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八日傍晚,辛弃疾带着王琚和辛次膺的关怀教诲离开听风楼和范若水,匆匆返回东华驿馆,向驿馆主事杜伊报到后,仍住进三日前居住的那间里。

当天入夜时分,杜伊驾临小屋探视,低声告知“《呈虞公书》已亲呈虞公”,更加强烈了辛弃疾对“诏令入对”的期盼。三天来,他严守驿馆规纪,集中全力进行着“诏令入对”的准备。唯一使他分心骛的,是惦念着他的若水。还好,这三天来,妻子总是在黄昏时分来到东华驿馆,按照驿馆规纪,做短暂的会晤,以慰他的焦思。

五月二十一日傍晚,杜伊又驾临小屋探视,但视而无语,神情似乎变得特别沉重,长长地吁叹了一声摇头离去,在辛弃疾心头留下了一片沉闷的阴影。在这片阴影闷压心神的不祥预感中,范若水急匆匆地来到驿馆相晤,神情沉重地带来了一个惊人的讯息:大前天,金国使者在垂拱殿逼圣上降阶受书,朝廷震动。

辛弃疾急询:“朝廷震动情况如何?”

范若水摇头:“殷叔不讲,王伯不说,也许他俩都不知实情。也许实情过于严重,他俩不愿讲也不敢说!”

金国使者意欲何为?是恐吓?是敲诈?是离间?是行谋?辛弃疾送走妻子后,彻夜难眠。

五月二十二日黄昏,杜伊准时地驾临辛弃疾居住的小屋探视,神情似乎更为低沉,连一声叹息也没有,只是望了一眼皱眉思索的辛弃疾便悄然离开了。而准时前来会晤的范若水,却把一件更让人焦虑的讯息摆在辛弃疾面前:前日集英殿朝廷纷争爆发,虞公遭到圣上问罪。

朝争缘何而起?是起于中枢重臣应对金国挑衅的分歧吗?是起于谏:御史台的辩论争吵吗?圣意如何?是乞和,是谋战?虞公何罪?怎么又是“问罪”虞公啊?

范若水感知着眼前她的辛郎的焦虑和痛苦,她的神情更显惶恐,话语更显沉重了:“问罪虞公,难道三年前虞公三次出人蜀地的荒唐悲剧又要重演吗?辛郎当知,虞公此时虽任右仆射,他的头顶还有一位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枢密使陈俊卿大人。这位陈俊卿大人,原为昔安郡王府教授,圣上禅得皇位后,这位陈大人迁中书舍人、迁吏部侍郎、迁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枢密使;与虞公同为右仆射的蒋芾大人,据说与陈俊卿大人同为绍兴进士,四年前(乾道二年,公元1166年)曾上呈《筹边志》,主张‘精兵省费’而赢得圣上信任,由权参知政事而迁右仆射。这场朝廷纷争,若真是起于中枢重臣应对金国挑衅的政见分歧,虞公的命运堪忧啊。”

范若水的声声语语,更增添了辛弃疾心头的焦虑和无奈。他想也不敢想,若三年前虞公贬去蜀地的悲剧重演,什么“心怀恢复”、什么“志在北伐”、什么“诏令入对”,什么《美芹十论》、什么《兵事九议》,统统都归于遗恨千秋了!

为了安抚惶恐哀怨的妻子,他深深吁了一口长气,紧紧抓住妻子的双手,含笑而喟然吁叹:“‘天意从来高难问’啊,不能问,也就不必问了,默默地等待吧!人世间的许多事情,都在等待;等待的结果,不是淬火成剑,就是蜡炬……”

不等辛弃疾“成灰”二字出口,范若水举起手掌捂住了她的辛郎的嘴巴。

正如辛弃疾的判断,这次朝政纷争的主因,确是起于金国报问使完颜襄的伪善奸狡,而且巧妙而疾速地搅乱了临安的朝廷中枢。

五月十四日午后酉时,金国使团十五人在报问使完颜襄的请求下,由礼部侍郎郑闻迎接陪同,不事声张地进入临安,住进西湖赤岸的班荆驿馆。

完颜襄时年三十岁,金国宗室子弟。其人沉静好学,城府极深,不似三年前完颜仲的凶蛮粗野、狂妄傲慢,而是文质彬彬、举止有度,使班荆驿馆上下人等惊讶而刮目以待,私下窃窃赞誉。

