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初见蜜丽娅姆.格罗斯特,林恒翔虽然无可抑制地惊艳,然而绝不会形诸于色,表面依然冷峻矜持,但黄菁华却令他清楚地感到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双颊微微发烧,连他自己都莫名其妙,以前面对任何异性都没有这种感觉,现在是怎么了?

黄菁华有着一种与蜜丽娅姆迥然不同的美,如果以花卉来形容,前者是一株傲雪寒梅,虽不施脂粉,自有别样的风情,脱俗的美丽,自然的大气,十足的英气,后者却是一朵名贵的牡丹,金枝玉叶,雍容华贵,与任何名花对比都能艳压一头,然而唯独压不住那株傲雪寒梅。

黄菁华的一双明眸最具吸引力,林恒翔有生以来第一次为一个女人的眼神打动,却又不敢多看,一来太过失礼,二来那深邃动人的双眸好像有说不尽的故事,一直看下去只怕真会陷入其中,意醉神迷

林恒翔深吸口气,这才请黄菁华落座,问道:“黄上校找我有何贵干?”

在黄菁华看来,林恒翔这个年轻人还是有些稚嫩。事实上是黄菁华那与生俱来的大气,令林恒翔平日不曾显露的稚嫩被反衬出来。这大概是林恒翔在她面前有些局促不安的原因,尽管两人都还没有意识到。

“一来我非常感谢您和西拉科夫准将为运送看守所的罗亚战俘所做的妥善安排。二来我知道您现在苦于兵力不足,希望能为您分忧。”

年已三十的黄菁华嗓音已不似少女时那般甜美,然而多了一份成熟韵味,加之言谈大方得体,就似醇酒一般,随着时间的推移更显美妙。

“第一点是职责所在,不必客气。第二点愿闻其详。”林恒翔的回应一如他平日的风格,简洁明了,虽然在大气的黄菁华面前一时无措,但好胜天性使他很快摆脱了莫名的不安,迅速恢复常态。

黄菁华的嘴角挂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心想这年轻人挺有趣的。

“战俘看守所警卫队会留下两百精兵,当然这只是杯水车薪。新西伯利亚东北诺埃罗斯省法伯力警备司令伊达宗信少将麾下的一个教导支队一万三千人正在渡过星云海,最晚将于后天到达,虽然没有作战舰艇,但都是训练有素的官兵,正好解新巴斯克船多兵少的困局。”

林恒翔神色虽然不动,但右手拇指已下意识地掐住了食指指肚,这是他惊喜时的替代动作。从一百八十光年以外的法伯力星域调兵赶到新巴斯克,至少需要十天时间。这意味着黄菁华在知悉三关战事爆发之际,已经预料到新巴斯克必有一战,这个女子的才识绝不在自己之下,她就是霍格中将心目中镇守新巴斯克的第一人选!但是转念一想,不由心生轻蔑:再有才识的女人,关键时刻也没有胆略可言!

霍格心目中的第一人选是黄菁华,她也具备担当重任的能力,然而最终主动请缨的却是林恒翔,而黄菁华显然无意留守新巴斯克,林恒翔对黄菁华产生了“有才无胆的女人”这种印象也并非全无道理。

林恒翔问明教导支队的详情,礼节性地致谢之后,便摆出了送客架势。

黄菁华察觉到林恒翔对自己已有偏见,但无意为此纠缠,正要离去,通讯士官紧张地传来去矿区执行任务的贝塔里诺中校的紧急电话。

“什么?矿主巴洛莱塔先生和上千名矿工不放你们进矿区安装爆破装置?你尽量控制住现场,千万不要和矿工们起冲突。我马上就去!”

林恒翔疾步外出,黄菁华紧随其后。

“林上校,让我和您一起去吧。我和矿上的人很熟,也许可以帮你。”

“好吧。”林恒翔无暇多想,随口应道。

主行星A号铀沥青矿区,贝塔里诺中校仍在竭力劝说矿工们:“大家听我说,矿区绝不能落在罗亚人手里!我们爆破矿井也是迫不得已,请大家谅解!快回家去吧!”

“不!这矿是我们大家的,不是军队的!你们凭什么说炸就炸!”

“这矿就是我们的家,你们这些军人口口声声保家卫国,现在却要亲手毁了我们的家!”

怒喝声此起彼落。

矿主新巴斯克矿业公司董事局主席西斯科.巴洛莱塔六十过半,头发花白,天生巴斯克人的倔强脾性和洪亮嗓门。

“中校,这矿凝聚着我们家父子两代人多年的心血,也凝聚着成千上万人的血汗,其中还有林振烈专员的血。共同体奸商夺不走它,联邦政府的贪官污吏抢不走它,罗亚人也毁不了它!你们不能保护它,我们自己保护它!你们想毁了它,除非先毁了我!”

