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我沉思,我寻觅

回忆是再现往昔,回忆是再审灵魂;回忆是一种享受、一种鞭笞;回忆是历朝历代遭受贬逐的圣人、贤人、武人、文人潦倒凄苦中的无奈;回忆是一生旅途临近终点时的一幕凄凉的演出。

秋风猎猎,河水萧萧。瓢泉园林里辛弃疾酣畅风云的回忆,强烈地震撼着宋宁宗赵扩开禧元年(公元1205年)九月九曰瓢泉园林的重阳节,强烈地震撼着鹤鸣亭夕阳西下中“酩酊酬佳节”的“登高”,强烈地震撼着鹤鸣亭上心系辛弃疾的亲人、门生和仆人——他们都沉醉在辛弃疾“漫游江河湖海”寻觅“秦淮宝镜”的传奇中。那遥远的、沉郁悲壮的《念奴娇?我来吊古》的琴音歌声,似乎仍回响在天宇,仍回响在瓢泉园林,仍回响在高高的鹤鸣亭。

今曰的鹤鸣亭,全然是遵照女主人范若水的吩咐布置装饰的。三个月来,她的辛郎的心神情感,仍然沉浸在京口的军营中,形容更显憔悴,身躯更显虚弱,话语更显稀少,有时长夜不眠、辗转反侧、呻吟自语!可怜而矢志不改的心上人儿,你那颗殷殷憔悴的心,什么时候才能安静自养啊?今天是九九重阳节,看来我俩是再也无力攀上“酒酬重阳节”的奇狮山了。壮心难已,我俩就相扶相摟地爬上高高的鹤鸣亭吧!

范若水吩咐七子辛秸置几十盆各色**于鹤鸣亭上,为她的情系朝廷的辛郎消忧解愁。辛秸领悟了,果然,烟霞灿烂的金钩、银丝、紫绣、墨锦,狂放怒射,在清爽的秋风中,袅袅起舞,营造了一个千姿百态、争奇斗艳的**世界。

范若水请求门生范开从山崖溪畔采来碧翠的茱萸,为她情系黎庶的辛郎爽心爽神。范开领悟了,果然,茱萸装饰的竹柱、竹檐、竹轩、竹栏,似碧玉般晶莹剔透,展现着传说中“重阳登高”“茱萸驱邪”的佳话。

范若水吩咐厨娘设宴鹤鸣亭上,为她情系军旅的辛郎畅怀畅意。厨娘领悟了,捧出了半个月前特地为重阳节酿制的美酒佳肴。酒为**酒,由精选的糯米伴五色**花蕊酿造而成,清冽甜美,有明目亮睛之效;肴为蓬饵,由糯米、红赛、白果、桂圆伴三色莲蓬蒸制而成,色美、质软、清香,有益心凝神之效。这些酒肴,都是辛郎喜饮喜食之物。

范若水吩咐八子辛褎(xiù)亲自搀扶伯父辛勤驾临鹤鸣亭。三哥年近七十,近来须发全白了,腰身弯曲了,举止愈显迟滞了。愿年老的辛家兄弟共度佳节,相互享受亲情的慰藉。辛褎领悟了,他与一位青年家仆亲执藤椅,把年近七十高龄的伯父辛勤抬上鹤鸣亭,安置在父亲平时倚栏而坐的竹椅旁。

范若水吩咐男女家仆倶登鹤鸣亭,共度重阳佳节,为她情系北伐的辛郎增兴增趣。家仆领悟了,他(她)们更服理髻,风采奕奕,不分尊卑,相聚而乐,呈现出瓢泉园林特有的和谐亲密。

范若水吩咐侍女整整、香香,移琴于鹤鸣亭上,以“丝竹衔杯”之乐,为她情系士卒的辛郎抒怀抒志。整整、香香领悟了,她俩原本就是聪明绝顶的女子。她俩在置琴于鹤鸣亭**丛中,定位调音之后,几经悄声商议,决定选取四十一年前老师和师母在建康范府家宴推迟婚期、恋人离别时借着唐代诗人李贺那首诗句的唱和,为老师抒怀抒志。整整轻抚琴弦,香香低声而歌:

