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一日午后未时,应邀赴宴的嘉宾戚方、刘刚、史正志、韩元吉、赵彦端、辛大姑和建康城四大勾栏杖子头十人,在郭思隗的迎接引导下,乘马结队、谈笑风生地来到红枫尽染的“流溪修竹”。坐骑萧萧的撕鸣声,传送着嘉宾临门的喜讯,野流溪修竹”屋内立即传出了迎接嘉宾来临的琴音歌声,似乎依然延续着昨夜江风居“秦楼有约”的风雅欢乐。其歌曰:
紫案焚香暖吹轻,广庭清晓席群英。
无哗战士街枚勇,下笔春蚕食叶声。
乡里献贤先德行,朝廷列爵待公卿。
自惭衰病心神耗,赖有群公鉴裁精。
别开生面的迎宾啊!这些嘉宾中的半数都是进士出身,都有着贡:就试的经历,乍听乍悟,心中腾起亲切之感。戚方和刘刚神情昂然,果如亲随所报,范家老夫妇在为其东床快婿搭建“黄金台”啊,但愿这“流溪修竹”中的“黄金台”能产生一位燕国名将乐毅般的人物,为我们懦弱的大宋成就光复故疆的伟业。
郭思隗机敏放声:“这琴音是我家小姐范若水偕侍女若湖所弹奏,这歌声是我家男女主人所歌。”
韩元吉乃诗坛里手,放声高呼:“先声夺人啊!男女主人之所歌,是我朝先贤、欧阳文忠公的诗作《礼部贡:阅进士就试》吧,此时此地,适然妙然!请诸公下马,这柴门之内,就是别样的山野‘贡:’啊!”
嘉宾们应和着跳下马鞍,走进“流溪修竹”柴门。眼前的情景,使他们凝视注目了一堂屋门前,齐腰高的一株文官花,在午后阳光的照射中,繁花朵朵,由红、由白、由碧而转为紫。与堂屋阶下紫色绒布覆盖的长案和长案上紫色高大的香炉融为一体,香炉里点燃着三炷粗大的紫色菩提祭香,紫烟缭绕,在清风轻拂中,娉娉袅袅向堂屋飘去,形成了一种“紫气东来”的神韵。
在琴声铮铮中,范邦彦和赵氏偕女儿范若水、女婿辛弃疾热情出迎,将十位宾客引人厅堂。厅堂上端的一架四扇云母屏风上,工整地呈现着八个大字——请业则起,请益则起。这是古礼中学堂、学府尊师之道啊,嘉宾的身份突然间变为师长了。一张罕见的圆形餐桌置于厅堂中央,十把高背座椅环绕,座椅高背正面的红色缎带上,恭恭敬敬地书写着嘉宾们的名签,宛若贡:监考的“权知贡事”;桌面上杯盘盏筹列置,桌面中央是由八盘佳肴组成的梅花图形,梅花图形核心,是一坛贴红佳酿,醒人双目;厅堂下端餐桌七步之遥,置一紫布覆盖的五尺木桌,上置陶壶一只,水杯一盏,木桌后置一木制方凳,其状颇似礼部贡:经生就试的“试桌”。此种情景,径直引发了嘉宾们对欧阳文忠公诗句“焚香答进士,撤幕待经生”的联想。特别是男女主人范邦彦和赵氏的临席作陪及新婚夫妇辛弃疾、范若水的执壶作侍,更展现了隋唐以来科举场外学子、经生“投刺”“请托”的习俗遗风,勾起了嘉宾们对“投刺”“请托”中趣闻趣事的记忆:唐代诗人李白,曾“投刺”于时任渝州刺史的李邕(字泰和),本朝文坛三苏(苏洵、苏轼、苏辙),曾“请托”于时任益州知府的张方平(字安道),今日“流溪修竹”这美酒佳肴的“投刺”“请托”,真的要产生又一个李白、苏轼吗?
嘉宾们在惶恐纷乱的思索联想中,被男女主人恭请入席,辛弃疾、范若水急忙执壶斟酒。范邦彦高举酒杯热情致语:“唐代诗人王勃有语:‘十旬休假,胜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满座。’寒舍‘流溪修竹’原非洪都滕王阁,但今日‘千里逢迎’‘高朋满座’之盛况,不啻洪都楼台。诸位师友光临,不仅使蓬荜生辉,且已呈‘腾蛟起凤’之美和‘紫电青霜’之雄。天降之喜啊,范邦彦和夫人赵氏,仅以故都汴京名肴和‘军中佳酿’恭迎诸位师友!”
