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于晓彤出院回家以后,徐梅已经搬走了。她在医院的那些日子里,徐梅来过几次,但每一次来都是一场无休止的谩骂。她就站在她的病床边声泪俱下地诉说着他们怎么害死了她的孙子!好多人来拉她拽她,他们告诉她,那不仅仅是她的孙子,还是于晓彤的孩子,她的痛苦比她少吗?她怎么可以用这样的方式来发泄自己的痛苦呢?

于晓彤一言不发地望着她,婆婆也老了。她凌乱着头发,穿着不和适宜的冬天里的袄子,整个人都癫狂混乱了。父亲更是不敢出现,因为他一出现,徐梅就会疯了一样地扑上去,她咬牙切齿拳打脚踢,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每一次都是陆永或者陆安来把她带走。

于晓彤出院的这天,来接她的人是郭铭、杨诗歌和陆安。最该出现的陆永没有来。

杨诗歌挽着她的手臂,故作轻松地说:“陆永打过电话了,说今天有个案子要开庭。”于晓彤自然知道她在撒谎,垂了垂眼。

“给他一点时间。”郭铭了然地望着于晓彤,他知道她难过极了,却一直在强撑着。

“我哥一时半会儿还接受不了,”陆安艰涩地说:“嫂嫂,你别误会,他只是太爱孩子了,没有办法面对你。”

于晓彤抿了抿嘴唇,眼泪在心里汹涌。她知道她和陆永再也回不到过去了,回不到过去的轻松明媚里,就是他们争吵,冷战,也好过现在这样的无言以对。

住院的这些日子她仔细的想过自己的婚姻,她付出的努力真的不够,她没有认真的去照顾过陆永,甚至连孩子都没有认真照顾。她忙着工作,忙着去实现自己所谓“制片人”的梦想,忙着琐碎杂乱的一切事,却惟独没有为陆永和孩子做过什么。她是那么自私,自私的只想着自己的婚姻怎么可以不美好,不浪漫,而陆永怎么可以不包容自己,理解自己?自始至终里她在意的都是自己的感受,自己的感觉,她自我得不可一世。可为什么非要在命运发生大转折的时候她才能想到这些呢?

“我想去看看我妈和孩子。”于晓彤淡淡地说。

其他三人对视一眼,知道劝说无益。郭铭默默地开着车,从倒视镜里看向于晓彤,她别转着面孔,眼里都是哀伤。这个城市一到了春天就迎风盛开着灿黄色的迎春花,在一方一方的花圃里招摇,四月的阳光从枝繁叶茂中落下来,像流动的汞。可这般的美好,却忧伤得让人心碎——未来该怎么继续?活着的人在家破人亡的屋檐下,怎么面对,怎么走下去?

在公墓的入口,杨诗歌买了大束的**,递给于晓彤的时候,握了握她冰凉微颤的手。漫山都是石碑,乌压压的让人沉重得发慌,即使有着松柏这样常青的植物,也只是衬得更凝重肃穆。母亲在照片里温柔地望着她,她跪了下去,眼泪扑簌而下:“妈,妈,妈!”她凄厉地喊着,可空旷里只有风声对她回答。旁边的人无不动容哭泣。

于晓彤头枕在冰冷的石碑上,手轻轻摩挲着母亲照片,几个月前她还跟母亲撒娇,可现在已经是阴阳相隔。杨诗歌扶起她:“晓彤,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你这样伯母不会安息的。”

帅帅的墓在另一片区域,当时于家的亲戚想把他们的墓放在一起,但徐梅跟他们大闹了一场,非要他们另外给帅帅立一个墓碑。为了息事宁人,于家的人处处忍让,他们一切都遵照了徐梅的意思。于晓彤想着自己三个月的时候就想着给帅帅断奶,自己真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她应该多抱抱孩子,应该多和他亲近一些,而不是现在只能抱着他冰冷的墓碑,亲吻着他的照片,伤心欲绝。

“回去吧。”郭铭劝着她:“你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不能在外面呆太久。”这些日子里,他和于家的亲戚一直守着于晓彤,看着她从死神的手里挣脱出来,看着她一点点艰难的恢复,她比以前坚强多了,即使伤口疼得冷汗直冒,她也忍着不说。好多次他都心疼得躲到安全通道那里痛哭一场,那么美好的于晓彤,现在却是伤痕累累。

于晓彤茫然望去,心里空得像一口井。回家吗?回父亲那里,还是回陆永那里?如果回父亲那里,父亲会更加的担心,他现在面对陆永变得低眉顺眼,小心翼翼。他在自己的女婿面前也没有办法抬起头来,他生怕女婿会把这一切怪到女儿身上,若是女儿连婚姻都没了,他就是罪上加罪了。于晓彤不能增加父亲的心理负担,可是回到陆永那里,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变得微妙起来,客气礼貌得彷若外人。

于晓彤叹了口气,决定回去面对陆永。她逃不掉,也无处可逃。

陆永不在家。陆安躲在一旁给他打电话,于晓彤听见了,甚至能听见陆安隐隐烦躁的语气:“哥,我知道你难过,但嫂子呢?她可是连妈都没有了。”

她的心踉跄了一下,眼泪差点掉下来。

杨诗歌牵着她的手上楼,柔声地说:“热水放好了,先去泡个澡,其他的都别想了。”

“安安呢?”于晓彤问:“最近你都一直在医院照顾我,安安怎么办?”

