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苏维回到家中,发现大黄站在阳台边,表情很是纠结。
听见苏维走进来的声音,大黄犹豫地看了眼阳台上的白剑云,转身迎向苏维:“医生,你吃饭了吗?”
苏维发现桌子上摆了很多已经冷了的、并且没有动过的菜,显然大黄自己也没有吃,一直等着他回来。
他柔声道:“没有,一起吃吧。”
大黄热饭菜的时候苏维走进厨房帮忙,一眼就看见垃圾桶里摆着一束鲜红的玫瑰花。他不禁一愣:“这是……”
大黄浑身一僵,旋即垂头丧气地说:“有人放在门口的,我一出门就看到了,没有署名。”他顿了顿,解释道:“上次医生也是把它扔了,所以我……”
苏维拍了拍他的肩:“我知道了,没关系。刚才你在阳台干什么?”
大黄说:“我想知道我为什么讨厌白剑云……也许能帮助我想□□什么。”
大黄有很强的自省能力,可在别人治疗他时他心理的阻抗却很严重。苏维虽然担心他会有太大的压力而适得其反,可转念一想,这未必不是件好事。
“有什么结果?”
大黄摇头:“我感到害怕和……厌恶。但我不知道它对我来说到底代表了什么。”
微波炉发出叮咚的响声,两人将菜端了出去,在桌边坐下。
苏维安慰道:“没有关系,急不来的。这样也很好不是吗?”
大黄苦涩地笑了笑:“是很好,医生,其实我一点都不想恢复记忆,未知的东西很可怕啊,谁知道另一个我是不是心理阴暗、大奸大恶呢?”
苏维诧异地挑了挑眉毛。
大黄懊恼地用筷子戳着米饭,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嘟囔道:“还不是光明正大地为了追医生你……”
苏维心想,你也没偷偷摸摸呀。不过他没有说出来,假装没听见一样转移了话题:“你喜欢什么专业?”
大黄愣了愣:“嗯?”
苏维说:“你一直呆在家里,除了治疗病人外几乎不和人接触,开学以后我想申请让你做个临时生到学校里上课,也许接触人群会对你的病情有帮助。”
大黄毫不犹豫地说:“心理学!”
苏维失笑:“我们学校没有开设专业的心理学课程。”苏维任教的T大是理工科学校。可如果去其他学校,苏维未必找得到门路,也不放心让大黄一个人去。
大黄想了想,期期艾艾地看着苏维:“那,医生教什么我就学什么。”
苏维无奈:“我只教选修课……”
大黄苦恼地想了很久,说:“其实我不想上学……“
苏维说:“那……做义工呢?或者打工?除了心理学,你还有什么感兴趣的东西?”
大黄想了会儿,点头:“那就打工吧,我想去卖花。”
晚上睡觉前,苏维坐在**看书,大黄端着一杯自制的红枣牛奶走了进来。
他将牛奶搁在床头,却没有马上离开,拖了把椅子在床边坐了下来。
苏维下身只穿了条**,仅用被子盖着腰下的部位。他对这样的场景感到很尴尬,尤其是想起了在夏威夷那晚发生的事情,掩饰性地抓过牛奶杯喝了一口:“有事吗?”
大黄用幽怨的口吻说道:“从美国回来以后医生对我变得异常冷淡……我本来以为像你以前那样已经是冰山中的翘楚了,现在才知道我从前眼界是多么狭隘。”
苏维的确无法面对自己在美国时醉酒犯下的错误,转开了视线没有接话。
大黄在床边蹲下,试着将下巴枕在苏维手上,见苏维没有拒绝,他不由放松下来。这一次他没有再问苏维喜不喜欢自己,而是迂回婉转地问道:“医生,你还喜欢林老师吗?”
苏维哭笑不得,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大黄受够了他动辄缄默不言的模样,愤愤地用手指戳他:“我们好歹朝夕同居大半年了,你居然半点都不松口!”