男儿何不带吴钓,收取关山五十州。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

少年心事当拏云,谁会幽寒坐呜呃。

香香的歌声刚落,身边就爆起了狂热的欢呼声。辛秸高声叫喊。人们决定用这首热烈豪放的唱和,迎接瓢泉园林的男女主人登上这**盛开的鹤鸣亭,共度这“避灾避祸”的九九重阳节。

曰斜西山,未时时分,秋风送爽。范若水搀扶着她的辛郎,正要走出他俩寝居的听泉草堂,守门人呈上的一封信函绊住了他俩的脚步。这是现任临安城禁军教习的四子辛镳(biāo)托人捎来的家书啊。范若水欣喜地用颤抖的双手开封,取出笺纸,呈现在她的辛郎的面前。辛弃疾欣喜地抚着妻子,急声催促:“快读,快读信啊!”

范若水朗声读出辛镳对父母双亲孝敬的请安以及对家中兄弟家人的问好……

辛弃疾倾耳听着,欣喜回应:“好,好,都好!”

范若水朗声读出辛镳禀报妻儿粗安的喜讯……

辛弃疾倾耳听着,欣喜回应:“喜,喜,天伦之喜,舒心之喜!”

范若水朗朗的读信声戛然而止……

辛弃疾倾听无音,异然……

范若水神色有变,眉间起忧……

辛弃疾抚着老妻询问……

范若水折叠笺纸喃喃回答:“下边是朝廷政情军情的变动,不听也罢。”辛弃疾神情严峻,双眉剑立,呈现出激动难耐之状。

范若水含泪倚在辛弃疾的胸前,轻声劝慰:“辛郎,我们已是局外人,不必再为朝廷操心了。”

辛弃疾抚慰老妻,语出乞求:“夫人,我们可以不为朝廷操心,但不能不为天下黎庶百姓操心,不能不为京口军营里的军旅操心,不能不为即将走向战场的官佐士卒操心啊!夫人,读信吧,此刻我的心已是焦灼不安,已经飞向临安城了。”

范若水以面轻抚辛弃疾的胸膛,轻声而语:“可怜的人儿,你的这颗心可真是无可救药了!”语毕,她打开折叠的笺纸读起来——

皇上诺丞相陈自强、侍御史邓友龙关于“重战备而需授权太师”的奏请,诏令太师韩侘胄平章军国事,立班丞相之上。韩侘胄权极人臣,纳三省印信于私第,自置机速房,假作御笔,升黜将帅,威福群臣,声称“重战备”系父亲奏疏之首务,今集中权力而为之,乃采纳父亲之所请……

范若水戛然声停,一种森冷奇异的预感滞住了她的嗓匣,“重战备”与“授权太师”何干?韩侘冑为什么要扯出辛郎?难道朝廷有人想借辛郎“重战备,明敌情,勿仓猝”的奏疏反对韩侘冑仓猝出兵北伐吗?她凝眸望着神情惊异的辛郎心慌意乱了。

此刻的辛弃疾欣喜若狂之状尽失,一下子跌坐在桌案旁的竹椅上。韩侘冑借着自己奏疏中“重战备”三字弄神弄鬼了,其心莫测啊。他喃喃语出:“这是‘重战备’吗?胡扯!这是借战备之名攫取最高权力,这是明晃晃的弄权!”范若水惊恐失声:“又一个弄权者!韩侘冑真的要步秦桧、汤思退的后尘吗?”

辛弃疾的话语更加沉重了:“荒唐绝顶啊!连关乎战争胜负、士卒生死、社稷安危的战备也可以如此利用和糟蹋吗?夫人,你还记得三个月前,我托廓之去临安上呈这件奏疏受到的冷遇吗?当时右丞相陈自强以‘稼轩不知深浅’待之,今忽而借此件奏疏中‘重战备’一项行其奸,使我感到寒意透骨啊!”