范邦彦热情诚挚的话语,一扫嘉宾们骤然间的惶恐凝重。这杯酒是师道中的迎师礼啊,女主人赵氏举杯起身逐一敬酒的豁达亲切,一下子活跃了席间的气氛,厅堂里爆起了相戏相墟的笑声。席间掀起了第一轮觥筹交错的**。
范邦彦再次举杯敬酒:“师道有法,敬师以束脩。今日束脩者何?八盘菜肴,一坛清酒。酒名‘箔屋风月’,诸位师长明鉴,此酒乃梁红玉女侠创法酿造,并以此酒激励三千精兵奇袭金兵汝州大营,歼敌两千,得‘军中佳酿’美誉。今日以家藏仅有数坛敬迎诸位师友,始觉心神安然。这八盘菜肴,名曰:沙鱼脍、莲子鸭、牡蛎炸肚、麻炊鸡虾、羊舌托胎、花炊鹌脯、五味酒酱蟹、润熬獐内炙,乃故都汴京遇仙酒楼、王楼山洞、清风酒家、鹿家分茶的看家美味,为夫人亲自下厨烹制。惜厨艺不精,色味失传,徒具其名,但夫人敬师敬友之心,确是十分真诚的。”
美酒托着深情,佳肴托着真诚。嘉宾们频频举杯、频频举箸,盛赞男女主人强烈深沉的故园情怀和赵氏的精湛厨艺,并把幽咽凄苦的中原之思和曲折悲怆的偏安之耻,转化为雄健进取的期盼。席间掀起了第二轮觥筹交错的**。
赵氏心领了,感动了,在从容亲切频频浅饮作谢后,举酒放声:“孔夫子有语:‘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我家范郎,性愚钝而尚知学习,生平尊师之途有二:一曰有事求诸朝,一曰有事求诸野,朝野兼之,从不偏废。既仰慕秦之商鞅、汉之张良,亦仰慕齐之弹铗叹息的门人冯驩和汉之游艺街头的浪子东方朔。贤者为师,不计门第;智者为师,不计尊卑,故收益大焉。今日座上诸位,在我和范郎心中,皆现代的商鞅、张良、冯驩、东方朔啊!尊师之道,敬酒三杯,我执弟子礼了!”语毕,赵氏神情恭然,连饮三杯。
席间的掌声爆起,嘉宾们争相举酒应和。十位嘉宾中,除辛大姑前曰与赵氏有过短暂的会晤外,其余九人,都是久闻其名的第一次会晤。诚然,朝廷南渡三十多年来,流落江南的“宗室”男女早已掉了身价,但在“以血统为尊”的江南,这些已失去特权的宗室男女,仍然张扬着强做的高贵和优越。眼前这位赵氏据说按照宗室辈分,当是今日太上皇的妹妹,也就是当今皇帝的姑姑,可这谦恭的姿态,能和那显赫的身世挂上钩吗?
这位奇女子令人由衷地敬佩啊!戚方、刘刚首先站起,向这位一向低调、很少抛头露面的赵氏举杯致敬!
史正志、韩元吉、赵彦端,举杯回应女主人,亦豪饮三杯。
柳盈盈、辛真真、董山山、落天雷,喜形于色,放开了职业上的禁忌,大口饮起酒来。
辛大姑举着酒杯,凝视着眼前的“宗室公主”,心潮澎湃,为其言其行折服。她霍地站起,高声唱赞,为她的“亲家母”豪饮三杯。
酒过三巡,范邦彦推出了这次家宴的主角——他的女婿辛弃疾:“礼曰:‘请业则起,请益则起。’今请教于诸位师长者,解当前形势之惑,解心中欲为之惑,解辛、范两家祸福莫测之惑。辛弃疾,我的这位女婿,生性刚烈,作风大胆,惯于逆常理而行。去年,悲于张公德远之冤死而愤然辞职,使我与夫人惊骇心悸;继而漫游江河湖海,以寻觅传说中的‘秦淮宝镜’,使我与夫人骨冷胆寒;前日闻知已觅得‘秦淮宝镜’,使我和夫人茫然惶恐;昨夜又得知所谓的‘秦淮宝镜’原是几页妄谈国事军事的‘河图洛书’,使我与夫人神魂战栗。特请诸位师长驾临草屋,借诸位师长之高才大智,审查其所谓的‘河图洛书’,传道授业,听之察之,训之教之;荒失者谴之,谬误者毁之,则辛门幸甚、范门幸甚,小婿辛弃疾和小女范若水亦幸甚。邦彦和夫人长揖拜托诸位师长了。”
谐语感人啊,戚方谐语应和:“美酒销魂,佳肴爽神,范公和‘宗室公主’已将我等架上‘权知贡事’的宝座,我等能不遵从范公和‘宗室公主’的训示,勉为其力,‘鉴裁’这横空出世的‘河图洛书’吗?”
席间响起了嘉宾们赞同的笑声和掌声。
赵氏高声急语辛弃疾:“幼安,快拜谢诸位师长,快献上你觅得的‘秦淮宝镜’!”