五月十五日辰时,完颜襄以敬慕为由,请郑闻作导,主动拜访了久闻盛名、不附秦桧、行事果敢的陈俊卿。

陈俊卿,字应求,福建甫田人,时年五十七岁,绍兴进士,先授泉州观察推官,因不附秦桧,贬为眭宗:教授;秦桧死,任昔安郡王府教授;昔安郡王禅得皇位,以治国三策“用人、赏功、罚罪”呈献,迁中书舍人,乾道元年(公元1165年)迁吏部侍郎,乾道四年(公元1168年)迁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枢密使,乃赵昚心腹之臣。

完颜襄的前来拜访,使陈俊卿感到突然,他不了解这位金国报问使的身世底细,更讨厌金国使者的无知、狂傲和蛮横,默忍着郑闻不报而为的昏庸荒唐,遂心存戒备地迎接完颜襄至客厅,以冷脸热茶待之。

然而完颜襄人境问俗、人门问讳、修身洁行、俯首长揖、款款请教、谦谦问学的如礼如仪,都令陈俊卿感到亲切而舒坦。

完颜襄在谈到此行对宋室“迟输岁币”的违约事件时,神态是委婉的,留有情面的;在请求早日叩见宋室皇帝举行“受书礼”时,神态是真诚殷切的友善的。陈俊卿骤生奇异之感,孔孟之道,也在改变着北国的臣子啊!“其争也君子”的教诲,当成为宋金关系中的共识。当投桃报李了,当竭力消除宋金之间的猜疑了,陈俊卿以中枢左仆射的权威坦诚以告:“去岁秋雨连绵,江河泛滥,稻谷歉收;今春旱灾,吴楚夏粮减产;加之湘、鄂、闽、浙暴民滋事,呈天灾人祸之状,致生‘迟输岁币’之咎。乞报问大使谅解。”

完颜襄惶恐拱手:“承蒙左仆射大人坦诚赐知,多谢多谢。”

陈俊卿毕竟是左仆射,他要为即将举行的宋金会谈做准备,便试探性地以完颜襄关注的三事告知:“报问使谈及‘受书礼’一事,某将禀报圣上,以期早曰举行。报问使谈及‘贡输岁币’一事,当于十日内备齐,押送北上。有关‘迟输岁币’违约之责,大宋将自罚粮米千石,以赎罪愆!”

完颜襄长揖拜谢:“‘其争也君子’,宋室真礼仪之邦,左仆射大人真礼仪之长者。”

完颜襄一副如礼如仪的感激之状,似乎要落泪了。

五月十六日卯时早朝之后,陈俊卿进入福宁殿书房,向赵昚禀报了完颜襄前一日主动登门拜访的特殊事件。他如实禀报了完颜襄的文质彬彬、举止有度以及自己就完颜襄此行问责“迟输岁币”事件做出的三项回答,并得到完颜襄善意回应之事。他的见解是这位崇尚孔孟之道的金国报问使,也许是易于沟通的,也许有益于宋金关系的缓和。

赵昚七年来不懈追求的,是洗雪“隆兴和议”带来的屈辱。他厌恶金国派来的使者,特别是三年前金国使者完颜仲的临安撒野和由此而引起的朝廷纷争和中枢的几次改组,使他确有“心神憔敝”之感,他默默决定今后不再接见那些凶蛮粗野的混账使者,而且两年来金国使者几次抵达临安,他都借故推辞了金国使者的请见,让中枢重臣陈俊卿、蒋芾代而行之。

一个文质彬彬、崇尚孔孟之道、殷切请见的金国使者使赵昚三年来拒见金国使者的心志动摇了。他在把握不定的思索中相信了他左仆射“识人、用人”的智慧,果敢地做出了决定,第二日午朝在垂拱殿接见金国报问使完颜襄。

五月十七日巳时三刻,垂拱殿大门敞开,在禁军武士的唱赞声中,一队金国使者,在陈俊卿、郑闻的引导下,如礼如仪地步人大厅,其中一位身高六尺、年约三十岁、形容雅致、身着紫色长袍、头戴四梁冠者,就是传闻中的金国报问使完颜襄!