矿主和矿工寸步不让,军士们也不能硬来,双方僵持已久,林黄二人总算赶到。

军士们自动让开一条通路,林恒翔昂首阔步,来到矿工们面前,神色一如既往冷峻矜持,高声道:“我是现任新巴斯克警备司令林恒翔上校,大家有话可以和我说。”

巴洛莱塔向矿工们示意安静,径直迎上林恒翔,火灼灼的双眼直视林恒翔寒星般的眼睛:“你就是霍格中将派来新巴斯克的守将林恒翔上校?”

林恒翔从容答道:“正是。”

“昨天你当街训斥哈尔西少尉的场面,我从电视新闻里看到了。当时我觉得你这个年轻人义正辞严,很有担当。”

林恒翔也不答话,以免被动。

果然,巴洛莱塔话锋一转,厉声斥道:“但是今天我觉得你只是个光会说漂亮话的无能之辈!你昨天口口声声新巴斯克不需要懦夫,可是你今天居然让你手下的士兵来炸我们的矿区,断了新巴斯克的经济支柱。警备司令部的告示上写着为抵抗罗亚军入侵,不得已疏散新巴斯克居民,但是今天你们的所作所为,根本就是要不战而逃,让我们新巴斯克人民怎么相信你们有决心和罗亚人血战到底!如果你和你的士兵不能保卫我们的家园,那么就让我们自己来保卫。无论如何,我们不会让任何人破坏自己的家园,无论他是谁,巴斯克人都会和野蛮的破坏者战斗到底!”

“对,我们自己能保卫自己的家,联邦军队不能保护我们就滚出去!”

“我们巴斯克人都是坚强的战士,不需要懦夫来保护!”

一时群情激愤,林恒翔深感棘手,已经不是一个巴斯克矿区的问题,处理不妥甚至可能激起民变,不等罗亚人打来,自己先乱了阵脚。他虽是战场上的无双勇者,终究缺乏与平民大众打交道的经验,一时应对乏术,幸而黄菁华及时伸出了援手。

“巴洛莱塔先生,各位矿工兄弟,能不能听我先说两句?”

诚挚而温柔的嗓音如春风化雨,令人难以无视其存在。

巴洛莱塔的语气顿时缓和下来:“黄上校,您也来了。有什么话,请尽管说,我们大家都信得过你。”

矿工们也不再七嘴八舌,逐渐安静下来,聆听黄菁华讲话。

林恒翔暗自钦佩:她在这里确实有很深的根基,但是为什么

黄菁华右脚前伸半步,双手自然交叠,大家的心绪也随着她细微安闲的动作平静下来。

“感谢大家对我的信任。我黄菁华虽然是一个外来的女人,但在新巴斯克已经生活了整整四年。正象大家所说的那样,巴斯克人坚强英勇,识大体,顾大局,我黄菁华就是巴斯克人品格的最好见证人!眼下三关失守,杜恩亲王的百万大军随时会继续南侵,我和大家一样,都不愿意新巴斯克沦入敌手。但请大家仔细想一想,三关之战,北疆守军折损大半,眼下我们在北疆的全部兵力都不过四十余万,战舰不过四千多艘,除去被罗亚人封锁的伊利亚要塞守军,霍格将军和奥什将军在贝茨托尼亚率领的北疆主力不过两千多艘战舰,二十来万军队,新巴斯克守军还有多少,将来要面对的罗亚敌军又是多少?”

“”

数字给予众人最直观的印象,不错,眼下地球军在北疆的形势确实不妙。

“敌众我寡,我们的命运有两种,或是为保卫新巴斯克,和罗亚人拚尽最后一滴血,但是新巴斯克的还是不免沦入敌手。或是把新巴斯克的一切暂时封存起来,将罗亚军痛打一顿,打出新巴斯克的威风,然后暂时退守新西伯利亚,等待时机和罗亚人决战,将来我们还能够重新夺回新巴斯克,新巴斯克最终依然是我们的。为了保证我们的矿产资源不为敌人用来打击我们自己的子弟兵,大家听我一句话,让林司令的工兵安装爆破装置吧?将被爆破的并不只有矿区,兵工厂,宇宙港也是一样,一切都是为了大局,大家就忍痛暂且牺牲一回吧?”