辛弃疾欢声应诺,行至酒席下端五步处,长揖而跪拜,行学子之礼,在席间诸位“权知贡事”的肃穆关注中,起身而坐落在“就试”木桌之后的矮凳上。范若水捧一面黑漆木制镜匣置于木案之上,辛弃疾打开木制镜匣,取出的是一部厚厚的文稿。席间的“权知贡事”们几乎是同时凝聚了神情,屏住了呼吸,专注了目光,为一部厚厚的文稿所吸引。连席间的范家老夫妇以及出人厅堂的郭思隗等男女家仆,都噤声凝神了。整个“流溪修竹”刹那间呈现出一种异样的宁静。辛弃疾在这异样的宁静中,开始了情出肺腑、气涌血奔的“就试”禀报:
御戒十论
臣闻事未至而预图,则处之常有余;事既至而后计,则应之常不足。虏人凭陵中夏,臣子思酬国耻,昔天率土,此心未尝一日忘。臣之家世,受廛济南,代膺阃寄,荷国厚恩。大父臣赞,以族众拙于脱身,被污虏官,留京师,历宿、亳,涉沂、海,非其志也。每退食,辄引臣辈登高望远,指画山河,思投衅而起,以纾君父所不共戴天之愤。尝令臣两随计利抵燕山,谛观形势,谋未及遂,大父臣赞下世。粤辛巳岁,逆亮南寇,中原之民屯聚蜂起,臣尝鸠众二千,隶耿京为掌书记,与图恢复,共籍兵二十五万,纳款于朝。不幸变生肘腋,事乃大谬。负抱愚忠,填郁肠肺。官闲心定,窃伏思念:今日之事,朝廷一于持重为成谋,虏人利于尝试以为得计,故和战之权常出于敌,而我特从而应之。是以燕山之和未几而京城之围急,城下之盟方成而两宫之狩远。秦桧之和反以滋逆亮之狂。彼利则战,倦则和,诡谲狙诈,我实何有?唯是张波符离之师粗有生气,虽胜不虑败,事非十全,然计其所丧,方诸既和之后,投闲**,由未若是之酷。而不识兵者,徒见胜不可保之为害,而不悟夫和而不可恃为膏肓之大病,亟遂齚舌以为深戒。臣窃谓恢复自有定谋,非符离小胜负之可惩,而朝廷公卿过虑、不言兵之可惜也。古人言“不以小挫而沮吾大计”,正以此耳。
恭唯皇帝陛下。聪明神武,灼见事机,虽光武明谋,宪宗果断,所难比拟。一介丑虏尚劳宵旰,此正天下之士献谋效命之秋。臣虽至愚至陋,何能有知,徒以忠愤所激,不能自已。以为今日虏人实有弊之可乘,而朝廷上策唯预备乃为无患。故罄竭精恳,不自忖量,撰成御戒十论,名曰美芹。其三言虏人之弊,其七言朝廷之所当行。先审其势,次察其情,复观其衅,则敌人之虚实吾既详之矣;然后以其七说次第而用之,虏故在吾目中。唯陛下留乙夜之神,沈先物之机,志在必行,无惑群议,庶乎“雪耻酬百王,除凶报千古”之烈无逊于唐太宗。典冠举衣以复韩侯,虽越职之罪难逃;野心美芹而献于君,亦爱主之诚可取。唯陛下救其狂僭而怜其愚忠,斧锧余生,实不胜万幸万幸之至。
审势第一
用兵之道,形与势二。不知而一之,则沮于形、眩于势,而胜不可图,且坐受毙矣。何谓形?小大是也。何谓势?虚实是也。土地之广,财赋之多,士马之众,此形也,非势也。形可举以示威,不可用以必胜。譬如转嵌岩于千仞之山,轰然其声,嵬然其形,非不大可畏也,然而堑留木拒,未容于直,遂有能迂回而避御之,至力杀形禁,则人得跨而逾之矣。若夫势则不然,有器必可用,有用必可济。譬如注矢石于高墉之上,操纵自我,不系于人,有轶而过者,抨击中射,唯意所向,此实之可虑也。自今论之,虏人虽有嵌岩可畏之形,而无矢石必可用之势,其举以示吾者,特以威而疑我也,谓欲用以求胜者,固知其未必能也。彼欲致疑,吾且信之以为可疑;彼未必能,吾且意其或能;是亦未详夫形、势之辨耳。臣请得而条陈之:
虏人之地,东薄于海,西控于夏,南抵于淮,北极于蒙,地非不广也;虏人之财,签兵于民而无养兵之费,靳恩于郊而无泛恩之赏,又辅之以岁币之相仍,横敛之不恤,则财非不多也;少漠之地,马所生焉;射御长技,人皆习焉,则其兵又可谓之众矣。
以此之形,时出而震我,亦在所可虑,而臣独以为不足恤者,盖虏人之地虽名为广,其实易攻,唯其无事,兵劫形制,若可纠合,一有惊扰,则愤怒纷争,割据蜂起。辛巳之变,萧鹧巴反于辽,开赵反于密,魏胜反于海,王友直反于魏,耿京反于齐、鲁,亲而葛王反于燕,其余纷纷所在而是,此则已然之明验,是一不足虑也。
虏人之财,虽名为多,其实难恃,得吾岁币唯金与帛,可以备赏而不可以养士;中原廪窖,可以养士,而不能保其无失。盖虏政庞而官吏横,常赋供亿民粗可支,意外而有需,公实取一而吏七八之,民不堪而叛;叛则财不可得而反丧其资,是二不足虑也。
若其为兵,名之曰多,又实难调而易溃。且如中原所签,谓之“大汉军”者,皆其父祖残于蹂践之余,田宅罄于捶剥之酷,怨忿所积,其心不一;而沙漠所签者,越在万里之外,虽其数可以百万计,而道里辽绝,资粮器甲一切取办于民,赋输调发非一岁而不可至。始逆亮南寇之时,皆是诛胁酋长、破灭资产,人乃肯从,未几中道窜归者已不容制,则又三不足虑也。
又况虏廷今日用事之人,杂以契丹、中原、江南之士,上下猜防。议论龃龉,非如前日粘罕、兀术辈之叶。且骨肉间僭杀成风,如闻伪许王以庶长出守于汴,私收民心,而嫡少尝暴之于其父,此岂能终以无事者哉。我有三不足虑,彼有三无能为,而重之以有腹心之疾,是殆自保之不暇,何以谋人?