在官员们屏静气息的观赏中,金国使者十五人如礼如仪地迅速分别站立在十五块黄色暗锻团垫前,表现出训练有素的恭敬和真诚。大厅里的大宋官员们,都被金国使者这从未有过的如礼如仪的谦恭作风镇住了。

恰在此时,大厅高台左侧御道传来“圣上驾临”的喝道唱赞声。大厅内的群臣跪地叩首欢呼“圣上万岁万万岁”,包括高台下十五位身着异服异冠的金国使者。赵昚在人内押班甘昇和高擎伞扇宫女的拱卫下落座于高大华丽的御椅上,立即呈现出尊贵的威严,并发出高扬亲切的谕旨:“众卿平身!”大厅里的官员在高唱“谢旨隆恩”的朝仪声中站起,十五位金国使者却仍以恭敬礼仪之态跪地不起。

群臣惊讶,赵昚注目……

在这惊异、紧张的微妙时刻,完颜襄挺起腰身,拱手跪奏:“金国报问使完颜襄满怀无限敬仰之情,向大宋皇帝请安。敬祝大宋皇帝万寿无疆,万岁万岁万万岁!”

其余十四位使者,亦附赞:“敬祝大宋皇帝万寿无疆,万岁万岁万万岁!”大厅里的群臣意外得神采飞扬,腹议而赞:这个完颜襄,与以往金国使者果然不同,如礼如仪,有儒家之风……

右仆射虞允文皱着眉头沉思着……

右仆射蒋芾微微摇头而愁眉尽展,真想不到啊……

左仆射陈俊卿和礼部侍郎郑闻相顾一笑,长长吁了一口沉重的滞气,心定胆壮了一好个完颜襄,言而有信啊!

赵昚脸上有光,心里舒坦了:“欢迎金国使者光临,请诸位使者平身!”完颜襄闻声站起,挺身一抖,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高高举起,语出洪亮而坚定:“大金国圣明仁孝叔皇帝完颜雍致书与宋室侄皇帝眘,侄皇帝眘降阶受书!”

十四位跪地的金国使者乘完颜襄强硬的气势站起,颇有逼宫之势。大厅里的群臣惊呆了,“图穷匕见”,圣上被耍了。

郑闻一下子傻眼了,险些跌倒,颤抖的双腿硬撑着沉重的身躯……赵昚猛地如从高峰跌人谷底,心里寒飕飕地冷,脸上火辣辣地热,头脑一阵嗡嗡轰响之后,一下子清醒了:什么“圣明仁孝叔皇帝完颜雍”,什么“侄皇帝眘”,躲不过的耳光,去不掉的屈辱!俊卿误朕啊!

蒋芾目睹赵昚神情痛苦之状,凄然地闭上眼睛。

虞允文此时已是义愤填膺,肝胆似乎要炸裂了。奇耻大辱啊!这是比三年前金国使者完颜仲“撒野临安”更为残忍的侮辱。侮辱的是圣上,也是大宋的臣子和大宋的黎庶!作为臣子,该见危效命了!可圣上何以改变三年来拒见金国使者的常例?左仆射陈大人、礼部侍郎郑闻与金国报问使完颜襄会谈情状如何?自己茫然不知啊!在这皇权至上、一言九鼎、圣上权威不容有丝毫触犯的特殊场合,就是板**诚臣也是回转不得、替代不得的,就是板**诚臣急生智谋也是不敢贸然而动的。

陈俊卿在一阵昏愧无措之后猛地清醒了,他挺身而前,对着完颜襄怒声吼喊:“我是左仆射陈俊卿,我愿代圣上接受书信。”

完颜襄拒绝了陈俊卿的吼喊:“左仆射陈大人,你忘了先贤孔子‘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教诲了。”

陈俊卿戛然语塞。

完颜襄款款语出:“陈大人请谅,‘其争也君子’,是孔孟之道,也是我与陈大人的共识。‘隆兴和议’有约,我作为金国使者,已如约‘北面跪进’呈献叔皇帝的国书,现在该侄皇帝如约‘降阶受书’了。这是臣子无法代替的,也是臣子不可僭越的。这就是‘礼’,是孔子所言的‘礼尚往来’的‘礼’。完颜襄不敢违‘礼’而行啊!陈大人请鉴,我的随行使者十四人都在‘受书礼’约定之外,恭行大礼,跪请‘侄皇帝’如约‘降阶受书’!”金国随行使者“唰”的一声面对赵昚跪倒。