“他跟你在同一家医院住院。”杨诗歌深吸一口气:“我请了看护。”

于晓彤轻声说:“诗歌,谢谢你。”

“跟我还说这个!”杨诗歌揽了揽她:“我在绝境的时候不也是你帮着,人这一辈子都要跨无数的坎,没什么办法,只能这样一个一个的过去。”

“你跟陆安……”于晓彤住院的这些日子,已经看出陆安对杨诗歌的真心。他的那份细腻温和如司马昭之心。

“不知道。”杨诗歌垂了垂眼:“他把车子卖了,坚持着让安安住进医院。他对孩子真的很好,比陈洹对孩子还要耐心细致,孩子也喜欢他。可是他一个未婚的,而我还带着个孩子,以后也不打算再要孩子了。我不能拖累他。”

杨诗歌把她的帽子摘下来,抚摸着于晓彤开颅手术后头上的伤疤:“再过些日子头发就会长起来了。晓彤,你要好起来!”

于晓彤半夜里醒来的时候,房间里没有人。晚饭过后杨诗歌他们才离开,而那时陆永还没有回来。于晓彤说没事,她有点累想休息了。

自从手术过后,她的伤口常常隐隐作痛,头疼,胸口疼,腿上的断骨也疼,后来听说那场手术一共做了八个小时,医生简直是用一针一线把破碎的她缝合了起来,一直到现在,那些伤口依然狰狞扭曲,触目惊心。待到他们离开后,她吃了一些止疼药,躺到**等着陆永回来。不知不觉的她就那样半躺着睡着了。

她轻轻推开儿童房,看见陆永背着她坐在房里,灯也没有开,就那么坐在黑暗中,背影看上去格外孤寂。她迟疑了一下,走过去从身后揽住他,“别这样,帅帅已经不在了,你再怎么难过他也没有办法活过来。我们还年轻,很快就会再有孩子。”

陆永的身体杵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的声音透着沙哑:“你怎么这么狠心?孩子才走,你就想到要用另一个孩子来替代他?”

“我……”她被质问得说不话来。

“对不起。”陆永困顿地说:“你好好休息吧。”他站起身从她身边掠过,她的手停在半空中,酸涩不已。她爱陆永。从病**醒来的那一刻她最想见到的人就是他,她想要扑到他怀里痛哭一场,想要得到他些许的安慰,可是陆永完全被击垮了。他悲伤得不能自己,对于晓彤的伤痛也就无暇顾及。她知道他有多爱孩子,现在她已经失去了那么多,母亲,孩子,她再也失去不起了。若是没了陆永,若是没了婚姻,她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过下去。

可是陆永心性大变。

自从她回家以后,他每晚都住在儿童房里。她进去,常常看到的是宿醉未醒的他,一屋子酸臭的酒气,他就横七竖八地躺在地板上。有时候她拦着他别喝酒,他会发了脾气地摔酒瓶,用了作揖的姿势对她说:“别烦我!”

他每天晚上都让自己醉着入睡,他用这样的方式麻痹着痛苦。

醉了的时候他会抓扯着自己的头发说:“于晓彤,我们离婚吧!我一看到你就会想起帅帅,想起他血肉模糊的样子。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

他们被困住了。

不知道如何自救。

除了喝醉的时候,于晓彤常常看到他发呆,就抱着头坐在地板上,显得那么悲伤。好多次,她都努力地想用身体去安抚他。她亲吻他,拥抱他,想要赶快再有一个孩子来冲淡这份悲伤,可他只是抗拒着她,他躲闪着拒绝着。他不再碰她。其实陆永并不想这样对于晓彤,可是他真的没有心思,没有心情与她去欢悦一场。他的身体静静的,仿若再也不会被点燃。

“陆永,我爱你!”她努力地说:“我不想失去你,我们重新开始,重新开始,好不好?”

“给我一点时间。”他总是这样说。

是多久?到底是多久呢?他们两个人的家空寂得只有悲伤,眼泪,宿醉,沉默。

于晓彤开始学着做家务,学着婆婆那样,跪在地上用地拖和水蜡擦拭地板,她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把被褥拿到太阳下晒得芬芳四溢。她手忙脚乱的学着做菜,杀鱼剁排骨,切青椒土豆……她不沾阳春水的十指全贴了邦迪。她做好了菜就给陆永发短讯,让他回家吃饭。可他说要加班。等她打电话去他办公室的时候,知道他已经下班了。

她就坐在摆着热气腾腾饭菜的桌前,看它们冷下去,看夕阳一点一点消失,整个屋子暗了下来。她不断地鼓励自己,这没关系,他只是需要时间,再多一些时间他就会想明白,就会从痛苦里走了出来。她要再努力,再努力一些。

听到门铃响的时候,她几乎是扑上去开门,膝盖撞到椅子的棱角,疼得她抽了口凉气,脚上却没有停下来,旋即地拉开门,朗声喊道:“你回来了!”看清面前的人,失望不已。是郭铭。

郭铭看着她的目光由亮转暗,“他还没回来?”

她点点头。

他跟着她进屋,才发现她没有开灯,摁开灯,看到桌上的饭菜,“你做的?”

“吃过饭了吗?我去热给你吃!”她故作轻松地说。

他突然拽住她的手:“他每天都不回来?”

她的鼻翼一酸,难过不已地扑到他怀里,抓扯住他胸前的衣襟失声痛哭:“我还活着,不是吗?难道非要我死了他才会来缅怀我?我这么艰难地活下来,不是万幸吗?可为什么不能珍惜我,珍惜活着的我?我已经很努力了,我知道他难过,可我不难过吗?他失去了一个亲人,而我失去的是两个!我肢离破碎的活下来,就是为了看到我的婚姻也死掉吗?”

“晓彤,”郭铭心疼地抱住她,冲动地说,“还有我,你还有我!就算你失去了全世界,我也会陪在你的身边。”

“可是我爱他!”于晓彤嘶哑地说:“我害怕失去他!我真的不如就在车祸里死了算了。”

“不许你这样说!”郭铭一想到她手术后的模样就后怕不已,她的身体经历了多大的磨难,可与她的心比,那些疼只是一时的。他不知如何安慰她,如果她肯,他一定带她走,会好好的照顾她,让她重新回到那个灿烂明媚的她。

于晓彤不知道哭了多久,她一直隐忍的悲伤宣泄而出,可为什么这个胸膛不是陆永的?