范若水神情沉重了:“听辛郎语,我亦有‘谗言三至’之忧。”

辛弃疾凄然语出:“‘谗言三至,慈母不亲。’春秋时贤人曾参之母,三闻‘曾参杀人’之谗言袁不得不慌张逃离啊!大宋多灾多难,又进入了一个谗言成灾的年月。右丞相陈自强何人?贪鄙无耻,谄事韩侘冑如奴,类高宗朝依附秦桧的何铸、周三畏之流;侍御史邓友龙何人?巧弄口舌,惯于造神塑鬼,类孝宗朝依附汤思退的尹穑、魏杞之辈。志大才疏的韩侘冑,借着陈自强、邓友龙的口舌,终于爬上了权力的顶峰。权令智昏,自我膨胀,看不清自己,看不清敌人,看不清战场上的力量对比,看不清仓猝开战的后果,自毁长城,自毁社稷啊。”

范若水情急而语:“皇上已禅得皇位十年,皇上应该是英明的。”

辛弃疾微微摇头,似在自语:“‘皇上应该是英明的’,应该啊!可十年前的那场‘绍熙内禅’,原本就是大宋皇室禅让史上一桩最为荒唐、最为龌龊的闹剧。绍熙五年(公元1194年),太上皇孝宗病故于重华宫,其子光宗怀怨父亲,拒不出福宁殿执丧,朝臣惶惶,朝廷骚乱,王公贵冑、执宰大臣,跪请于福宁殿丹墀三日三夜,光宗仍不予理踩。时为枢密使的赵汝愚和时为閤门事的韩侘冑合谋定策,请高宗的宪圣皇后(吴氏)垂帘决事,以‘罹精神病’为由,逼光宗退位,禅位于年已二十七岁的儿子嘉王赵扩,尊光宗为太上皇(六年后病亡冤。皇室一代不如一代的继位者,似乎都患有遗传的软骨病,尤以当今皇帝为甚。他‘不慧而讷于言’‘每北使入见,阴以宦官代答’‘出宫则以小黄门举屏前导,屏上书写:少吃酒,怕吐;少食生冷,怕痛’。如此皇帝,叹为观止,连其曾祖高宗可怜的‘恐金诡辩’才智也没有;连其祖父孝宗可怜的‘委曲求全’的痛苦也没有;连其父亲光宗可怜可憎的‘公开谄金’的胡做蛮干也没有;而是彻头彻尾、彻里彻外的懦弱昏庸,只知开口称‘诺’。这就为志大才疏、头戴祖宗光环的韩侘冑提供了弄风弄云、弄水弄火的空间和机遇。况且,这位野心勃勃的太师又是皇后韩氏(韩琦的六世孙女)的叔父啊!”

范若水哀叹:“可哀的形势,可哀的皇室,可哀的皇帝啊!”

辛弃疾哀声相接,道出了内心的歉疚:“三年前(嘉泰二年,公元1202年)韩侘冑在朝廷的内争中,以外戚、太傅、知閤门事的绝对优势,扳倒了宗室重臣、右丞相赵汝愚,并使其流放永州,暴毙于衡州;排挤了焕章阁待制兼侍讲朱熹,并使其落职罢祠,病死于武夷山草庵之中。遂集大权于一身,并以其声势,高举‘抗金’大旗,高唱‘北伐’之曲,以收揽人心,分派倒赵(赵汝愚)排朱(朱熹)的心腹人物据朝廷要津。以御史中丞谢深甫(字子肃)为右丞相,封鲁公;以太学录陈自强(字勉之)为知枢密院事;以淮南转运判官许及之(字深甫)为吏部尚书兼给事中;以监察御史张岩(字肖翁)为参知政事;以平江府书吏苏师旦为枢密都承旨;以监察御史胡紘(字应期)为工部侍郎;以知潘州刘德秀(字仲洪)为签书枢密院。时吏部侍郎兼侍读彭龟年(字子寿),右正言黄度(字文叔),江东转运使、词坛名家杨万里(字廷秀)皆言韩侘冑的‘抗金’‘北伐’乃‘结党营私’‘自固权位’之术,或举表弹劾,或怒而斥之,或避而睥之,朝廷疑者众众。时我与陆放翁贬居山林荒野,虽憎恶韩侘冑‘倒赵排朱’之嚣张残酷,但对其‘抗金北伐’之论心存赞许,对其‘追封岳飞为鄂王’‘追论秦桧主和误国之罪,削夺秦桧王爵、改谥缪丑’等举措心存拥护,遂以声和之,以力助之;陆放翁作《南园记》以颂其心志,我则出瓢泉,赴京口助其战备。惭愧啊,追悔莫及啊!年老力衰,双目浑浊,思维僵迟,终不及彭子寿、黄文叔、杨廷秀聪颖明辨啊!”