黄菁华神色间带着几分不忍,几分决然,正合大家现在的心情,一席话声情并茂,众人无不动容。巴洛莱塔沉默不语,副矿长阿尔西诺双拳紧攥,道:“黄上校,我承认您说得有道理,但是……但是……”声音渐渐哽咽,最后双拳一挥,“你真能保证我们今后还能回到这里?就算是这样,我们要背井离乡多久?一年、两年,还是五年、十年,甚至……”

不待黄菁华答话,林恒翔沉毅的声音率先响起:“这种事情不要为难黄上校,我是新巴斯克最高军事指挥官,应当由我负责。我林恒翔向在场所有父老承诺,两年!地球公元历二六九八年十月四日之前,如果地球联邦军不能收复新巴斯克星域,我林恒翔……”说到这里,略一停顿,踏前一步,满脸决然之色,“愿意交出我这颗人头!在场每一位都是见证,两年后的今天,你们如果还不能再踏上这颗星球,都有权砍下我林恒翔的项上人头!”

全场鸦雀无声,无论军士还是矿工,都为这个二十六岁青年军官的气魄心折。

“大家也许还并不清楚。“黄菁华率先打破几乎凝固的空气,右手向林恒翔一指“这位林恒翔上校对新巴斯克也有一颗赤子之心。林上校的父亲就是十四年前蒙冤被处终身流放的林振忠少将的儿子。大家可还记得,十年前有一群身份保密的流犯被押到这里服苦役?其中就有林振忠将军,林上校的父亲也曾为这个矿流血流汗!”

“啊……”讶异声此起彼伏。

林恒翔一样吃惊不小:“这里曾是爸爸的流放地?我居然一点都不知道!”心想起父亲多年来饱尝艰辛,父子十四年骨肉分离不曾相见,不觉已热泪盈眶,一时神游物外,也没听清黄菁华又说了些什么,只隐约听见“振烈……伯父……牺牲……”几个词。

众人见一直冷峻沉毅的林恒翔面露凄色,眼中隐现泪光,更为感动。待他回过神来,只见巴洛莱塔捶胸顿足:“罢了,罢了!不为别的,为了你们林家,这矿我们也豁出去了!”又见军士们让开条道路,大群妇女儿童冲进矿区,“爸爸”“老公”之声响作一片,矿工们被家眷们拉拽着,分批退出矿区。

巴洛莱塔、矿长莫伊赛斯和副矿长阿尔西诺等几名新巴斯克矿业首脑虽仍十分不舍,还是忍痛下定决心。巴洛莱塔垂首道:“林上校,黄上校,为了大局,我们服从警备司令部的命令,但希望你们能答应我们两个请求。”

林黄二人异口同声答道:“请讲!”

莫伊赛斯道:“第一,这里短期之内没法安生了,我们几个还好,矿业公司也办过全部保险,但矿工们不能断了生计,希望两位能说通政府部门解决。“

林恒翔一口答应:“这本是我们的份内事,早先已经作了安排,等大家安全到达新西伯利亚南方,不仅矿工,新巴斯克全体居民的生计都有安排。虽说这一仗打下去,联邦经济势必陷入衰退,日子会辛苦点,但基本的衣食住行总能有个保障。”

巴洛莱塔点头道:“林上校说的都是实诚话,我们信得过。第二点……只怕对您有些为难。”

林恒翔傲然一笑:“我这颗脑袋都寄放在这儿了,还有什么能为难的?各位尽管说。”

“好!这矿我们几个最熟,希望上校答应让我们协助工兵弟兄们安装爆破装置……这不合军规……但是希望您能谅解我们几个老头子的心情。”

林恒翔颔首道:“几位愿意相助最好。贝塔里诺中校,我们随几位一同进去吧。”

黄菁华忽将林恒翔叫住:“林上校,能否耽搁您一点时间?”

适才黄菁华帮了大忙,林恒翔自无不允。待工兵们随巴洛莱塔等人走远,黄菁华才轻声道:“我刚才不得已扯了那个谎,请林上校不要介意,千万不要对别人说穿。”

林恒翔一时如坠云雾:“黄上校指的是什么?”

黄菁华淡淡一笑:“我猜得不错,刚才林上校确实一时失神,我那个谎话才能说圆。”眼中竟流露一丝顽皮神色。

林恒翔这才反应过来:“黄上校可是说您在提到我父亲曾在这里流放之后说的那几句话?”

