;山肴野蔌,杂然而前陈者,太守宴也。宴酣之乐,非丝非竹,射者中,弈者胜,觥筹交错,起坐而喧哗者,众宾欢也。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者,太守醉也。

已而夕阳在山,人影散乱,太守归而宾客从也。树林荫翳,鸣声上下,游人去而禽鸟乐也。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谓谁?庐陵欧阳修也。

辛祐之吟诵声停,辛茂嘉、范若湖鼓掌叫好。范若水手抚辛祐之而唱赞:“一篇长达四五百字的散文,一气吟诵,无一字差错,且声情并茂,辛家又一个‘千里驹’啊!”

辛祐之低声回应:“谢嫂子鼓励,可我、可我有一事不解。”

范若水鼓励:“什么事?说出来。”

辛祐之鼓气说出:“史料有载:一百三十多年前我朝仁宗的庆历三年(公元1043年),‘庆历新政’在参知政事范仲淹,枢密副使富弼、韩琦,知谏院、右正言、知制诰欧阳修的策划、倡导、鼓吹下轰轰烈烈展开,仅仅七个月的光景,便在庆历四年凄凄惨惨地结束。在一群皇亲国戚、保守大员的反攻倒算下,仁宗一声令下,罢参知政事范仲淹之职而贬知邠州;罢枢密副使富弼之职而贬知郓州;罢谏官、右正言、知制诰欧阳修之职,以策划、倡导、鼓吹、抗拒圣命之罪而下狱,四个月后出狱,贬知滁州。欧阳永叔算是‘庆历新政’失败后受罪、受苦、受辱最惨的人物。这般冤情如山、伤心透顶的人物,在滁州的贬逐生活中,能写出这般清爽、雅致、生动、快乐、优美至极的《醉翁亭记》,嫂子不觉得太过神奇吗?”

范若水望着辛祐之睁着的圆圆而天真询问的眼睛,心底突地涌起一股苦涩疼痛的感觉。她转眸身边的辛郎,这几个月里,都在愁苦中煎熬着。祐之小弟天真的询问,也许是一剂解忧消愁的药方,她微微点头而语:“神奇啊,超越一般人情人性的神奇,神奇得令人不敢相信。辛郎,你听清了祐之小弟的询问吗?”

辛弃疾笑了:“祐之小弟,别惊奇,别怀疑!欧阳前辈不是你我,而是一代贤哲,是千古流芳的人生导师啊!借用他‘庆历变法’中亲密伙伴范仲淹名篇《岳阳楼记》结尾的名句为解:‘噫,微斯人,吾谁与归?’除了一代贤哲欧阳永叔,我们还能以谁为师啊!上马,向一代贤哲欧阳永叔学习!”

范若水、范若湖、辛茂嘉、辛祐之同声唱和,他们飞身上马,跟着辛弃疾向千里之外的临安奔去。

七月初一辰时一刻已过,一向依约而动、守时不爽的辛弃疾还没有出现,府衙大厅里等待辛弃疾到来的杨信、陈驰弼、燕世良心生诧异,坐不住了,他们结伴急急奔向辛宅。

辛宅的柴门掩着,一推就开,庭院里一派宁静,没有一丝声响。一切井井有条的干净整洁,表明主人一家已悄悄地离开了。他们相视无语,回想起昨夜与辛弃疾相晤相谈的种种,骤然恍悟:一切都在辛弃疾的安排中。

他们走进客厅,看见原有的家具用物整齐地排列着,有几件是新购制的,并有以范若水署名的用物登记细目和请府衙推官杨信清点接收的敬语。

他们走进厨房、卧室,干净整洁,所有自购的住宿用物,分类放置,并有范若水签记列出的细目和留言:“遵家主辛弃疾定规:不带走滁州一草一木、一粟一米、一针一线,特呈府衙处理。”

他们走进书房,一切如常,笔墨纸砚如常列置,只是书架上存书有减。桌案凸显处,有镇纸压置的一纸留言,字为辛弃疾亲笔,字字精励醒目:

为今日、明日滁州府计,可隆重庆祝三年来薄税赋、大丰收的业绩。高调欢呼圣上英明、皇恩浩**。莫谈“兵民成师”,忌谈辛弃疾,忘记辛弃疾。切切。

杨信、陈驰弼、燕世良望着辛弃疾这短短的留言,都神情严峻默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