陆永走到楼下的时候,从阴影里窜出一个人来,上来就一拳砸在他的脸上,有腥热的**从鼻腔里滚滚而出,借着路灯他看清楚了面前的人是郭铭。他像愤怒的狮子揪住他的衣领,“这一拳是替晓彤打的!你以为全世界就你不幸吗?你没有看到你的妻子比你更加难过悲伤吗?可她却还在努力的想要安慰你!你还是个男人吗?你有没有良心?!如果知道你会这样对她,我一定不让她嫁给你!”

他大力的一推,陆永踉跄跌坐在地上,他痛楚地耷拉着脑袋,“我没办法。我一看到她我就想起孩子。你以为我这样对她,我不难过吗?可我们过不下去了,真的过不下去了!”

郭铭暴怒挥去拳头又向他砸过去:“她一个女人都可以振作,你为什么不可以?她爱你,难道你真的要逼她去死吗?”

陆永由着他的拳头落下来,他潸然泪下:“是她害死了孩子!”

“那是车祸!”

“如果她不带孩子去,就不会发生意外了!”

“谁都不愿意发生这样的事!”

“你不是父亲,你不会明白我的痛苦。”

“于晓彤呢?她是一个母亲,也是一个女儿!”郭铭悲愤地说:“你看到她的手指了吗?她的手上全是伤,因为她在给你做饭,她在等你回家吃饭!她想要守住这个家!你为什么不能珍惜活着的人?不能看看痛苦而哀伤的她?陆永,你是她的丈夫!”

陆永的心震了震。

他当然看到了她的改变。就因为这样的改变他才更加心酸。她待他温柔谨慎,想要靠近的时候总是怯怯而试探的,她一切都顺从着他,讨好着他,把家里收拾得像个洁癖患者的家,有时候他只是轻微的一声咳嗽她也会立刻上来关心,这种殷切让他心里愈加烦躁。她把自己当成了个罪人,即使他心里也有这样的念头,可这会不会太牵强?把这痛苦找个根源的所在,找个人来恨恨,就会变得好过一些吗?他们都不好过。他也看到了于晓彤身上那些狰狞的疤痕,那么爱美的她怎么可以忍受身上的这种残缺?她的身体里还残留着固定骨头的钉子,一颗又一颗砸进她的身体里是怎样惊心动魄?他知道,都知道,疼,难过,绝望……可是他控制不住自己,他闭上眼睛睁开眼睛,脑海里都是帅帅的笑容,小手伸着要他抱。他不是不爱于晓彤了,不是真的想要离婚,只是没有办法面对。原来男人比女人更脆弱,更经不得事。

郭铭的质问他也早已经问过自己,晓彤不是活着吗?她活下来了对他来说已是庆幸。他爱她,在她动手术的那漫长的时间里他不也一直哀求着上苍让她活下来吗?

对,郭铭说的对,他除了是帅帅的父亲,还是于晓彤的丈夫,他不能够这样沉溺下去了。

他推门进去的时候,于晓彤坐在卧室的地板上,小小的身影蜷缩起来,肩膀一颤一颤的,在哭。于晓彤看到他,慌忙地擦着眼泪,诧异地问:“你怎么流鼻血了?怎么回事?你跟人打架了?”于晓彤旋即猜到了郭铭。

陆永握住她的手,看着上面新旧的邦迪,放到脸上轻轻的摩挲:“对不起。”

“陆永。”

“对不起,这些日子,真的对不起。”

她依偎到他怀里:“没关系。以前的我太任性太自私了,现在我才发现自己做得有多不好。没有照顾好你,没有照顾好……帅帅。”

“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我们重新开始。”

也许重新开始是他们都抱着的美好愿望,但真的要实现,却好难好难。他们都试图不去触碰过往,小心翼翼地谈话,相敬如宾地相处,可这种方式却让他们都倍感压抑。原来夫妻间最大的悲哀不是吵架,而是没有架吵。也许吵架是对情绪的发泄,是一种疯狂的交流,吵过以后,那些情绪也会随之消失,而不是这样,被憋着,忍着,藏掖着,更加的难受。

于晓彤无意中看到了陆永的MSN,从车祸后到现在冯静容常常在MSN上给陆永留言安慰他。陆永偶尔回一条过去,后来渐渐回的频繁了。

于晓彤并没有看得太多,因为陆永从浴室里出来了,她印象深刻的只是冯静容的MSN上煽情的签名是:你若安好就是晴天。

若是以前她一定会找他大吵大闹,让他把完整的聊天记录都给她看,可现在她竟然畏手畏脚了,因为她怕她问了,陆永会回答她:她只是安慰我,而你,于晓彤,你安慰不了我!

陆永也不担心她会像以前那样揪住冯静容不放,所以他可以把电脑开着走到一边。于晓彤看着陆永的背影,觉得挺遥远的。他们的生活似乎在一点一点的回归正常,他开始回家吃饭,不再酗酒,也开始有了夫妻生活……但这些都变成了例行公事。

他们坐在桌子前时,听到的是咀嚼食物的轻微声,她没话找话地说:“菜合胃口吗?”

“嗯,挺好。”

“明天呢,明天想吃什么,我做给你吃。”

“随便。”

“要不要去看场电影?好像有不少的新片。”

“你定吧。”

“陆永。”

“嗯?”他终于抬头看她。

“我想去看看妈。”于晓彤知道婆婆一直恨着她,一直不肯来家里,

陆永“哦”一声:“算了,让她清静会儿。”

于晓彤咬了咬筷子,努力的收拾着自己的心情。

“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陆永也察觉到她的异样,抱歉地说。

于晓彤笑了笑:“没事。”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需要解释,需要千篇一律的道歉,也需要把情绪收拢起来,不得放肆。家不是应该轻松、自由的地方吗?但这个家现在却成为他们两个人的沉重所在。

3

于晓彤回了一趟父亲家。从出院回家后她常常去探望父亲,他一个人住,显得很凌乱凄凉。她去的时候可以帮父亲收拾打扫一下,陪着他去医院复查一下,或者聊聊天散散步,慰藉他孤苦寂寞的心。

看到于晓彤今天又是一个人回来,父亲有些失望,迟疑一下:“陆永还在恨我?”