陈俊卿无言以对,转过身来,泪水盈眶地望着赵昚凄然高呼“圣上”,猛地双膝跪倒,泪水滂沱,痛哭失声。

大厅里的群臣悲愤交加,心乱如麻,欲语无言,欲哭无泪。

就在这无声无泪的大哀中,赵昚忽地站起,大步走下高台,从完颜襄手中接过“国书”,却未如约如仪地“循其例”“授内侍”,而是当场开启,取出笺纸阅览。当笺纸上“‘岁币’迟呈何故?是车马舟楫不备吗?叔皇帝当遣十万车马舟楫径趋临安取之”这些恐吓威胁的字句闯人眼帘,他陡觉头脑一眩,屈辱刺目,痛苦烧心,凄然发出一声尖厉的苦笑,猛地撕碎手中的“国书”,挥手撒向空中。

群臣“哗”的一声向赵昚跪倒,用无语的忠诚向赵昚致敬……

纸屑在空中飞舞飘落,虞允文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神情不安的完颜襄一此人不凡,何所图耶?

完颜襄被赵昚这突兀的一撕一掷惊悚了:传闻中“侄皇帝眘”“生性懦弱”“优柔寡断”,失实啊!更堪忧者,此时宋室臣子对“侄皇帝”无语的跪拜和无语的忠诚,是“哀兵”的忠诚,是“哀兵”的心态,是“哀兵”的斗志。“哀兵”可畏啊!

纸屑飘落在高台,散落在完颜襄的衣袍上、四梁冠上。赵昚的心情平静了许多,他望着跪伏在地的左仆射陈俊卿发出谕旨:“左仆射陈俊卿听旨!”

陈俊卿惊悚抬头,惶恐回答:“臣,臣在。”

赵昚走到陈俊卿面前,弯腰搀扶起他的左仆射,气宇亲切而轩昂,旨出:“五天之内,备齐输金岁币银绢和卿应诺的千石米粮,以解金国皇帝之所急需。届时当于西湖华贵楼设宴,为金国使者送行!”

赵昚如礼如仪发出了逐客令。

陈俊卿高声领旨,群臣放声欢呼,完颜襄垂下了高昂的头颅……

赵昚在垂拱殿短兵相接仓皇反击战中的智勇表现,震撼了群臣,震撼了金国使团,也震撼了他自己。回到福宁殿书房后,他周身瘫软,似乎失去了全部力气,回想起自己手撕金国皇帝完颜雍的“国书”,并掷向空中的举动,他心神惊骇了:这是明目张胆地对金国皇帝完颜雍的反抗和挑战,若金国使者以实情告知金国皇帝,并添油加醋以煽动,完颜雍能不恼羞成怒吗?他极有可能借机报复,极有可能发起一场战争。孟浪招灾,咎由自取啊!赵昚只觉得头脑一圈一圈地变大,陷人了无措无奈、无所适从的慌乱痛苦中。

黄昏戌时,陈俊卿来到福宁殿书房。他在识别金国报问使完颜襄上闯了祸,在垂拱殿风云搏击中却得到赵昚的格外开恩和信任,他似往日一样地如礼如仪,但年近六十岁的身躯似乎一下子弯曲了,神情似乎一下子怆楚了。

赵昚望着陈俊卿的形容身影一阵心酸,骤然间消失了对这位股肱耳目之臣的怨恨和不满,急忙站起迎接。陈俊卿凄然地拜跪于书案前,声哀情切地禀奏:“罪臣陈俊卿恭奏圣上,遵圣上谕示,臣与户部尚书王佐议定,并实地查实,临安库存银绢尚丰,输金岁币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三日内即可制纲装车;‘迟输岁币’自罚米粮千石,三日内亦可从临安三座粮库调齐组纲装车;所需车辆三百辆、驮马六百匹三日内亦可编组成队。臣与兵部尚书黄中议定,三日内可调集两浙西路‘厢军’三百人至临安,专负押点‘岁币’之责,同时派出‘禁军’百骑,保证‘岁币’车辆在我境内的绝对安全。关于在西湖华贵楼设宴为金国使者送行一事,臣已与刘章议定,由郑闻亲自办理。妥否,恭请圣示。”

赵昚从陈俊卿进入书房的第一时刻起,就察觉到这位股肱大臣神情举止的异样,而禀奏事务的沉重、恳切,似乎含有一层意味深沉的苍凉。他遂以高度欣赏的情绪为这位股肱大臣解忧:“两个时辰内,就妥帖落实了这桩大事,卿处事快捷周密,朕感谢了!”

