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至最至极火爆欢乐的傍晚酉时,大礼婚宴在望海楼大厅举行。大厅上空纵横吊挂的几十盏华灯,延续、浓缩了楼外迎亲台前的喜庆炽热。二十张酒席四五排列,酒席上的美酒佳肴为四盘、四碗、四食、四饮,乃京口民间婚宴的规格,采京口特产治席。四盘为鱼虾蛤蜊、雕花香肘、酒醋生藕、金山咸豉;四碗为螃蟹清羹、鲜蹄子脍、精螺野鸭、花炊鹌子;四食为芙蓉饼、肉油酥、诸色包子、荔枝甘露点心;四饮为京口佳酿“浮玉春”“紫金泉”,京口清汁“香薷饮”“紫苏饮”,取民间“事事圆满”之意,强烈地展现了京口的风习特色。每张酒席座位前,整齐地摆放着嘉宾的名签,并有侍者二人专司斟酒服役,展现了婚宴操办者的细心周到。
新郎新娘“婚宴敬酒”的仪式开始了。江南风习,由辛家兄弟辛茂嘉、辛祐之手捧酒坛跟随。
在人们祝福的欢呼声中,辛弃疾、范若水走向大厅上端、由辛大姑和郭思隗陪席的镇江军都统制戚方、京口知府刘刚、建康知府史正志、建康兵马都监韩元吉、建康兵马钤辖赵彦端等人,大厅里的欢呼声更为强烈了。
此时的辛大姑,早已沉浸在新奇、惊讶、赞赏的兴奋中。她在临安,曾随父亲参加过三次王侯公子的婚礼婚宴,奢侈的排场,奢侈的流水大宴,奢侈的百戏三日……在那奢侈的比阔比富中,新娘成了绫罗绸缎的展品,新郎成了珠光宝气的木偶,衣冠楚楚的高官,也都成了粉饰临安盛世繁荣的掮客。父亲在经受三次折磨之后,便不再参加临安城的任何婚礼了。而眼前的婚礼新奇、真情、热血、美好,让人安心畅意。年迈的父亲若能亲临这样的婚礼婚宴,必定会捋须畅笑而赞赏。
欢呼声戛然停歇,丝竹声戛然消失,连酒席间人们窃窃私语声也戛然沉寂。辛大姑察觉而抬头,新郎新娘已行至酒席前,大厅里人们的神情目光,似乎都聚集在这桌酒席间。她与郭思隗急忙离座出席,召新郎新娘逐一拜见长者,辛弃疾、范若水亲自捧坛斟酒致谢。刘刚笑谓戚方:“将军,我们也从众从俗吧,用歌声为新郎新娘祝福!”
戚方大笑而高呼:“从众从俗,极好的主意!可你我二人不通音律,五音不全,就是仰着脖子、勒着嗓子高歌,那声音能听吗?能对得起新郎新娘吗?”
人们笑了,辛弃疾和范若水也笑出声来。
戚方举起酒杯向身边的朋友求助:“史公、韩公、赵公,帮帮忙,救急救窘吧!”
史正志、韩元吉、赵彦端一时愣住了。
戚方不待史正志、韩元吉、赵彦端缓过劲来,求助更为急切诚恳:“史公、韩公、赵公明察,建康城四大勾栏声著江南,四大杖子头德艺双馨。三年前,采石矶大捷,太上皇驾巡建康,建康城十里大街成十里金色长廊,四大勾栏搭台表演,我亲临其境,亲闻其声,其情其景至今仍萦绕于胸而不敢遗忘。青溪戏楼的《水调歌头?闻采石矶战胜》,唱出了‘民心在战’的激越;桃叶渡戏楼的《七律?送堂兄赴扬州帅幕》,唱出了一颗忧国忧民的壮心;长干里戏楼的《念奴娇?危楼还望》,唱出了进取中原、统一华夏的血泪呐喊;胭脂井戏楼的《满江红?怒发冲冠》,唱出了忠国忠君的壮烈情怀。这不仅把文坛奇才张孝祥、陆游、陈亮荐知于皇帝朝廷,也大胆地张扬了岳元帅的忠心赤胆,催使太上皇为惨死于风波亭的岳元帅昭雪了冤情!勾栏艺伎,黎庶喉舌,有时比朝廷的武将死战、文官死谏更为有力有效啊!史公、韩公、赵公,你们总不会睁大眼睛看着此刻这隆重辉煌的婚宴,砸在我和刘知府的手里吧?”
史正志、韩元吉、赵彦端早已心神通悟了,有“儒将”之称的戚方果然不同凡响,这一席话是说给他们听的,是说给大厅里所有嘉宾听的,更是说给建康城四大勾栏的朋友听的。这是一种张扬,张扬着军内外艺伎们的功德业绩;这是一种激励,激励军内外艺伎们多唱好歌,把更多的诗人词家推荐给朝廷和民间;这是一种尊重,把勾栏艺伎和朝廷武将文臣等量齐观、相提并论。史正志忽地站起,举起酒杯高声呼唤四大勾栏杖子头的名字,柳盈盈、辛真真、董山山、落天雷等应声站起。史正志高声询问:“将军下令了,我们怎么办?”
四位杖子头同声回答:“遵将军令,勇往直前!”