“爸,没有。”于晓彤故作轻松地笑:“他只是有些忙,过些日子就来看你。”

父亲长叹一口气,幽幽地说:“你瞒不了爸爸!我倒是宁愿他要恨就恨我吧,别把责任推到你身上。你已经受了那么大的委屈……”

“我没事。”于晓彤掩饰的别过面孔。环顾四周,墙壁上和柜面上都还放着母亲的照片,温柔恬静地望着他们。父亲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拿过一张相框擦拭了一下,眼角泛起泪光。

“爸,妈会希望我们过得好好的。”经历生死的于晓彤终于在母亲的期盼里成熟了起来,她懂得去体谅别人,懂得收敛住棱角,懂得付出和照顾……因为母亲不在了,她不再是个孩子,不能任意妄为,她要替母亲照顾父亲,照顾他衰老的心。

“是我对不起你们!”父亲哽咽:“都怪我!”

“都过去很久了!”于晓彤揽住父亲的肩膀:“也许这就是命!别想太多了。”

听到门铃声的时候,于晓彤正在厨房里做饭,糖醋排骨和盐煎肉,都是父亲爱吃的小菜,她真后悔以前没有从母亲那里得到真传,现在学着做来味道总是有些不对。好在每次父亲吃着都觉得满意。

于建业去开的门,看见是陆永,惊喜万分,“小陆,你怎么来了?”

陆永淡淡笑笑:“晓彤没有告诉您?我说了下班后会过来。”其实来不来他迟疑了很久,在心里他是怨着岳父的,若不是他开车失误,这个家还是好端端的。可是事情都过去半年多了,他从来没有来探望过岳父,也觉得过意不去。于晓彤每次来父亲这里都会告诉他一声,她没有提出邀请但内心却盼着他能与她一起去,他去了父亲那颗内疚的心就会得到稍许的安慰。他在门外徘徊许久,终于决定迈出这一步,来面对自己的岳父。

于晓彤从厨房里出来,见到陆永也是又惊又喜,脸上漾着许久不曾有的笑容:“去洗个手,正好可以吃饭了。”

陆永把一瓶五粮液酒放到桌上,“爸,今天陪你喝点。”

岳父笑着说:“行行行,咱们爷俩喝点。”

于晓彤现在做菜已经越来越娴熟,片刻的功夫已经利落的做了一桌的菜出来,两个男人一边吃一边夸,特别是父亲,兴致很高,情绪大好:“不错,晓彤做的菜越来越好。可惜你妈没有吃到你做的菜。”

话音落毕,气氛变得伤感。于晓彤举起酒杯,强颜欢笑:“爸,您得少喝点。”

“这杯酒我得跟陆永喝喝。”于建业端起酒杯,由衷的对陆永说:“我知道我犯了不可原谅的错误……孩子,爸对不起你们!对不起你妈,对不起我孙子!你别怪晓彤,都是我,都怪我……我一直担心着你们会因为这个事有芥蒂……只要你们好好的,就算你们恨我也好,怨我也好,我都没关系!这个家已经这样了,不能再散了,不能再散了!”

于建业说完仰头一口饮掉杯里的酒,热泪滚滚而出。

“爸,”于晓彤抬手给父亲揩眼泪:“您说什么呢!我们不会怪您,不会恨您!现在最重要的是您的健康,您要放宽心,好好的保重!我就只有您了!”

“还有陆永!”于建业吸吸鼻翼:“有他照顾你,我放心。”

“别这样说,爸,”陆永艰涩地说:“这些日子是我做得不够好……”

“人之常情。”于建业握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你有那样的反应爸理解。爸只求你,好好对晓彤,她这个孩子命这么苦,爸求你了,别再伤了她的心。”

“爸!”于晓彤的眼泪哗啦流了下来:“爸,您说什么呢?!”父亲的卑微让她心如刀绞,曾经那么骄傲那么爽朗那么风光的父亲现在为了她的幸福苦苦哀求,可是,这幸福真的是求就能求得来的吗?她和陆永的问题已经不是这一场车祸了,而是车祸之后的修复,艰难而漫长。

陆永点点头,动容地说:“爸,放心,我会对晓彤好……我们还会有孩子。”

于晓彤感激的看了陆永一眼。是的,他的一句话顶过她千万句话。只要他一个表态,就可以让父亲卸下心头的十字架。

“好好好!”于建业迭声地说:“你们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

如果于晓彤知道那时父亲已经有了诀别的念头,她一定宁愿父亲不要对她放心。父亲坚持等到女婿的原谅,听到女婿的承诺这才放下心来,一心求死。那天晚上,在于晓彤和陆永离开后,他在家里服下了安眠药。那些安眠药是他一点一点攒起来的。从知道妻子和孙子去世后,他就已经恨不得以死谢罪。

他不放心,是因为晓彤。她的身体在康复期,她的婚姻还在摇摇欲坠。他一直等着,一直等着——每一天对他来说都是煎熬。他从来没有觉得这样需要过罗安怡,结婚三十多年,她一直妥帖细腻地照顾着他,在他生病时,在他事业低谷时,在他情绪烦躁时……这个女人是老天送给他最好的奖赏,可是他们却只有半辈子的时光。他亲手把她送到了死亡的面前,这是他最最不肯原谅自己的地方。