赵昚“感谢”二字出口,陈俊卿再也控制不住心中自罪自疚,泪水涌出,从怀中取出一份奏表,双手呈上。

赵昚急忙接过奏表阅览,惊诧出声:“辞呈!陈卿,朕,朕不曾怪罪你啊!”

陈俊卿叩头自诉罪咎:“圣上,臣有罪,罪当诛!臣轻信完颜襄的诡诈,向圣上提供不实信息,招致圣上蒙辱于垂拱殿。臣万死莫赎!”

赵昚也动情了:“陈卿,勿再自责自咎了!朕也犯有轻信之咎嘛!朕不批准你辞职,朕信任你,朕需要你佐助啊!”

赵昚站起,走到陈俊卿身边,搀扶而起,把“辞呈”放在陈俊卿手里。他突地发觉陈俊卿双手发凉,且在颤抖。他心疼心急了,高声唤来甘昇,郑重吩咐立即亲自驱车送陈老回府安歇。

赵昚心神混乱了,焦虑了,六神无主了,他茫然无措地徘徊于书房。入夜戌时三刻,右仆射蒋芾进入福宁殿。蒋芾,字子礼,时年四十岁,常州宜兴人,绍兴进士,亦江南才子,著有《逸史》行世;赵昚禅得皇位后,曾任起居郎、权中书舍人,并上呈《筹边志》,主张“精兵省费”,为赵昚赏识,迁任签书枢密院事;乾道二年除权参知政事、同知国用事;乾道四年拜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枢密使。他为人谦和清廉,任事勤恳,善于思索,亦赵昚股肱耳目之臣。他此时急急进殿要禀报的朝廷动态,正是赵昚徘徊中最为担心的事情,他望着徘徊的赵昚拱手禀报:“圣上,朝政纷争再次出现了……”

赵昚猛地刹住脚步,担心的事情终于来临了!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书案,坐在御椅上,镇定了一下慌乱跳动的心神,说出了一个字:“讲!”

蒋芾走近书案,拱手禀奏:“垂拱殿午朝后,群臣议论纷纷,在对待金国使者和处理宋金关系问题上,誉会议成功者有之,毁会议失败者有之,赞张扬国威者有之,贬孟浪使气、招祸招灾者有之……”

赵昚听得真切,这“孟浪使气、招祸招灾”八字,是对着自己来的。他心生愤怒,本能地挺起腰身,神情更为专注了。

蒋芾似乎没有注意到赵昚神情的变化,禀奏声更为激愤了:“更为甚者,谏:御史台一些谏官、御史,竟为金国报问使完颜襄的言论举止唱赞。有的认为金国使者能崇尚孔孟之道,是奇迹,难能可贵;有的认为完颜襄依‘隆兴和议’条款‘捧书升殿,北面立榻前跪进’全部合乎礼制,其言论举止可嘉;有的更是荒唐至极,竟赞誉完颜襄依‘隆兴和议’条款坚请皇帝‘降阶受书’是依礼而为,且神情肃穆、意志坚定,颇有东汉‘强项令’史官董宣之遗风。”

为虎作伥,认贼作父!这些空谈误国的臭嘴乌鸦们真该杀头啊!赵昚咬紧牙关,无可奈何地捶击着书案。

蒋芾看得清楚,皇上是真的震怒了!他不敢再把这些言论的扩散情状和那些更为荒唐、更为刺耳的议论说出,是怕逼疯了这位懦弱的皇上,遂委婉地提出了他临时思谋的应对之策:“圣上明察,当务之急,是防止这些言论的扩散,是消除这些言论引起的混乱。谏官御史们虽享有‘规谏讽喻’‘纠察官邪’的特权,但这种谄媚言论是超越他们所持权界限的,当下诏训斥问责;对于六部重臣和九寺五监官员,当以臣道‘百官不敢侵职,群臣不敢失礼’‘报得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的道义去其昏昏,封其口舌。”