臣亦闻古之善觇人国者,如良医之切脉,知其受病之处而逆其必殒之期,初不为肥瘠而易其智。官渡之师,袁绍未遽弱也,曹操见之,以为终且自毙者,以嫡庶不定而知之也。咸阳之都,会稽之游,秦尚自强也,高祖见之以为“当如是”矣,项籍见之以为“可取而代之者”,以民怨已深而知之。盖国之亡,未有如民怨、嫡庶不定之酷,虏今并有之,欲不亡何待!臣故曰:“形与势异。”为陛下实深察之。
察情第二
两敌相持,无以得其情则疑,疑故易骇,骇而应之必不能详;有以得其情则定,定故不可惑,不可惑而听彼之自扰,则权常在我而敌实受其弊矣。古之善用兵者,非能务为必胜,而能谋为不可胜。盖不可胜者乃所以徐图必胜之功也。我欲胜彼,彼亦志于胜,谁肯处其败?胜败之情战于中,而胜败之机未有所决。彼或以兵来,吾敢谓其非张虚声以耀我乎?彼或以兵遁,吾敢谓其非匿形以诱我乎?是皆未敢也。然则如之何?曰:“权然后知轻重,度而后知长短,定故也。”“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审故也。”能定而审,敌情虽万里之远可定察矣。今吾藏战于守,未战而长为必战之待;寓胜于战,未胜而常有必胜之理。彼诚虚声以耀我,我以静应而不轻动;彼诚匿形以诱我,我有素备而不可乘;胜败既不能为吾乱,则故神闲而气定矣。然后徐以吾之心度彼之情,吾犹是彼亦犹是,南北虽有异虑,休戚岂有异趣哉!
虏人情伪,臣尝熟论之矣:譬如狩狗焉,心不肯自闲,击不则吠,吠而后却;呼之则驯,驯必致啮。盖吠我者忌我也,驯我者狎我也。彼何尝不欲战,又何尝不言和,为其实欲战而乃以和狎我,为其实欲和而乃以战要我,此所以和无定论而战无常势也,犹不可以不察。曩者兀术之死,固尝嘱其徒使与我和,曰::韩、张、刘、岳,近皆习兵,恐非若辈所敌。”则是其情意欲和矣。然而未尝不进而求战者,计出于忌我而要我也。刘豫之废,亶尝虑无以守中原,则请割三京;亶之弑,亮尝惧我有问罪之师,则又谋割三京而还梓宫;亮之殒,褒又尝缓我追北之师,则复谋割白沟河、以丈人行事我;是其情亦真欲和矣,非诈也。未几,亶之所割,视我守之人非其敌,则不旋踵而复取之;亮之所谋,窥我遣贺之使,知其无能为,则中辍而萌辛巳之逆;褒之所谋,悟吾有班师之失,无意于袭,则反复而有意外之请。夫既云和矣而复中辍者,盖用其狎而谋胜于我也。
今日之事,揆诸虏情,是有三不敢必战,二必欲尝试。何以言之?空国之师,商鉴不远,彼必不肯再用危道,万一猖獗,特不过调沿边戍卒而已,戍卒岂能必其胜,此一不敢必战也。海、泗、唐、邓等州,吾既得之,彼用兵三年而无成,则我有攻守之士,而虏人已非前日之比,此二不敢必战也。契丹诸胡侧目于其后,中原之士扼腕于其前,令之虽不得不从,从之未必不反,此三不敢战也。
有三不敢必战之形,惧吾之窥其弱而绝岁币,则其势不得不张大以要我,此一欲尝试也。贪而志欲得,求不能充其所欲,心唯务于侥幸,谋不暇于万全,此二欲尝试也。
且彼诚欲战耶,则必不肯张皇以速我之备。且如逆亮始谋南寇之时,刘麟、蔡松年一探其意而导之,则麟逐而松年鸩,恶其露机也。今诚必战,岂欲人遂知之乎!彼诚不敢必战耶,贪残无义,忿不顾败,彼何所恤?以母之亲、兄之长,一忤其意,一利其位,亮犹弑之,何有于我?况今沿海造舰,沿淮治具,包藏祸心,有隙皆可投,敢谓之终遂不战乎?大抵今彼虽无必敢战之心,而吾亦不可不防其欲尝试之举。彼于高丽、西夏,气足以呑之,故于其使之至也,坦然待之而无他;唯吾使命之去,则多方腆鲜,曲意防备。如人见牛羊未尝作色,而遇虎豹则厉声奋臂以加之,此又足以见其深有忌于我也。彼知有忌,我独无忌哉!我之所忌不在于虏欲必战,而在于虏幸胜以逾淮,而遂守淮以困我,则吾受其疾矣(御之之术,臣具于《守淮》篇)。