他总是想,为什么要回头那一下,就那么几秒的时间,生命就流逝掉了。可老天却偏偏让他活了下来,作为惩罚让他日日被愧疚折磨。一个人待在空寂的房间里时,他总是出现幻听,觉得妻子在喊他,他应着她,却只看见她在相片里浅浅的微笑。他已经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了,即使知道这对女儿来说有多么的残忍,失去父母,失去孩子……可是,就让他任性自私一次吧,他没有力气再醒来,承受这些痛苦。

没有了妻子,他的世界也坍塌了。

他给于晓彤留了一封信。请求女儿的原谅。他说,孩子,爸爸只是去找你妈了,我怕她在那个世界太过孤独,所以想去陪陪她。他说,孩子,爸爸知道自己很自私,可是爸爸真的没有办法了,每天都在思念你妈,思念得心都要碎掉了。他说,孩子,你一定要好好地坚强地活下去,你是我们的希望,我们都在天上看着你,保佑着你的平安健康。他说,孩子,哭过这一场后一定要振作起来,你的生活还得继续。答应我,让我内心安宁的去见你妈。他还说,孩子,爸妈无比的深爱着你,希望得到你的宽恕。

于晓彤看到父亲冰凉的身体时,哭得死去活来,她崩溃掉了,疯掉了。命运怎么可以这样残忍?她现在就是一个孤儿了,在短短半年的时间里连逝至亲。

她恨不得从窗口跳下去,陆永紧紧地抱住她,紧紧地把她摁在怀里。

起风了,下雨了,闪电撕开了暗夜,雷鸣嘶吼着城市。人的一生到底要经历多少的悲欢离合,又要承受多少绝望的底线。是不是,活着的人,都要在源源不断地失去,失去时间,失去青春,失去健康,失去……亲人。

于晓彤的眼泪都要流尽了。

她没有想到自己还活着,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听到自己的呼吸,微弱却又倔强。她活着,拖着疲惫不堪的躯体,在这颠沛流离的人生路上,一点一点的老去。

陆永握着她的手,微微一动,他就醒来了。他转过身抱住她,“好点没?”他抬手摸摸她的额头,自言自语地说:“这烧怎么还不退。”

她都不知道自己发烧了,生病了。她就那样躺在**,想要把自己睡死过去。她做了很多的梦,凌乱不堪的,在梦里她看到了父母,看到了自己的孩子,她朝他们奔跑过去,她竭尽全力地喊着他们,可他们一直在她触手不及的地方,像云朵,像空气,像幻影。她跑呀跑,又累又惧……活着总是比死,更难,更难,更难。

现在换做陆永来照顾她了,她的心里凄然一片。父亲用死亡终于换得了陆永的原谅,也用这样的方式保全了他们的婚姻,现在,陆永开始怜惜她了,开始想要跟她重新开始。可这开始,怎么去开始?她没有家了,她没有父母了,她的心早就碎了。

反反复复的昏沉中,她感觉到杨诗歌来看她了。她坐在床边跟她讲她的父母,她从来没有这样坦陈的与她聊起自己的交过,她说,晓彤,其实你很幸福,你的父母给了你那么多的爱,而我的父母,即使他们活着,我却没有感觉多少的温暖。也许老天就是这样捉弄人,但不管怎样,我们都得活下去,为了那些爱着我们的人和我们爱着的人。

杨诗歌抬起手来擦于晓彤眼角滚滚而出的泪水:“晓彤,我知道你不愿意醒来,这份痛楚不是任何人可以面对的,可是我们总得面对那些无法面对的,承受那些不能承受的……晓彤,你醒来,好不好?”

杨诗歌哽咽地说不下去,看着好友躲到自己的壳里,她难过不已。

在一旁的郭铭已是泣不成声:“你看你,瘦得不像话了!真的,不好看,一点儿也不好看。你得赶紧醒来,捯饬一下自己了。”

“乖,听话。”陆永在旁边说:“喝点粥,百合莲子粥,你很喜欢的。”他舀了一勺放到嘴边吹了吹,然后再轻轻放到于晓彤的嘴边,可是汤水全流了出来。她根本就不肯喝。

于晓彤这个样子已经十来天了,自从父亲的葬礼过后她就一头病倒在**,发高烧,说胡话,神智也不清醒。陆永找了医生来,在家里给她输液打针,因为于晓彤吃不进东西,医生不得不给她输营养液。陆永不眠不休地照顾着她,生怕她醒来的时候他不在,而她会想不开。他把所有的窗户都加了防护栏,把刀具给藏起来,把药品收起来……他知道她没有什么求生的愿望,可他不能让她有了差池,因为他爱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汹涌着的爱。

岳父的事他也觉得内心有愧,若是他能早一点开解岳父的心结,或者他不会走上绝路。而他母亲去找于晓彤闹,找岳父闹,她纠缠了那么多次,这不都是往岳父心里添伤口吗?他没有阻止母亲,因为那时的他只顾着自己的伤痛了,对其他都放任自流了。如果他能阻拦住母亲,会不会好一点儿?

看着面前像纸张一样单薄脆弱的于晓彤,他后悔得恨不能抽自己几个大嘴巴。那些日子他怎么对她的?他借酒发疯,他恶言恶语,他疏远冷淡……他真是个混蛋!她说要再为他生一个孩子,不是因为她忘记了帅帅,是因为她想要安慰他,想要他从痛苦里走出来。

这个深渊,到底有多深?天知道!

只是现在,他所盼望的是于晓彤能够振作,能够像以前那样有着生机。

时间,在走,在跑……不管人世间怎么哭,怎么闹,它都义无返顾的朝前行走。

斑驳的光影下,梧桐树的叶子开始泛黄了,是秋天了。又一年的秋天。

4

于晓彤走出那间屋子的时候,她的头发已经长长了许多,只是疤痕的地方却永远不肯生出头发来。郭铭给她选了好几个假发来,他在她面前给自己戴上,“这个喜欢吗?可是跟蔡依林一样的发型。这个呢?这个怎样?”