她们铿锵的回答声,赢得了大厅内风暴般的欢呼,也赢得了戚方和刘刚的拱手致谢。四大勾栏艺伎们拨抚琴弦,箫笛共鸣,演奏起欢快的乐章。长于应变的青溪勾栏杖子头柳盈盈即席赋词人曲高歌:
兰闺婉婉,宝镜团团。
泻月非夜,影冰不寒。
波含龙麟,光掩凤鸾。
秦楼有约,何时鉴践?
柳盈盈的即兴才情和甜美的歌声,赢得了大厅里人们的热烈赞赏。戚方、刘刚和席间的长者都啧啧称赞:“秦楼有约,何时鉴践”两句,有先得人心之高明啊!辛弃疾、范若水也为柳盈盈杰出的表现暗暗喝彩,即兴赋词人曲,确有五步之才,且胜于五步之才啊!其词句之美,多借古镜铭文,更现见识之博。
辛弃疾突地感到一股压力撞击心胸,这“秦楼有约,何时鉴践”的结语,只怕是出于史公、韩公、赵公的示意吧!难以回应啊,帐内筹划之物是不可坦露于稠人广众的;且未经贤人指点,未经高人审察,是不可孟浪出笼的;不作回答也难啊,询而不答,会败兴于众,会搅乱人心,会为这欢乐的婚宴制造遗憾,更会负“京口之约”,对不起三位肝胆相照的师友——史公、韩公、赵公啊!
四大勾栏的艺伎们,为柳盈盈的首唱成功而骄傲,他们意气风发,开始了男女声混合的“二唱”:
兰闺婉婉,宝镜团团。
泻月非夜,影冰不寒。
波含龙麟,光掩凤鸾。
秦楼有约,何时鉴践?
“二唱”中,着意对“秦楼有约,何时鉴践”两句做了特别突出的处理,形成了一种高昂急切的结尾,如愿以偿地得到了军旅艺伎和多景楼艺伎的支持,开始向新郎新娘强烈讨要“答对”的“三唱”。
在声势浩大的“三唱”中,人们把目光投向辛弃疾和范若水,他俩在面带笑容地鼓掌应和着,但眉宇间闪动着几丝焦虑,思索着如何回答柳盈盈带头发起的挑战。范若水暗暗紧握了一下辛弃疾的右手,传送其心中的关切。辛弃疾转眸向史正志望去,目光恰与史正志的目光相撞,禁不住一笑移开。辛弃疾眉梢一挑,焦虑尽消,紧紧握着范若水的左手,悄声说出两个字:“三更。”
大厅里声势浩大的“三唱”结束了,乐曲仍在强有力地响动着、飞旋着、冲击着,承载带动着大厅里人们的心跳和期盼。范若水在人们炯炯目光的挑战中,微微一笑,清爽自信地饮尽杯中酒,赋词人曲,放声高歌:
团团宝镜,浪清波澄。
龙吟云滚,虎啸风生。
月素齐眉,星映情浓。
荷莲临池,践约三更。
大厅里的人们,都在急切静听中凝神噤声了。这也是即席赋诗,这也是即席人曲,人在镜中,情在镜中,清香荷莲将显形于镜中,明确无误地回应了人们期盼“践约”的要求。“范家才女”,名不虚传啊!
在人们凝神噤声的默默赞赏中,辛弃疾及时而出,挽起妻子的手臂开始了男女声“二唱”:
团团宝镜,浪清波澄。
龙吟云滚,虎啸风生。
月素齐眉,星映情浓。
荷莲临池,践约三更。
夫妻二人的男女声“二唱”,因相和相谐的艺术处理,使歌声更加生动活泼,使情感更加深刻诚挚,使韵味更加优美感人。夫妻,美丽的新郎新娘联袂牵手的倩影,使大厅里的人们感动了、狂欢了,兴之所至,情之所至,同时放开歌喉,开始了“践约三更”的“三唱”。
歌声震撼大厅。各位宾客轮流前来祝贺,辛弃疾、范若水与众人碰杯抒情、碰杯论艺、碰杯谈唱,以至于范若水面红耳赤,似有不支之状。辛弃疾为妻代饮,赢得大厅内掌声雷动。
歌声震撼大厅。建康府史正志、韩元吉、赵彦端得到“践约三更”的回答,心潮澎湃,**沸腾。韩元吉请席前侍者捧来九只三两大杯,一溜儿摆在酒桌之上,赵彦端捧起佳酿“紫金泉”酒坛,斟满九只大杯。酒阵堂堂,酒香四溢,建康三友与新郎新娘碰杯豪饮。范若水已是面红耳赤、醉意蒙昽,揖礼向建康三友求饶。建康三友不允,辛弃疾豪气勃发,手抚妻子而高呼:“勿忧,我代卿饮,六杯佳酿,象征‘六六大顺’。举酒来!”
当尽饮第六大杯时,辛弃疾身子一晃,腿脚发软而踯躅。范若水急忙搀扶,辛弃疾跌扑在范若水的怀里。
辛弃疾喜醉了,喜醉在新娘子的怀里,江南习俗,称之“醉怀”,是夫妻和和美美之祥兆。大厅里的人们“哄”的站起,喜庆的欢呼声代替了歌声。大厅里的人们举杯祝贺,掀起了豪饮的狂欢。在人们举杯豪饮的狂欢中,建康三友突然面面相觑地发呆发愣了。辛弃疾喜醉了,“践约三更”的回答还能兑现吗?头脑发热的祝酒,失之计较的祝酒,糊涂毁约的祝酒,后悔不及啊!
在史正志三人发呆发愣、自咎自怨的后悔中,戚方自酌、自饮、自语:“辛弃疾怕是真的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