昔者,黥布之心,为身而不顾后,必出下策,薛公知之以告高祖,而布遂成檎。先零之心,恐汉而疑罕幵,解仇结约,充国知之,以告宣帝,而先零自速败。薛公、充国非有风角鸟占之胜、枯茎朽骨之技,亦唯心定而虑审耳。朝廷心定而虑审,何情不可得,何功不可成。不求敌情之知,而观彼虚声诡势以为进退者,非特在困吾力,且失夫制胜之机为可惜。臣故曰:“知敌之情而为之处者,缚缚乎其有余矣。”
观衅第三
自古天下离合之势常系乎民心,民心叛服之由实基于喜怒。喜怒之方形,视之若未有休戚;喜怒之既积,离合始决而不可制矣。何则?喜怒之情有血气者皆有之:饱而愉,暖而适,遽使之饥寒则怨;仰而事,俯而育,遽使之捐弃则痛;冤而求伸,愤而求泄,至于无所控告则怒;怨深痛巨而怒盈,服则合,叛则离。秦汉之际,离合之变,于此可以观矣。秦人之法惨刻凝密,而汉则破觚为圆,与民休息,天下不得不喜汉而怒秦;秦人则役繁赋重不恤,而汉则宽仁大度,务从简约,天下不得不喜汉而怒秦。怒之方形,秦自若也;怒之既积,则喜而有所属,秦始不得自保,遂离而合于汉矣。
方今中原之民,其心果何如哉?二百年为朝廷赤子,耕而食,蚕而衣,富者安,贫者济,赋轻役寡,求得而欲遂,一染腥膻,彼视吾民如晚妾之御嫡子,爱憎自殊,不复顾惜。方僭割之时,彼守未固,此讻(xiong,争辩)未定,犹勉强姑息以示恩,时肆诛戮以贾威;既久稍玩,真情遂出,分布州县,半是胡奴,分朋植党,仇灭中华。民有不平,讼之于官,则胡人胜而华民则饮气以茹屈;田畴相邻,胡人则强而夺之;孽畜相杂,胡人则盗而有之;民之至爱者子孙,签军之令下,则贫富不问而丁壮必行;民之所惜者财力,营筑馈饷之役兴,则空室以往而休息无期;有常产者困窭(ju4,贫寒),无置锥者冻馁。民初未敢遽叛者,犹徇于苟且之安,而諫(xu4,惧怕)于积威之末。辛巳之岁,相挺(shan1,引发)以兴,矫首南望、思恋旧主者,怨已深、痛已巨,而怒已盈也。逆亮自知形禁势格,巢穴迥遥,恐狂谋无成而窜身无所,故疾趣淮上,侥幸一胜,以谋溃中原之心而求归也。此机不一再,而朝廷虑不及此,中原义兵寻亦溃散。吁!甚可追惜也。
今而观之,中原之民业尝叛虏,虏人必不能释然于其心,而吾民亦岂能自安而无疑乎?疑则虑患深,操心危,是以易动而轻叛。朝廷未有意于恢复则已;诚有意焉,莫若于其无事之时,张大声势以耸之,使知朝廷偃然有可恃之资;存抚新附以诱之,使知朝廷有不忘中原之心。如是,则一旦缓急,彼将转相告谕,翕(xi1,一致)然而起,争为吾之应矣。
又况今日中原之民,非昔日中原之民。曩者民习于治而不知兵,不意之祸如蜂虿(chai4,蛇蝎)作于怀袖,智者不暇谋,勇者不及怒。自乱离以来,心安于斩伐而力闲于攻守,虏人虽暴,有王师为之援,民心坚矣。冯妇虽攮(nang3,刺)臂,其为士笑之。孟子曰“为汤武驱民者,桀与纣也。”臣亦谓今之中原离合之衅已开,虏人不动则已,诚动焉,是特为陛下驱民而已。唯静以待之,彼不亡何待!