范若水急忙宽慰她的辛郎:“勿自责苛求了。世间既有以诈欺人的诡谲,自然会有君子受欺之悲哀。孔夫子有语:‘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

辛弃疾长吁一口郁闷之气,话语爽朗了一些:“谢夫人指点。‘磨而不磷’‘涅而不缁’,我们就聊以**吧!夫人,请接着朗读四儿书信中朝廷端给天下臣民的奇闻奇事!”

范若水点头,放声读出:“皇上诺韩侘冑关于采纳父亲‘明敌情’之奏请,遣侍御史邓友龙为贺金正旦使出使北国。现在邓友龙使金国还,声称已探明敌情:金国正为北鄙鞑靼所扰,士卒涂炭,府库空匮,国势日弱,此北伐之最佳时机。皇上诺。诏令苏师旦为安远军节度使、领閤门事;诏令邓友龙为两淮宣抚使,置两淮都督府于扬州;诏令许及之为知枢密院事兼参知政事;诏令山东、京洛招抚使郭倪率领兵马五万,待命于池州;诏令京西北路招抚使赵淳率领兵马六万,待命于鄂州;诏令京西北路副招抚使皇甫斌率领兵马五万,待命于汝州;诏令建康都统李爽率领兵马四万,待命于徽州;诏令四川宣抚使兼陕西河东招抚使吴曦率领兵马十万,待命于兴州;诏令礼部侍郎李璧为参知政事,起草北伐诏书。”

辛弃疾怆然无奈的呼号声打断了范若水的朗读:“‘明敌情’!敌情就是这样几句空话吗?吾谁欺,欺天耶!谋臣苏师旦、许及之就位了,统帅邓友龙登场了,都督府成立了,四川才子李璧秉承其父史学家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的才智风采,要在文字上复仇雪耻、北定中原的豪言壮语,即将传布四海、激**风云了。惊心动魄啊,撼天动地啊,从张浚抱恨而亡后的四十年间,江南百姓和中原黎庶殷殷期盼的一场庄严的北伐壮举,就要这样地开始吗?”

范若水哀叹了:“战争,将领士卒生死之搏,国家社稷安危之搏,谋臣苏师旦原是平江府的一名书吏,从未涉足军旅;谋臣许及之,历任宗正薄、太常少卿、大理少卿,长期掌管诸陵祭祀、礼乐、郊庙、陵寝事务,素与军旅无涉;这般谋臣,真能筹划出克敌制胜的战略战术吗?统帅邓友龙,原是韩侘冑知平江府时的一个跟班,跟着韩侘冑青云直上、飞黄腾达,成了专为韩侘冑造神塑鬼的精灵,此等以口舌欺世的人物,真能指挥千军万马冲锋陷阵、北定中原吗?辛郎,我此刻的心里,突地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切心切肤的恐惧啊!”