苏维心想,我明明已经松口了,至少我坚持将你留下了。可有太多条条框框拘束着苏维只能在一寸见方的土地里让步。他淡然地说:“感情不能勉强。”
大黄磨牙霍霍地挥舞着绣花拳头,继续死缠烂打:“你不给我名分我就跟你拼了~~”
苏维凉薄地说:“要么你死要么你亡,你选吧。”
大黄又泄气了。
其实这只是他每日例行公事般的骚扰,并不希望立时就能有收获,只求慢慢融化掉苏维的冰山一角。
很快他又恢复了活力,嬉皮笑脸地凑上去:“医生,那你给我个晚安吻吧。”
苏维正待拒绝,大黄电光石火间已迅速在他唇角亲了一下,然后仿佛是怕苏维揍他一般一溜烟逃出了房间。
苏维愣了一会儿,苦笑着摸上唇角。方才被大黄吻过的地方逐渐热了起来。他无法不承认,他的确喜欢上了这个少年,但感情并不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有太多人事横亘在他们之间。
那种感情,太不现实。
第二天,苏维去了附近的花店。很凑巧的是,在花店里他见到了正在打工的任小千。
苏维进门的时候,任小千正捧着手机不知在和什么人发短信,唇角带着淡淡的笑意,又被他努力压抑着。
原本苏维还有些不放心,毕竟大黄还刚刚成年,对于苏维来说还只是个孩子而已。有任小千在,好歹有个照应,于是他当场就和花店的老板谈好了,从明天起大黄开始到花店帮工。
苏维从花店出来,刚刚发动车子准备离开,副驾驶座的门却突然被人拉着,一个年轻的男人自说自话地跨坐进来,不断搓着手哈气:“哈,外面好冷啊。”
苏维震惊道:“高锦……”
高锦笑道:“开车吧……去海边逛逛怎么样?很多年没去过了。”
苏维沉默了一会儿,到底是开着车走了。
高锦伸手去开音乐,可是他拨了两下音乐播放器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苏维以为播放器出了什么问题,伸手摁了一下播放键,巴赫舒缓的音乐立刻从音响里流淌出来,充盈整个车厢。期间他碰到了高锦的手指,凉凉的不带任何温度。
高锦长长出了口气:“你现在喜欢听这个?以前你喜欢听死亡金属。”
苏维说:“年纪大了。以前……你也爱听那个。”
高锦耸肩:“现在我还是喜欢。疯狂、绝望、毁灭。”
苏维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
过了一会儿,当苏维即将要在舒缓的乐曲中彻底放松下来的时候,高锦再度开口了。
“你为什么让他出去打工?为什么让他去接触人群?”
苏维愣了一下,不紧不慢地答道:“这样也许对他的病情有帮助……”
高锦冷冷地说:“你是想让他走上正轨,成为一个正常人吧。工作,和其他人交往,像正常人一样生活,然后就可以像正常人一样——恋爱?”
苏维握着方向盘的手指紧了紧,眉梢微蹙。
高锦冷笑:“的确像他这种背离性人格分裂的案例,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变回第一种人格,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现在和正常人也没什么区别。难怪你会喜欢上他。不过你很清楚,如果他真的变回去,不同人格之间记忆不共享,他会忘记你的。”
苏维沉静地答道:“你说了,他也许一辈子都不会恢复。”
高锦突然变得有些暴躁,用力砸了下车窗。他疯了一般大喊道:“苏维!我等了你整整十年!你要背叛我吗!”
“背叛……”苏维茫然地重复着,突然感到心脏一阵抽痛。他是如此害怕被扣上“背叛”的罪名。
这时候苏维的手机突然响了。他拿起看了眼,是大哥苏黔发来的短信,约他晚上一起吃饭。高锦凑上来看了一眼,立刻变了脸色,咬牙切齿地说:“是你哥。”
“如果当初不是他,我这十年根本不会过得这么苦!他把你转学之后逼我退学,甚至用他的权势逼得我父母失业,逼迫我们离开上海!阿维,这些你都知道对不对?”
苏维苦笑:“我……我知道。”
高锦叹道:“我不知人间疾苦的苏二少爷啊……前事搁下不谈,苏维,跟我走吧。我走之前你答应过我的,十年。”
苏维很清楚他对高锦的早已不是爱,只剩下愧疚。可是每当他想将拒绝的话说出口的时候,总有一双无形的手紧紧扼着他的嗓子不让他说话。
高锦见他迟迟不答,突然又软了下来。他叹气道:“只要你不爱上别人,我还可以给你时间继续想。十年都等下来了,不急在这一刻。”
苏维在一个红灯前停下,高锦突然打开门走了下去,然后迅速消失在车流不息的马路上。
晚上,苏维带着大黄前去赴苏黔的约。
他们来到酒店的包厢,只见苏黔一个人坐在桌边等待。苏家兄弟二人目光接触的刹那同时皱了起眉头,苏黔先发制人:“我好像只约了你一个人。”
苏维则冷冷道:“我以为是家庭聚餐才会来。”
两人短兵相接一触即发,片刻后还是苏黔先退了一步:“先坐下吧。”
精致的菜点和红酒被送上桌,大黄对这些见所未见的名贵菜色感到万分好奇,捏着筷子蠢蠢欲动,又不敢第一个动筷。
苏维小声道:“你先吃吧。”
大黄如蒙赦令,即刻研究起菜色来,准备为他心爱的医生的食谱上再添几样美味。
苏维不急着动筷,喝了口红酒,冷冷地开口:“你找我有事吗?”
苏黔讪讪道:“我是你哥,找你吃饭不行么。”
苏维毫不客气地说:“和你一起我没什么胃口。”
苏黔的脸色瞬间差到了极点。连一旁的大黄都尴尬地不敢再动了。他看看苏维又看看苏黔,好奇地猜测起苏黔到底做过什么对不起苏维的事情,居然能让他说出这种话来。
此刻苏黔简直觉得心里一江苦水向东流。他自问对两个弟弟都当成珍宝一般,尤其是苏维,敢说是他在这世上最爱的人了。便是当初未离婚时的妻子和儿子,他对他们也没有对苏维那种疼到心尖子上的爱。可是他的两个宝贝弟弟一个为了男朋友和他吵架,一个甚至能冷着脸对他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他在心底咆哮:卧槽!!!两个小白眼狼啊!!!老子到底做错了什么!!!