自治第四
臣闻今之论天下者,皆曰:“南北有定势,吴楚之脆弱不足以争衡于中原。”臣之说曰“古今有常理,夷狄之腥秽不可以久安于华夏。”
夫所谓南北定势者,粤自汉鼎之亡,天下离而为南北,吴不能以取魏,而晋足以并吴;晋不能以取中原,而陈亦终于毙于隋;与夫艺祖皇帝之取南唐、取吴越,天下之士遂以为东南地薄兵脆,将非命世之雄,其势固至于此。而蔡谟亦谓“度今诸人,必不能辨此。吾见韩庐东郭跋俱毙而已。”臣亦谓吴不能以取魏者,盖孙氏之割据,曹氏之猜雄,其德本无以相过,而西蜀之地又分于刘备,虽愿以兵窥魏,势不可得也。晋之不能取中原者,一时诸戒皆有豪杰之风,晋之强臣,方内自专制,拥兵上流,动辄问鼎,自治如此,何暇谋人?宋、齐、梁、陈之间,其君臣又皆以一战之胜,蔑其君而夺之位,其心盖侥幸于人之不我攻,而所以攻人者皆其自固也。至于南唐吴越之时,适当圣人之兴,理固应耳,无足怪者。由此观之,所遭者然,非定势也。
且方今南北之势,较之彼时已大异矣。地方万里,而劫于夷狄之一姓,彼其国大而上下交征,政庞而华夷相怨,平居无事,亦规规然模仿古圣贤太平之事,以诳乱其耳目。是以其国可以言静而不可以言动,其民可与共安而不可与共危,非如晋末诸戒,四分五裂;若周秦之战国,唐季之藩镇,皆家自为国,国自为敌,而贪残呑噬、剽悍劲勇之习,纯用而不杂也。且六朝之君,其祖宗德泽涵养浸渍之难忘,而中原民心眷恋依依而不去者,又非得为今日比。臣故曰“较之彼时,南北之势大异矣。”
当秦之时,关东强国莫楚若也,而秦楚相遇,动以数十万之众见屠于秦,君为秦虏而地为秦墟。自当时言之,是南北勇怯不敌之明验;而项梁乃能以吴楚子弟驱而之赵,救钜鹿,破章部,诸侯之军十余壁者皆莫敢动,观楚之战士无不一当十,诸侯之兵皆人人惴恐,卒以阬秦军,入函谷,焚咸阳,杀子婴,是又可以南北勇怯论哉?方怀王入秦时,楚人之言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夫岂彼能逆知其势之必至于此耶?盖天道好还,亦以其理而推之耳。故臣直取古今常理而论之。
夫所谓古今常理者:逆顺之相形,盛衰之相寻,如符契之必合,寒暑之必至。今夷狄所以取之者至逆也,然其所居者亦盛矣。以顺居盛,犹有衰焉;以逆居盛,固无衰乎?臣之所谓理者此也。不然,裔夷之长而据有中夏,子孙又有泰山万世之安,古今岂有是事哉!今之议者皆痛惩往者之事,而劫于积威之后,不推项籍之亡秦,而猥以蔡谟之论晋者以藉口,是犹怀千金之璧,不能斡营低昂,而摇尾于贩夫;惩蝮蛇之毒,不能祥覈(he2,核实)真伪,而褫(chi3,剥夺)魄于雕弓。亦已过矣。故臣愿陛下:姑以光复旧物而自期,不以六朝之势而自卑,精心强力,日与二三大臣讲求古今南北之势,知其不侔而不为之惑,则臣固当为陛下言自治之策。
今之所以自治者不胜其多也:官吏之盛否,民力之优困,财用之丰耗,士卒之强弱,器械之良窳(yu3,坏),边备之废置,此数者皆有司之事,陛下亦次第而行之,臣不能悉举也。顾今有大者二,陛下知之而未果行、大臣难之而不敢发者,一曰绝岁币,二曰都金陵。臣闻今之所以待虏,以缗计者二百余万,以天下之大而为生灵社稷计,曾何二百余万之足云?臣不为二百余万缗惜也。钱塘金陵俱在大江之南,而其形势相去亦无几矣,岂以为是数百里之远而遽有强弱之辨哉!臣不为数百里计也。然而绝岁币则财用未可以遽富,都金陵则中原未可以遽复,是三尺童子之所知,臣之区区以是为言者,盖古之英雄拨乱之君,必先内有以作三军之气,外有以破敌人之心,故曰:“未战养其气。”又曰:“先人有夺人之心。”今则不然:待敌则恃驩好于金帛之间,立国则借形势于山湖之险,望实俱丧,莫此为甚。使吾内之三军,习知其上之人畏怯退避之如此,以为夷狄必不可敌,战守必不可恃,虽有刚心勇气,亦销铄萎靡而不振,臣不知缓急将谁使之战哉!借使战,其能必胜乎?外之中原民心,以为朝廷置我于度外,谓吾无事则知自备而已,有事则将自救之不暇,向之袒臂疾呼而促逆亮之毙、为吾响应者,它日必无若是之捷也。如是则敌人将安意肆志而为吾患。今绝岁币、都金陵,其形必至于战。天下有战形矣,然后三军有所怒而思奋,中原有所恃而思乱,陛下间取其二百余万缗者以资吾养兵赏劳之费,岂不为朝廷之利乎?然此二者在今日未可遽行。臣观虏人之情,玩吾之重战,而所求未能充其欲,不过一二年必以战而要我,苟因其要我而遂绝之,则彼亦将自沮,而权固在我矣。
议者必曰:“朝廷全盛时,西、北二虏亦不免于赂。今我有天下之半,而虏倍西、北之势,虽欲不赂,得乎?”臣应之曰“是赵之所以待秦也。”昔者秦攻部郸而去,赵将割六县而与之和,虞卿曰:“秦之攻赵也,倦而归乎?抑其力尚能进,且爱我而不攻乎?”王曰“秦之攻我也,不遗余力矣。必以倦而归矣。”虞卿曰“秦以其力,攻其力所不能取,倦而归;王又以其力之所不能攻以资之,是助秦自攻也。”臣以为虞卿之所以谋赵者,是今日之势也。且今日之势,议者固以东晋自卑矣。求之于晋,彼亦何尝退金陵、输岁币乎?