于晓彤虚弱地笑笑:“你戴着倒挺好看。”

杨诗歌从郭铭手上选了一顶短款假发:“这个挺不错,应该适合你。”她扶着她的肩推到镜子前坐下,仔细的给她试戴假发。于晓彤很久都没有从镜子里看过自己了,暗淡无神的眼睛凹进去,下巴削尖,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她摸了摸自己的脸,竟然这么难看。

“今天阳光真好!”陆安笑着说:“我都闻到桂花的香气了,小区里的桂花全都开了,要不要去看看?”说完他盯着于晓彤。

她自然知道大家的好意,她似乎都快忘记阳光的气息了,是许久许久没有出去晒晒了,这一场病反反复复,断断续续,一直都没有好得彻底。她昏昏沉沉的就这么过了几个月了。

“好啊!”她说。

其他三人都呆住了,没有想到她会爽朗同意,然后喜不自禁。他们簇拥着她在中间,给她拿外套,理衣领,忙得手足无措。她感动地看着他们,幸好她的身边还有他们。这些日子亲戚们也络绎不绝的来看她,他们对陆永也有不满,特别是大舅想着把晓彤带回去照顾。陆永坚决不同意,说她是他的妻子,理应他来照顾。为此陆永还和于家人争执了起来。

不过陆永坚持,旁人也不能强硬的带走于晓彤,只是于家的人常常过来探望,见陆永尽心尽力,也就放下心来。

于晓彤的合伙人李绍权也来过几次,见于晓彤昏昏沉沉的,每次都对陆永说,公司的事让她放心,他会尽力办好。于晓彤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可她根本不想说话。想想以前她在奔忙的是什么,金钱?名利?所谓的成功?这些跟生命来比,都微不足道,如果知道她会这么快的失去,她宁愿放下其他所有的贪念,只是好好善待家人。

他们出门的时候,在厨房里煲汤的陆永系着围裙出来,见到于晓彤下楼,惊喜不已:“晓彤,你们这是要出去走走吗?”

“陆安说桂花开了,想去看看。”于晓彤笑着说。

“我和你们一起。”他慌乱地解下围裙,迎了上来。在玄关处她换鞋的时候,陆永自然而然地伏下身,想要替她系鞋带。

看着他后颈一片的温暖,她的手轻轻地搭在他的肩膀上:“我自己来。”

秋日午后的阳光柔润得像棉絮,一朵一朵的绽放,于晓彤抬起头来,深深吸了一口气,却呛得要流出眼泪来。她真的太久没有这样站在阳光下面,没有这样看看天,闻闻花香,牵着陆永的手散步了。

于晓彤注意到,一个小小的台阶,杨诗歌差点摔着,陆安眼明手快的拉住了她,而她想要松开的时候,他有些执拗的不肯收回自己的手。于晓彤微微一低头,笑了。陆永根本没有察觉到这小小的插曲,他的注意力都在妻子这里,见她笑,他也笑了,“晓彤,去海南好不好?我在那里租一个房子,我们可以住整个冬天。”

“你不上班了?”于晓彤偏着头问他,内心感动。

“打算继续请假,若是不同意那就辞职。”陆永坚定地说。

于晓彤沉吟地笑笑:“其实你不必这样。”

陆永嗫喏:“我只是想陪陪你。”

于晓彤别转面孔,看向一边的郭铭:“你也偷懒,常来我这里,不去上班?”

“嗯,林枫现在挺能干。”

陆永看了郭铭一眼,他现在对他很有戒备,这个男人流露出太多对于晓彤的感情,他的不离不弃让他都羞愧,可不管他对他怎样冷淡他都还是照样来看于晓彤。反倒是陆安对哥哥这种小心眼很是不满,说郭铭对嫂嫂那是坦坦****,根本不是他想的那样。

于晓彤笑着说:“等再过些天我就回去上班,病都好了老是这样请假也不好。”

“不行!”郭铭斩钉截铁:“今年就好好休息了,其实去海南过冬真的不错,可以考虑下。”

“再说吧。”于晓彤摘下几朵小小桂花,在手里把玩:“诗歌,陪我去那边走走。”

杨诗歌走过来,挽住她的手,留下三个男人跟在后面。

“还没有追到?”郭铭看陆安一眼。

陆永莫名其妙:“谁?追谁?陆安,什么情况。”

陆安的脸微微涨红,他从来不当着他哥的面掩饰什么,只是他压根儿就没有往别的方面想,就算他给杨诗歌大献殷勤,在他哥那里也见怪不怪。打小里陆安就会讨女孩子欢心,嘴巴甜脸皮厚,人缘也极好。

“哥,你真笨!”陆安没好气的一声。

陆永这才醒转,顿时一把拽着陆安的手臂,朝前面看一眼,压低嗓音:“不行!你追谁都可以,杨诗歌绝对不行!她是你嫂嫂最好的朋友,你不能害了人家!”

郭铭“嗤”一声,这陆永真是迟钝,要不是他今天故意点醒,他这个当哥哥的还蒙在鼓里。

“有你这样说话的?你是我亲哥吗?”陆安不服,瞪着眼:“果然是两口子,嫂嫂知道了第一反应也说我是火坑!我就不明白了我就这么不招你们待见?”

“晓彤知道这事?”

“很早就知道了。”

陆永快速地说:“这些日子就觉得你不对劲,也没顾上来问,不过这件事绝对不可以!”

“我是认真的!”陆安顿了顿:“我要跟她结婚。”

陆永讥诮地说:“结婚?你?你拿什么养别人?连个正经工作都没有!”

“这我得插一句”郭铭在旁边说:“陆安的画现在也能卖钱了,指不定以后会升值。”

“学画的那么多,能有几个画家?”陆永白郭铭一眼:“这是我弟弟,我太知道他的性格。”

“可我觉得他们挺好。”郭铭不以为然地说:“你呀有时候就是太迂腐古板。真不明白晓彤怎么会喜欢你?”