然而面子上苏黔还是优雅的,只是笑容略嫌酸苦:“噢?我倒是有话说,不过让他听了不要紧吗?”苏维并没有告诉过苏黔大黄是自己的病人,故而苏黔误以为他是苏维的新恋人。
苏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什么?”
苏黔说:“我前不久……遇到了一个人。”然后就住嘴了。
苏维手指一紧,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关于他的过去,他并不想让大黄知道。
接下来苏家两兄弟就不说话了。苏维一言不发地喝红酒,苏黔则端着酒杯轻晃,盯着液面出神。大黄一人吃的尴尬,渐渐也不敢动筷了。苏维摸了摸他的头发:“吃吧,吃完了你出去走走——算了,你先回去吧。”
大黄自然是对苏黔说到的“那个人”很好奇,不过他不会违背苏维的话,吃了个半饱就离开了。
苏维已经喝掉了半瓶红酒,脸色微醺。苏黔看着他的样子,涩声道:“你也见过他了?”
苏维笑容嘲讽:“被你逼着离开的那个?”
苏黔尴尬地点了点头:“你的酒量不大,少喝点。
苏维说:“你怎么会碰到他?——他来找你?”
苏黔摇头:“不是,偶然碰到的。我其实……只是想确认一下你们是不是见过了。”
苏维冷笑:“怕我们破镜重圆?”
苏黔面皮抽了一下,苦笑道:“……其实早知道你还是会走这条路,我……”他顿了顿,复又愤愤道:“是他把你带坏了。”
苏维冷冷地说:“命中注定的。你放心吧,我已经喜欢上别人了,跟他没可能。”
苏黔皱了下眉,忍不住问道:“那个大黄家里是做什么的?我看他年纪好像还很小,还在上学?”
苏维说:“他刚刚成年。”
苏黔如遭当头棒喝,不由瞪大了眼睛:“刚成年?!阿维,你比他大了九岁!你怎么越来越离谱?”
苏维看着他生气的模样,心里泛起一股报复的快感,接着说道:“他父母双亡,前一阵子后妈刚刚去世,他是嫌疑犯——哎,哥,你别着急,他已经洗脱嫌疑了。”看着苏黔刚刚松了口气的模样,苏维恶意地补充道:“我认识他因为他是我的病人——他患有人格分裂症。”
苏黔倒抽了一口冷气,面上已经是五彩缤纷,靠着一贯的教养才没有发作:“他是精神病人?!”
苏维呵呵笑了起来:“对。”
在苏黔的概念中,精神病人与疯子相差无几。他艰难地说道:“你疯了吗?”
苏维晃了晃酒杯:“暂时还没有。”
苏黔蓦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苏维面前,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跟他分手。你喜欢男人我不管,至少给我找个正常人!”
苏维冷笑:“爸妈都不管我,你凭什么?”
苏黔怒道:“长兄如父!”
苏维端起酒杯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你是当惯□□者了吧。我已经二十七岁了。”
苏黔从他手里夺过酒杯,猛地往地上一丢,酒水溅了两人一身,玻璃渣四处飞溅。
苏维微微一愣,抬头看了一眼,发现苏黔的怒气值已经攀到了顶峰——从小到大,除了他自杀未遂被救醒的时候苏黔甩过他一个耳光之外,这还是苏黔第一次跟他动手。
他不甘示弱地站起来,拿起外套就往外走。苏黔一把将他拽了回来,压到墙上,甩手就是一耳光:“你九十七岁我都是你哥!你看我管不管的了你!”
苏维被那一耳光扇的天旋地转,只觉五脏六腑搅在了一起,酒水逆冲,险些吐了出来。他恨声道:“哥,我讨厌你!”那口气一如十几年前他受了委屈向苏黔撒娇时的口气。
苏黔只觉鼻梁一酸,近三十年一直干燥的眼眶突然就湿了。他搂住苏维,迭声道歉,并扶着他向外走:“你喝了太多酒,不能开车。我送你回去。”
苏维没有拒绝。
回程的路上,苏维在车上吐了出来。苏黔毫不嫌弃那混杂着酒气的酸臭味,一言不发地将他被弄脏的衣服脱掉,将自己干净的衣服为他换上。
他没有将苏维送回他和大黄住的地方,而是带回了自己的别墅,并亲自为醉的不省人事的苏维洗浴更衣,然后抱上了床。
自从苏维长大后,兄弟两人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亲密过,苏黔做这些的时候几次酸了鼻子。
最后,他坐在床边看着苏维宁静安详的睡颜,忍不住涩声道:“早知道你找个精神病,当年还不如让你跟他好了算了……”
作者有话要说:之前误删了两条评论,是tout和蓝TX的,抱歉抱歉。不小心点到删除键就立刻执行不询问确认还无法撤销神马的真是太讨厌了%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