赵昚神情凝重地沉默着,思索着:如今的谏:御史台,奉养着一群信口开河、空谈误国的伪君子,其“规谏讽喻”“纠察官邪”的目光,时刻盯着朕啊!朕稍做批驳辩解,这些伪学者、伪君子就哭爹喊娘,似乎受到天大的委屈,哭泣号啕地诉于天下,硬是要做东汉“强项令”董宣式的人物,以求青史留名,千年不朽,真是混账到家了。惹不起啊,也犯不上生那个闲气!他长长嘘了一口气,似乎要“嘘”走这些为虎作伥的伪君子。

蒋芾察觉到皇上在认真地听,认真地想,便压低声音说出自己思谋的第二个应对之策:“圣上,臣观完颜襄的所言所行,实为诈故之人,以孔子言论提高自个儿的身价,以孔孟言论取悦我朝重臣,以孔孟言论行诈取胜。圣上今天在垂拱殿天威展现,撕掷金国‘国书’,诏示逐客之令,已使诈故之徒完颜襄诈气尽失,铩羽雌伏,使我朝官员大快人心。但完颜襄这种诈故之人,有一个通病,就是贪得无厌,金银珠玉可使其忘掉贵族身世,忘掉礼义廉耻,消弭其诈故报复之心。三年前金国报问使完颜仲的骄横凶蛮和遭受虞公斥责戏弄后的怀恨报复,就是被当时的宰执大臣钱公端礼用奇珍异宝摆平的……”

赵昚听明白了,用岁币、土地、尊严向金国皇帝买和平,用奇珍异宝向金国使者买和平。这叫“和平”吗?欺人、欺天、欺祖宗、欺子孙!何时才是尽头啊!他心底突地涌起一股凄楚,看着眼前的股肱耳目之臣蒋芾,有话说不出口啊!

蒋芾毕竟是聪明人,他理解皇上的心意和难处,拱手恭然告退。

时至夜深亥时,虞允文急匆匆走进福宁殿。他发觉赵昚在闭目沉思,不敢扰扰,但屏气等待良久,仍不见皇上有所反应,遂拱手轻声禀报:“臣虞允文恭请圣安!”

赵昚仍闭着眼睛,微微点头,算作回应。

虞允文稍稍提高声调:“圣上明察,臣此时是从班荆驿馆转来……”

他“班荆驿馆”四字出口,赵昚猛地睁开眼睛,惶惑的目光直逼虞允文。

虞允文迎着皇帝的目光跪倒,拱手放声:“臣向圣上热烈祝贺,圣上今日在垂拱殿展现天威,创我朝四十年来尊严之最,使金国使者胆战心惊。”

赵昚扶案而起,神情惊诧而专注地盯着书案前跪地禀奏的虞允文,一时说不出话来。

虞允文出语侃侃:“今日垂拱殿午朝后,臣微服前往班荆驿馆观察金国使者的动静,出臣意料的是,驿馆上下人等,不似往日金国使者进驻时的神情紧张、噤若寒蝉,而是喜形于色、笑逐颜开。据专侍金国使者的馆役反映,完颜襄今日午朝返回驿馆后,便一头扎进房间闭门不出了;其随行使者,亦哭丧着脸,乱作一团。”

赵昚的神情惊诧而疑惑……

虞允文看得清楚,疑惑当解:“臣当时惊诧而茫然,询问驿馆中专侍金国使者的馆役,得知金使随员在惶恐中相聚而窃窃私语:‘唵负主子,唵辱主子,唵罪当死……’”

赵昚的神情更是疑惑,目光更显沉重急切。

虞允文巧语解惑:“这‘唵’字作何解呀?是习惯语?是惊叹语?是特殊用语?臣茫然不解。为释解这个‘唵’字之谜,臣令驿馆主事王抃招金国随行使者中的年长者询之,询知这个‘唵’字乃完颜襄的本名,并询知完颜唵改名完颜襄的缘由。”

赵昚的神情立马轻松了,兴趣生焉,目光中流露出几分兴奋。

虞允文朗声道出谜底:“这个本名完颜唵的宗室子弟,乃金国开国将领完颜什古之孙,金国参知政事完颜阿鲁带之子,有文武才,十八岁袭万户爵。五年前二十四岁的完颜唵在符离战役中,奉金国将领破移刺窝翰之命,以三千兵马败我御前诸军都统制邵宏渊两万兵马于清流关,金国皇帝完颜雍闻讯大喜,特以完颜襄的名字赐予。”

赵昚神情凝重了,闻符离战役四字心起余悸,喃喃语出:“这、这、这、完颜襄这个名字有特殊含意吗?”