“不错。”黄菁华歉然道,“林上校是义薄云天的慷慨伟男儿,如果不是情非得已,我决不会用您来扯谎。实不相瞒,十年前这里有一群身份不明的流犯服苦役是真,但其中是否有令尊大人却不能确定,刚才迫于情势才那么说,请您不要介意。”

林恒翔眉头一锁,隐现怒意,不过念及黄菁华用心良苦,虽难掩失望,还是豁达一笑:“没关系。黄上校也说不能确定,那我父亲曾在这里流放之说也未必不实。说来我十分佩服您的机智,这番话功效胜过千言万语。”

“可我这么说的目的之一是为了让你分神,然后再编一个十足的谎言骗过所有人。”

“……”林恒翔愕然不解。

黄菁华向他简要说明原委。原来六年前,前任北疆省长危志杰和原新巴斯克矿业第一大股东马丁为攫取利益,不择手段。当时新巴斯克矿区多处设施年久失修,早已不符合国家矿业安全标准,危志杰与马丁勾结工程承包商,通同作弊,以次充好,利用矿区设施维修之机,大肆中饱私囊。“豆腐渣工程”终于导致五年前八十余人死亡,二百五十余人受伤的特大矿难。危志杰和马丁为掩盖真相,胁迫矿业第二大股东巴洛莱塔等管理层,谎称事故是因为矿工操作失误造成,又少报伤亡人数,上下打点,妄图瞒天过海。死难矿工家属暗中联名上书联邦政府和议会信访办。事关重大,联邦当局组成以中央廉政署第二调查处处长林振烈为主办专员的专案组赴新巴斯克调查。危志杰和马丁对林振烈软硬兼施,林振烈始终不为所动。经过数月调查取证,林振烈掌握了充分证据,说服巴洛莱塔等人与调查组合作,欲将矿难真相公诸于世。马丁丧心病狂,派遣杀手在专案组下榻酒店纵火行凶,林振烈等七位专案组成员以身殉职。然而危志杰和马丁并未得逞,林振烈为防不测,事先将证据和证人分别托付两位密友。林振烈牺牲后,联邦当局迅速再派新西伯利亚邦副检察长法尔科内率精干执法力量赴新巴斯克抓获危志杰和马丁等一干案犯,事实真相终于大白于天下。

“不仅如此,就连巴洛莱塔等人后来收购矿业公司股权和重整矿区的资金,都是林振烈专员和他的好友先后牵线联系融资。林专员对新巴斯克矿业公司上下恩重如山,我不得已谎称您是林专员的侄儿,巴洛莱塔先生等人顾及”林家两兄弟”,尤其是林振烈专员的恩德,一定不会再和林上校为难。扯这个大谎,我也于心不安。但为大局着想,也顾不了太多。还请林上校不要介意,至少这几天和我统一口径,千万不要露出破绽。”

林恒翔百感交集,慨然道:“黄上校言重了。林振烈公义薄云天,就算我父亲也会为能与振烈公兄弟相称为荣。黄上校用心良苦,我怎会介意?您尽管放心,我一定守口如瓶。”

黄菁华这才释然:“多谢林上校大人大量。”

不料林恒翔又正色道:“但另一件事,我非常介意。”

黄菁华一怔:“什么?”

“黄上校为什么不能留下与我并肩作战?”林恒翔盛意拳拳,“坦白说,我应当先向您道歉才是。起初见您无意留守新巴斯克,我不明就里,心存轻蔑,十分对不起。刚才我着实领教了您的大智大勇,我是心气高傲的人,从不对谁刻意恭维逢迎,但您确实有统领大军的才能和胆识,为何不能留下,助我一臂之力?大敌当前,这里非常需要您!”

面对林恒翔热切期盼的眼神,黄菁华胸中一时豪气陡生,眉宇之间英气更浓,然而五年前的伤心往事又在脑海中浮现,心底不觉隐隐作痛。

林恒翔见黄菁华本已被说动,转瞬之间便神色凄然,虽倏忽即逝,但仍被他看在眼里。不知怎的,这瞬息间的凄楚眼神竟让他忆起十四年前,愤然离家出走的情景。当时妈妈平静而坚决地告诉他,为了一家的将来,她决定和被叛流刑的爸爸离婚。他无法忍受妈妈对爸爸的背叛,愤而发誓今生不再与妈妈相见,独自远赴广州就读寄宿中学。虽已发誓再不与妈妈相见,临去之时,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妈妈的眼神依稀就是这般模样。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林恒翔真想抓住眼前之人,痛痛快快问个究竟,他也不知想问的是眼前的黄菁华,还是远隔星海的妈妈,抑或两者都是。

他炽烈的眼神已向黄菁华告白心意,一如黄菁华的眼神适才对他的告白。

“有时你眼睛看到的事实未必是事实,疑问总有被解开的一天。有些事情既然与你无关,也不必自寻烦恼。在我离开之前,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告诉一声,力所能及之事,绝不推辞。我告辞了。“说罢,飘然而去。

林恒翔凝视着黄菁华娉婷远去的丽影,良久……良久……今生这还是第一次被一个女人如此吸引,究竟是为什么?连他自己都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