臣窃观陛下圣文神武,同符祖宗,必将凌跨汉唐、鞭笞异类,然后为称,岂能郁郁久居此者乎?臣愿陛下酌古以御今,毋惑于纷纭之论,则恢复之功,可必其有成。
古人云:“谋及卿士,谋及庶人。”又曰:“作屋道边,三年不成。”盖谋贵众、断贵独,唯陛下深察之。
守淮第五
臣闻用兵之道,无所不备则有所必分,知所必守则不必皆备。何则?精兵骁骑,十万之屯,山峙雷动,其势自雄,以此为备,则其谁敢乘?离屯为十,屯不过万,力寡气沮,以此为备,则备不足恃。此聚屯分屯之利害也。臣尝观两淮之战,皆以备多而力寡,兵慑而气沮,奔走于不必守之地,而撄虏人远斗之锋,故十战而九败。其所以得画江而守者,幸也。且今虏人之情,臣固以论之矣,要不过以戍兵而入寇,幸成功而无内祸;使之逾淮,将有民而抚之,有城而守之,则始足以为吾患。夫守江而丧淮,吴、陈、南唐之事可见也。且我入彼出,我出彼入,旷日持久,何事不生?曩者兀术之将曰韩常,刘豫之相曰冯长宁者,皆尝以是导之,讵知其他日之计,终不出于此乎?故臣以为守淮之道,无惧其必来,当使之兵交而亟去;无幸其必去,当使之他日必不敢犯也。为是策者,在于彼能入吾之地,而不能得吾之战;彼能攻吾之城,吾能出彼之地。然而非备寡力专则不能也。
且环淮为郡凡几?为郡之屯又几?退淮而江为重镇,曰鄂渚、曰金陵、曰京口,以至于行都扈跸之兵,其将皆有定营,其营皆有定数,此不可省也。环淮必欲皆备,则是以有限之兵而用无所不备之策。兵分势弱,必不可以折其冲。以臣策之,不若聚兵为屯,以守为战,庶乎虏来不足以为吾忧,而我进乃可以为彼患也。
聚兵之说如何?虏人之来,自淮而东,必道楚以趣扬;自淮而西,必道濠以趣真,与道寿以趣和;自刺襄而来,必道襄阳以趣刺。今吾择精骑十万,分屯于山阳、濠梁、襄阳三处,而于扬或和置一大府以督之。虏攻山阳,则坚壁勿战,而虚盱眙、高邮以饵之,使濠梁分其半,与督府之兵横击之,或绝饷道,或邀归途。虏并力于山阳,则襄阳之师出唐、邓以扰之。虏攻濠梁,则坚壁勿战,而虚庐、寿以饵之,使山阳分其半,与督府之兵亦横击之。虏并力于濠梁,而襄阳之师亦然。虏攻襄阳,则坚壁勿战,而虚郢、复以饵之,虏无所获,亦将聚淮北之兵以并力于此,我则以濠梁之兵制其归,而山阳之兵自沐阳以扰沂、海。此正所谓:不恃敌之不敢攻,而恃吾能攻彼之所必救也。
臣窃谓:“解杂乱纷纠者不控拳(quan1,弓弩),救斗者不搏撤(ji3,接触),批亢捣虚,形格势禁,则自为解矣。”昔人用兵,多出于此。故魏赵相攻,齐师救赵,田忌引兵疾走大梁,则魏兵释赵而自救,齐师因大破之于桂陵。后唐庄宗与梁相持于杨刘、德胜之间,盖尝蹙而不胜,其后用郭崇韬之策,七日入汴而梁亡。兵家形势,从古已然。
议者必曰:“我知捣虚以进,彼亦将调兵以拒,进遇其实,未见其虚。”是大不然。彼沿边为守,其兵不过数万,既已厚屯于三城之冲,其余不容复多。兵少而力不足,未能当我全师者,又非其所虑也。又况彼纵得淮,而民不服,且有江以为之阻,则犹未足以为利。我得中原,而箪壶迎降,民心自固,且将不为吾守乎?如此则在我者甚坚,而在彼者甚瑕(薄弱)。全吾所甚坚,攻彼所甚瑕,此臣所谓兵交而必亟去,兵去而不敢复犯者此也。呜呼!安得斯人而与之论天下之哉!