“难道她就应该喜欢你!”陆永针锋相对地说,他早就不爽郭铭。两个人怒目相对。

“还想打一架?”郭铭逼视他。

“停!”陆安看着他们两个,“好像是在说我的事!”

“哼!”另外两个男人不约而同的一声,转过面孔。

“哥,”陆安快速地说:“总之这件事你别管!再说了我都还没追到呢!你要是再跳出来反对,我就跟你翻脸!”

“那你慢慢追!有点头脑的人也不会选你!”陆永瞪他一眼。

另一边,于晓彤也正在问着杨诗歌这件事。虽然她一直昏沉的过着日子,但她心里却是亮堂清澈的,每每杨诗歌来的时候,陆安就一定会出现。为了不让杨诗歌另外再找房子,陆安坚持着搬回了母亲家住,而杨诗歌的工作也渐有起色,拉了好几个大单子,可以让安安在医院里接受更系统的治疗。

“你跟陆安,”于晓彤笑着问:“你们进展到怎样了?”

杨诗歌愣了愣:“拉我到一边就为了问这个?”

“我现在有点力气了,想要管管你们的事了。”于晓彤握住她的手:“诗歌,其实在车祸之前陆安已经跟我提过这件事了。当时我非常反对,可现在我倒不这么觉得了。生命这么无常,要去考虑那么多虚无飘渺的将来做什么?只要你喜欢他,他喜欢你,其他的都可以跨越。我以前总觉得婚姻就是一辈子的事,就像我爸我妈那样,恩爱得连争吵也是种甜蜜,可现在我想明白了,婚姻只是生命中的一部分旅程,如果运气好你们可以走很远,运气不好,很快也走完了。所以珍惜身边的人比什么都重要,只要你觉得快乐,就去做这件事。”

“晓彤,”杨诗歌注视她:“你真的成熟了。”

“这成熟的代价挺惨痛的。”她苦涩的笑笑:“我倒是宁愿我一直都幼稚愚钝。”

“陆永,其实他真的很爱你。”杨诗歌朝身后不远处看了一眼:“你病的这些日子,他每天细心照顾着你,我们都看在眼里。”

于晓彤不置可否地笑笑,她心里也感激于他的好。可是也许这好跟愧疚有关,跟爱情无关。在她刚出院回家的那段时间,他们的婚姻都已经走到山穷水尽了,她苦苦的挽留,希望和他重归于好,却没有想到父亲用这样的方式让陆永重新对她好了起来。

“别怪陆永!”杨诗歌了然于心:“其实有时候男人比女人还脆弱,像陈洹,他也抵不住生活的压力……而陆永,他只是太痛苦了,所以才会有些过激。”

“我跟陆永,”于晓彤叹口气:“就这样吧。”

所有的婚姻都是摸着石头过河吧,她不知道他们的关系将如何发展,而现在的她也不再执着,只是想让自己的内心慢慢平静下来,这足矣。

今天看到于晓彤情绪好了一些,大家都挺高兴,帮忙着做了晚餐,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才起身告辞。郭铭问要不要送杨诗歌回去,被陆安一口回绝:“你先走吧。”

郭铭笑笑,不再勉强。

杨诗歌跟陆安走在微凉的风里,皎洁的月光轻轻拢在她的身上,有一种和美的光芒,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握住她的手。她心里一慌,挣扎着:“陆安,快松开!”

“不松。”

“你这是耍无赖!”

“我还想对你耍流氓呢!”他突然一把圈住她,把她揽到自己的胸膛里,霸道蛮横地说:“我醉了,所以我可以不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杨诗歌又好气又好笑,使劲掰开他的手:“你怎么可以这样!”

他突然扑通一声膝盖一弯,抱着她的腿跪下去:“嫁给我,好不好?”

杨诗歌怔住。

“我爱你。”

“你刚才说你醉了,说的都是醉话,不用负责。”

“现在的话无比的清醒,我用人格保证,我负责到底!”

“不行,你快起来!”杨诗歌使劲拽他,尴尬的朝四周看去。虽然是夜晚,但路上也有三三两两的行人,频频地望向这边。

“你答应嫁给我,我才起来!”他从荷包里掏出一枚戒指,举到面前:“这枚钻戒是我用了所有积蓄买的,我没钱了!但我向你保证,我会为了你和安安努力工作!我知道你的顾忌是什么,你不愿意再要孩子,没关系,安安就是我的儿子!我还有哥,他会有孩子,可以给我父母玩,你别担心,我也不会勉强你跟我妈住!她性格不好,我不会让你受委屈!”

“陆安!”杨诗歌被这一番话弄得心烦意乱,她知道陆安是真心对她好,可她不愿意要孩子这件事就算他现在能接受,以后呢?于晓彤今天跟她的谈话让她有所触动,是的,生命这么短暂,又何必去想以后?但是她依然迟疑不决。

“我爱你!”他深情款款地望着她:“我知道所有人都不看好我!因为我心性不定,因为爱玩贪图自由,还因为我之前有交往过一些女孩,但是在认识你之后,我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是一个家,一个让我想要留下来的家。”

“你起来说话。”杨诗歌茫然无措:“陆安,你得让我想想,好不好?”

“那需要多久?”

“我不知道。陆安,你别逼我!”杨诗歌纠葛不已。当年跟陈洹在一起,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感觉,他甚至没有用力来追他们就恋爱了,结婚了,然后有了孩子。跟陈洹离婚后,公婆也来找过她,希望她跟陈洹复婚,可是她知道这只是公婆的一厢情愿,陈洹在决定离婚的时候就已经想清楚了,他们就只能这样了。她感激那两位老人,也竭力地对他们好,后来婆婆知道安安在医院里由护工照料的时候,就主动提出她要去照料安安。杨诗歌没有反对,如果不让他们去照顾安安,他们会不心安。

公婆也见过陆安了,私下里对杨诗歌说:“闺女,爸妈是明事理的人,那个陆安倒是对安安挺好,只要他对你们好,也只能怪陈洹没有福气了。”

杨诗歌后来从陈婷那里知道,陈洹新交了个女友。陈婷说:“嫂嫂,你会生我哥的气吗?”