“心灵相通,心神感应,我此刻的心中,也涌动着一种和你一样的恐惧,纷乱无奈的恐惧。”辛弃疾闭目沉思,以痛苦坦诚的声音,梳理着心中的愁思,“纷乱无奈的恐惧啊!我实在想象不出苏师旦、许及之这样的智囊谋臣,身居华屋,是如何筹划这场北伐战争的。我实在想象不出,邓友龙这样的统帅,身居临安大内,是如何掌握战场全局、用兵布阵、协调各路兵马,以营造战争胜利的。我全然不知金兵右副元帅完颜匡统率的驻汴京的二十五万兵马的动静情状。我担心这个完颜匡会悄悄地挥师南下,直逼两淮啊!我全然不知金兵左副元帅仆散揆率领的驻郑州十五万兵马的动静情状。我担心这个诡诈剽悍的仆散揆会突然挥师东进,直逼战略重镇建康城啊!我挂牵着五路待命于池州、鄂州、汝州、徽州、兴州的三十万士卒。四十年不打仗了,他们根本不知战争是怎么回事。没有经过艰苦的,严格的,晒黑皮肤、冻裂手脚、摔得伤痕累累、疼得锥心刺骨、饿得心如铁石、苦得胆气生烟的训练,在战场上敢于刀剑见红吗?不敢刀剑见红的士卒,只能流自己的血染红对手的刀剑啊!我挂牵着这五路率领士卒的将领。苟安四十年了,他们不是‘采石矶大捷’‘符离之战’时的海州魏胜、洒州陈敏、濠州戚方、六合郭振、水军李宝、关西将军李显忠、和尚原的吴磷,而是四十年间优容成长的一代,有的还是攀附而进入军营的大小衙内,他们在战场上能经得起战火、刀剑、鲜血的考验吗?若在血肉相搏中软了手脚、散了筋骨、昏了头脑,不仅自己会尸骨无存,也会使士卒血流成河啊!”

范若水情急了:“‘尸骨无存’‘血流成河’,这就是仓猝北伐的后果吗?难道朝廷就没有人上疏谏阻这仓猝的北伐吗?”

辛弃疾吁吟:“‘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诟。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贤之所厚。’这是屈子倡导的为臣子的荣辱观啊!可现时的朝廷,韩侘冑已编织了一张虚实莫测的迷网,使‘屈心抑志’的臣子和‘清白死直’的臣子,都茫然不知所从了。因为韩侘冑毕竟不是‘通金议和’的秦桧,也不是‘恐金议和’的汤思退,而是四十年来振臂高呼‘抗金北伐’的一位宰臣。现时占据朝廷要津的高官大臣苏师旦、许及之、邓友龙之辈,毕竟不同于依附秦桧、汤思退的何铸、周三畏、尹穑、魏杞之流,他们都是唱着‘抗金北伐’的高调进入朝廷的,他们的言论张扬着‘抗金北伐’的声威,而且花样翻新、舆论一律,不容置疑,变庄严的‘抗金北伐’为杀伐对手的魔法和禁锢舆论的神罩,任意为之,指鹿为马,这就形成了特殊境遇中特殊的韩侘冑专权。夫人,也许镳儿的书信中,还会为我们带来朝廷‘指鹿为马’的奇特景观啊。”

范若水展开书信继续读起:

皇上诺韩侘胄奏请,对朝廷反对仓猝北伐的臣子大开杀戒:下诏罢钱祖象参知政事;下诏罢费士寅参知政事;下诏罢刘德秀签书枢密院事。苏师旦放声诬陷钱祖象、费士寅、刘德秀三人之言论,是受父亲奏疏中‘勿仓猝’三字的蛊惑……

范若水惊呆,手中的笺纸落地。

辛弃疾全然通悟了韩侘冑的诡诈,他想借用自己的名字和奏疏,鼓动这场急于发动的北伐;让自己承担这场战争万一失败后的罪责;株连反对仓猝发动这场战争的朝臣。贬居瓢泉园林的辛弃疾和高居庙堂的赵扩一样,都成了韩侘冑手中的玩偶和工具,而且没有机会辩解,没有机会抗争。他感到痛苦、悲哀、无能为力,他凄苦地呼号着:“屈子之风万古不灭啊!‘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辈之所厚。’遭贬的钱祖象、费士寅、刘德秀三位重臣,察其权臣、谋臣之诡诈,破其权臣、谋臣之罗网,清白死直,刚正不阿,可获历代圣人贤人的赞誉了。天公地道的惩罚啊!多嘴多舌的辛弃疾理应被这帮权臣谋臣吊挂在诡诈莫测的罗网架上,成为权臣谋臣们求福避祸的肉靶。三个月前上呈的那份‘重战备、明敌情、勿仓猝’的奏疏,必将成为招灾招祸的渊薮,必将成为权臣谋臣们‘指鹿为马’,任意裁定的罪证,不仅招祸于今日,也许还会遗祸于后世子孙啊!诡诈莫测,不必测了;祸福莫测,测有何用!夫人,今天是九九重阳节,茱萸驱灾,**酒避邪,我俩该走上鹤鸣亭,避一避这朝廷政情军情变动的晦气灾祸了。”