虞允文的神情亦肃穆了:“四十年前的绍兴十年(公元1129年),金国兵马统帅完颜宗弼(金兀术)统兵南侵,以金国海陵王完颜亮之弟完颜襄为先锋,其人有文武才,诡计多端,作战凶猛,破清流、陷建康、掠临安,迫太上皇人海暂避。金国皇帝完颜晟盛赞其功,迁辅政将军,死后封卫王。而今金国皇帝完颜雍更完颜唵之名为完颜襄之义,乃借尸还魂,欲把这个诡诈奸狡的完颜唵造就成另一个破清流、陷建康、掠临安的完颜襄啊!”

赵昚木然,目光一下子畏缩了。

“画虎类犬,金国皇帝完颜雍是枉费心机!今日圣上在垂拱殿对金国‘国书’的一撕一掷,使金国皇帝完颜雍的威风扫地、尊严尽失,完颜襄处于无法向其主子交代的窘境;圣上在垂拱殿对金国使者‘逐客令’的下达,使完颜襄的阴谋破产,更使他处于有苦难言的绝境。其随行使者窃窃私语的‘唵负主子,唵辱主子,唵罪当死’的哀音,也许正是这位满口‘孔孟之道’的报问使此时最为闹心、最为失魂落魄的写照。圣上今日在垂拱殿对金国‘国书’的一撕一掷,若为金国皇帝完颜雍知晓,这位‘唵辱主子’的报问使还能活命吗?还能成为第二个‘破清流、陷建康、掠临安’的完颜襄吗?圣上今日在垂拱殿展现的天威,已产生了神奇的效果,现时陷于困境的,不是我们,而是金国使者!”

赵昚一下子挺直了腰身,神情呈现出自信和欢愉……

虞允文看得清楚,该是向皇上禀奏下一步当采取的举措了:“圣上明察,为取得这场斗争的最终胜利,臣斗胆进言,立即组建通问使团,随金国使者北上,并再次向金国皇帝提出‘求陵寝地及更定受书礼’的要求。”

赵昚的神情复显凝重……

虞允文急忙详做阐述:“‘组团北上’乃以攻为守之举,一则可继续保持对完颜襄的压力;再则可以牵制完颜襄北返后可能对我方的诬陷和报复;三则可以表明我方立场。当然,‘求陵寝地及更定受书礼’这两项要求,金国皇帝是不会答应的,我们亦不作此幻想。但对外可以展现圣上强烈的心愿,对内可以赢得群臣黎庶‘孝亲敬祖’之心。臣也曾斟酌考虑,这次使团的通问使也可用‘祈请使’名之,以缓和因这次‘垂拱殿事件’可能引起的宋金关系的更为紧张。”

赵昚思索良久,神情为之一振,语出道:“使金祈请使责任重大,何人堪任?”

虞允文回答:“臣考虑朝臣中有二人堪负此任。一为敷文阁学士李焘,一为中书舍人范成大。李焘,天下名士,史学大家,德高望重,博学而精通儒家典籍,金国皇帝完颜雍自誉为孔孟学子,崇儒皇帝;若李焘任使北径,或有益于会谈。范成大,行政干才,诗坛名家,有智辩之才,且春秋鼎盛,现居中书舍人之职,居圣上左右,有着一般臣子无法比拟的优势;若范成大任使北上,必不辱使命。”

赵昚精神抖擞,语出坚定而亲切:“虞卿所言极是。组团选使之事,由卿审慎决定。”

虞允文见皇上兴致极佳,借机将辛弃疾“诏令入对”进入临安,现居东华驿馆一事禀告。赵昚的心神似仍在“遣使北上”的事宜中,漫而应之:“好,好!但愿这个辛弃疾能人如其文,有虎变之美,朕将重用。请卿代朕颁旨,明曰辰时正点,召六部、九寺、五监、谏:、御史台主事官员于集英殿,议商组团遣使北上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