屯田第六
赵充国论备边之计曰:“湟中积榖三百万斛,则羌人不敢动。”李广武为成安君谋曰“要其辎重,十日不至,则二将之头可致者。”此言用兵制胜以粮为先,转饷给军以通为利也。必欲使粮足而饷无间绝之忧,唯屯田为善。而屯田盖亦难行。
国家经画,于今几年,而曾未睹夫实效者,所以驱而使之耕者非其人,所以为之任其责者非其吏,故利未十百而害已千万矣。名曰屯田,其实重费以敛怨也。何以言之?市井无赖小人,为其懒而不事事,而迫于饥寒,故甘捐躯于军伍,以就衣食而苟闲纵,一旦警急,擐甲操戈以当矢石,其心固偃然自分曰:向者吾无事而幸饱暖于官,今焉官有事而责死力于我。”且战胜犹有累资补秩之望,故安之而不辞;今遽而使之屯田,是则无事而不免耕耘之苦,有事而又履夫攻守之危,彼必曰:吾能耕以食,岂不能从富民租佃以为生,而轻失身于黥戮?上能驱我于万死,岂不能捐榖帛以养我,而重役我以辛勤?”不平之气无所发泄,再畎亩则邀夺民田、胁掠酒肉,以肆无稽,践行阵则呼愤扼腕、疾视长上,而不可为用。且曰:吾自耕自食,官何用我焉。”是诚未睹夫享成之利也。鲁莽灭裂,徒费粮种,只见有害,未闻获利,此未为策之善。
如臣之说,则曰:向者之兵怠惰而不尽力,向者之吏苟且而应故事。不如籍归正军民厘为保伍,择归正不厘务官,擢为长贰,使之专董其事。且彼自虏中被签而来,耒耨之事盖所素习。且其生同乡井,其情相得,上令下从,不至生事。唯官为之计其闲田顷亩之数、与夫归正军民之目,土人以占之田不更动摇,以重惊扰。归正之人家给百亩,而分为二等;为之兵者,田之所收尽以予之;为之民者,十分税一,则以为凶荒赈济之储。室庐、器具、粮种之法一切遵旧,使得植桑麻、蓄鸡豚,以为岁时伏腊婚嫁之资。彼必忘其流徙,便于生养。无事则长贰为劝农之官,有事则长贰为主兵之将,许其理为资考,久于其任,使得悉心于教劝。而委守臣、监司核其劳绩,奏与迁秩而不限举主。人孰不更相劝勉以赴功名之会哉。且今归正军民散在江、淮,而此方之人,例以异壤视之。不幸而主将亦以其归正,则求自释于庙堂,又痛事行迹,愈不加恤。间有挟不平、出怨语,重典已絷其足矣。所谓小名目者,仰俸给为活,胥吏沮抑,何尝以时得?呜呼!此诚可悯也,诚非朝廷所以怀诱中原忠义之术也。
闻之曰“因其不足而利之,利未四、五而恩逾九、十。”此正屯田非特为国家便,而且亦为归正军民之福。
议者必曰:“归正之人常怀异心,群而聚之,虑复生变。”是大不然也。且和亲之后,沿江归正军民,官吏失所以抚摩之惠,相扳北归者莫计,当时边吏亦皆听之而莫为制,此岂独归正军人之罪?今之留者既少安矣,更为鹤哦华亭屯田以处之,则人有常产而上无重敛,彼何苦叛去以甘虏人横暴之诛求哉!若又曰“恐其窃发”,且人唯不自聊赖,乃攮夺以苟生,诚丰沃矣,何苦如是?饥者易为食,必不然也。诚使果耳,疏而远之于江外,不犹愈于聚乎内而重惊扰乎?且天下之事,逆虑其害而不敢求其利,亦不可言智矣。
盖今所谓御前诸军者,待之素厚而仰之素优,故骄。骄则不可复使,此甚易晓也。若夫州郡之卒异于是。彼非天子爪牙之故,可以劳之而不怨,而其大半出于农桑失业之徒,故狎于野而不怨。往年尝猎其丁壮劲勇者为一军矣,臣以为可辈徙此军,视归正军民之数,倍而发之,使阡陌相连,庐舍相望,并耕乎两淮之间。彼其名素贱,必不敢倨视归正军民而媒怨;而归正军民视之,犹江南之兵也,亦必有所忌而不敢逞。势足以禁归正军民之变,力足以尽屯田之利,计有出于此者乎?
昔商之顽民相率为乱,周公不诛,而迁之洛邑,曰“商之臣工,乃湎于酒,毋庸杀之,姑唯教之。”其后康王命毕公,又曰“不臧(善,好意)厥(那个)臧,民罔攸劝。”始则迁其顽而教之,终则择其善而用之。圣人治天下未尝绝物固如此。今归正军人聚于两淮而屯田以居之,核其劳绩而禄秩以诱之,内以节冗食之费,外以省转饷之劳,以销桀骜之变,此正周人待商民之法,秦人使人自为战之术,而井田兵农之遗制也。况皆吾旧赤子,非如商民在周之有异念,术而使之,天下岂有不济之事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