范若水倚在辛弃疾的怀里,宽慰着她的辛郎。

夕阳西下,申时时分。辛弃疾怀着一颗憔悴欲碎的心,与老妻范若水相依相扶地登上鹤鸣亭。眼前晚霞与**相映而织成的魂丽情景,使他惊讶而瞠目;微风偕霞光而卷起的浓郁花香,使他惊异而神迷;廓之与家仆呈上茱萸与**编织的花环、秸儿与褎儿呈上的**酒,厨娘与女仆呈上的蓬饵,使他快意而心醉;神龙居传来“栗色的卢”苍劲萧萧的嘶鸣声,使他如在梦中;峰峦上扬州鹤突地飞出山林,一声长啸,如一道白光划过山谷,轻盈地停落在他身边的栏杆上,使他蓦地意识到这是登临鹤鸣亭——重阳佳节的鹤鸣亭啊!就在他的心灵蓦地恍悟的同时,耳边腾起了激越壮美的男女声唱和。

辛弃疾周身一悚,如遭电击,他紧紧抚抱着身边的范若水,似乎一下子回到四十一年前范府夜宴壮别的难忘时日。他转身望去,目光蒙昽了:心上人范若水抚琴歌吟的形影,亲人范邦彦、赵氏、范如山之妻张氏、管家郭思隗、侍女范若湖深情关切的形影,迭次地闪现着。他凝眸细眺,抚琴者,侍女整整;女声歌唱者,侍女香香;伴唱者,厨娘女仆啊!他移眸男声唱和者,是范开、辛秸、辛褎、三哥辛勤和家仆啊!他的心胸扩张了,豪气勃发了,**奔放了,和着琴声,放声高吟:“难忘建康城。难忘,建康驿馆中范家庭院的夜宴。难忘,范府夜宴壮烈的离别。‘男儿何不带吴钩?’夫人,谢谢你,你用侠骨烈烈的吊古,借着唐代诗人李贺这豪气凛凛的诗句,鞭策我带着‘东山岁晚,泪落哀筝曲’的苍凉,走向波涛汹涌的江河湖海,走向天寒地冻的冰雪世界!‘少年心事当拏云。’谢谢你,夫人,是你用热血沸腾的伤今,激发了我对唐代诗人李贺这首诗句的理解,激励我以少年血气方刚的勇敢和抱负,带着‘江头风怒,朝来波浪翻屋’的沉重,进行快意风云的跋涉,寻觅那千古传奇的‘秦淮宝镜’啊。”

整整和着辛弃疾豪气干云的高吟,猛地拨动琴弦,琴音呈万马奔腾之势,豪放壮烈、气势磅礴。

范开急忙捧起酒杯疾至辛弃疾面前,辛秸、辛褎、男女家仆恍悟了,效范开之所为,同时捧起酒杯,恭立于范开身后。

范开举酒禀告:“老师,《礼记》有云:‘请业则起,请益则起。’晚辈有惑袁起而举酒请教于老师。”

辛弃疾接过酒杯,遍视家人,点头作应。

范开语出:“老师上下求索千古传奇的‘秦淮宝镜’,时经一年,艰苦备尝,不知是否觅得?”