杨诗歌笑了笑,“当然不会。我希望他幸福。”其实她的心里是有些难过的,她希望陈洹开始新的生活,但又希望他能对她多一些留念。他们婚姻的破裂并不是感情的问题,这才是她难以割舍的地方。

陆安的求婚她没有答应,或者在她内心里,也对那个家还有着眷恋。

5

杨诗歌他们走了后,陆永去选了一张碟,那是‘At Last’的音乐,他曾经在婚礼上为她唱过。悠扬的音乐唤起他们内心美好的记忆。

他从身后揽住她,枕着她的颈项,暖暖地说:“我们要个孩子吧。”她的身体停滞了一下,内心里却有些迟疑,说不清的感觉。他吻上她的耳垂,像以往一样的缱绻缠绵。

她向一旁侧侧身,垂了垂眼:“我有点累。”

他的语气里透着失望:“晓彤,你在生我的气吗?”

“为什么要生你的气?”她低声问。

“因为车祸后我的失常,因为你爸……晓彤,原谅我的脆弱!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只顾着自己难受了,因为帅帅……我实在难以接受!可是现在我最怕失去的是你,在你病了的这些日子,我真的很怕你会一直让自己昏沉下去,不肯原谅我!”

“没有原谅不原谅,是我爸的选择,和你无关。”她淡淡地说,“别自责,真的。”她内心是这样想的吗?不,她是有怨恨的。只是她不想说出来,因为这于事无补,只会让他们的婚姻更多一些沉重。她有天看到了陆永和冯静容的聊天记录,短短的几个月时间里竟然有好几百页的聊天记录,虽然冯静容在北京,可他们的谈话却那么真实那么亲近。而她在他的身边,他们之间却鲜少交谈。那一场车祸是他们禁忌的话题,那些痛苦和挣扎也只能不断的隐忍和克制。有时候也想,如果陆永跟冯静容在一起,他们的命运又会怎样?也许当初她不那么执着,陆永会等到冯静容的回心转意吧。

她轻轻的合上电脑,不愿意细细的去看那些聊天记录,再看,也只是让她的心更灰一些,再看,也只是证明自己有多凄凉,再看,也只是找到更多陆永心思游离的证据……他们的婚姻,她已经看得很淡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可她没有想到,只是几日后她就做出了离婚的决定。或者在病**的这些日子,她一直在想着这个问题,他们两个人都伤痕累累了,再这样绑在一起会不会再也得不到祥和安宁?那些禁忌的话题,那些无法触碰的地方,是他们婚姻的硬伤。这也是为什么陆永说再要一个孩子的时候她迟疑的原因了。她还没有想清楚他们婚姻的何去何从,一个孩子不是躲避问题的方式,而只会让问题更加的复杂。

那天,她和陆永一起去了超市。她很久没有跟他一起出门了,他的心情很愉快,在青蔬水果里挑来挑去,她推着购物车,那么静静地望着他。他在每拿一样东西的时候,都会转过身来冲她笑笑,用手比一比,要吗?

她点头他就拿在手上,她摇头,他就放下。

“晓彤,”一个穿着薄呢外套的女人惊喜地喊她。她一转身,认出来了,是邵彬的妻子。

她热情地拉着于晓彤的手:“身体都恢复得差不多了吧?看你的精神还不错呢!”

于晓彤清浅笑笑:“谢谢,已经好很多了。”

“一个人出来买东西?”

“喏,老公在那边。”于晓彤朝陆永的方向指指。

“你老公挺帅,而且对你真心好。听邵彬说他都请了长假在家里照顾你,耽误了这次晋级。”

于晓彤怔了一下:“我不知道……”

她自知失言:“怪我多嘴!他肯定怕你有负担,真是难得。”

她走后。陆永拿着挑选好的蔬菜过来放到她的框里,自然而然地问:“认识?谁呢?。”

“邵彬的老婆。”

“你们聊什么呢?”

“就是打个招呼。”电光石闪间于晓彤想起新婚不久时因为采访南世军的新闻而让陆永受了处分的事了,那一次他喝醉酒,她听得一个女人的声音,他后来解释是跟同事邵彬一起回了家,还是邵彬的妻子给他熨烫了换下来的脏衣服。但现在,她确定陆永跟绍彬的老婆完全不认识。刚才她说“你老公挺帅”那完全是第一次才见的语气——陆永撒谎了。

她看着身边的陆永,竟然感觉不到愤怒。也许他们的感情走到现在不过是在苟延残喘,如果不是因为她怀了孩子,他或许已经离开了,又或者不是因为父亲的离开,他也已经离开了。那些他借酒浇愁的日子里,也曾说过离婚的话,可那时她不愿意,她不想再失去了……现在,谎言终归被拆穿了,他早已背叛了她,背叛了他们的婚姻——这就是压垮他们婚姻的最后一根稻草。

回去的路上,他提着大包小包,却腾出一只手来紧紧地牵住她,在十字路口的时候他紧张地左挡右挡,唇边的笑容真切而温暖——这曾经是她那么想要的现实安好。抬头看看这深冬里料峭的阳光,她硬生生逼退了自己的眼泪。

把手从他的掌心里慢慢地抽了出来,她立到他的面前,静静注视他眼睛,清晰而缓慢地说:“我,们,离,婚,吧。”

他的肩膀晃了一下,低声问:“还是不肯原谅我?”

“不是。跟这个无关。”她深吸一口气,感觉天压得更低了。

“那为什么?”

“因为,我不再爱你了。”

她直视着他的眼睛,从容而平静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