辛弃疾神情一凛,若有所思地闭上了眼睛。

琴音停歇了,人们沉默了。秋风曳动着辛弃疾空宽的衣带和稀疏的白发,他突然间显得衰老了。

范若水落泪了,她知道此刻辛郎的心仍然沉浸在临安朝廷政情军情变动的极度痛苦中,眼前这激越的抒情高吟,全然是郁结于胸的难以遗忘的回忆,全然是临安朝廷政情军情变动引发的更为沉重的吊古伤今,全然是内心焦虑情感怆楚的流露,全然是为了这“酒酬重阳节”与众同欢的亲昵表达。谁知那面“秦淮宝镜”的传奇,即将毁掉这眼前的欢乐,使辛郎的心情又将跌入“报国无门”“死无战场”的苦境中。她移步琴台前,弹唱起她的辛郎在痛苦难拔的苦境中戏作的一首《鹧鸪天》。也许只有这首自侃自调的《鹧鸪天》才能唤醒辛郎的自脱自解啊!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檐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妮银胡籙,汉箭朝飞金仆姑。 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却将万字平戒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激昂悲凉的琴音和歌声,搅动着亭台上人们的心,更搅动了辛弃疾与老妻心灵相通的情感:信而见疑,忠而招谤,投闲置散,终老山林,“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不也是“秦淮宝镜”照映出的自己一生悲怆的结局吗?辛弃疾和着老妻弹奏的激昂悲凉的琴音,拍栏放声,回答身边亲人们发出的询问:“忆旧感今,酣畅淋漓啊!感谢天神抚佑,感谢爱神抚佑,我终于觅得了千古传奇的‘秦淮宝镜’。”

雷霆炸响啊!鹤鸣亭上猛地爆起震撼山谷的欢呼声,人们一齐拥向辛弃疾,举酒畅饮,起舞祝贺,发出种种探究“秦淮宝镜”的询问一“宝镜得自何处?”

“宝镜如何模样?”

“宝镜果能映见人的五脏六腑吗?”

“宝镜而今何在?”

年老的辛勤举酒与辛弃疾碰杯而饮,用苍老的声音喊出:“我想念茂嘉啊,他伴你觅得了‘秦淮宝镜’。”

辛弃疾神情凝重了,范若水的琴音激越而昂扬。

辛弃疾和着激越昂扬的琴音拍栏放声:“‘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老子至实至确的名言啊!千古传奇的‘秦淮宝镜’,觅得了,消失了,永存了。”

人们诧异了,茫然了,倾耳静听,聚精会神。扬州鹤滑落在栏杆上,神龙居的“栗色的卢”停止了嘶鸣,连天际的晚霞和山谷的晚风都停止了舞动吹拂,只有范若水依然激越昂扬的琴声衬托着辛弃疾的拍栏吐诉:“天地有情!千古传奇的‘秦淮宝镜’我觅得了。觅得于燕京紫云、榆关飞雪、塞北落日,觅得于毡帐枯草、中原泪咽,黄河怒吼,觅得于‘阳春召我以烟景’,觅得于‘大块假我以文章’。我没有辜负长者之所期、恋人之所望,我没有辜负三更洞房婚姻延期之所约、范府五更豪饮‘箔屋风月’的壮别。”

范若水的琴声随着辛弃疾的高吟,骤然变为凄苦悲凉。辛弃疾的苦吟声也变得悲凉了:“世情捉弄人啊!我觅得的‘秦淮宝镜’,在我视若生命的把握中无可奈何地消失了。消失于临安庙堂声震梁柱的雄辩中,消失于‘夜深忽梦少年事’,消失于‘梦啼妆泪红栏杆’啊。”

范若水的琴声浓重着辛弃疾愤懑的控诉,突地变得刚烈峥嵘了,一下子振作了辛弃疾撼天凌云、英伟磊落的气魄:“天不容伪,唯道是从啊!天下的良知是任何权势毁灭不了的。千古传奇的‘秦淮宝镜’在消失中永存了!永存于‘天无私覆,地无私载’的滚滚红尘里,永存于‘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的沸腾血液里,永存于屈子‘阽予身而危亡兮,览予初其犹未悔’的坚定信念里,永存于形胜京口北固楼上‘何处望神州’的感慨里……”

夕阳沉没天际,为开禧元年的九九重阳节留下了一抹殷红,照映着飞舞于空宇中的扬州鹤,笼罩着“酒酬重阳节”的鹤鸣亭和亭台上的茱萸、**、人影,托起了周身披着霞光火焰的辛弃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