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不管在哪儿,依山傍水都是金贵的地界,入目全是软红十丈,众生繁华。

在江畔18号和平饭店,打眼一瞧,几层馆子都是年代戏里出现过的,没有百年老字号撑场面,似乎都不好意思在这里露脸。

庄子怡舀了一勺蟹粉,细细地浇在虞照的米饭上,又贴心地问:“要不要醋?”

对面红木座、绣锦席里的女孩一改往日饿死鬼般的吃相,攥着勺柄,若有所思地沉默。

庄子怡正要说话,却见虞照突然把勺子搁下,道:“宁孝庾要带我去杭城做展。”

闻言,庄子怡冷静地“嗯”一声,似乎一点也不惊讶:“他怎么和你说的?”

“我俩打了个赌,我输了,得答应他一件事,他就说让我做他的助理策展。”

虞照想了想,挺苦恼的样子:“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选我。一来我也没有什么策展的经验,他身边应该有很多比我更有能力的人;二来呢,我主动出击这么久,也没把他拿下,他应该是不喜欢我,按道理应该避而远之,怎么还想把我放在眼皮子底下呢?”

庄子怡觉得她倒是没被爱情冲昏头脑,分析得挺客观,失笑:“那他选你,你应该高兴啊,怎么反倒纠结起来了?”

“我就是觉得凡事都没有平白无故。”

“嗯。”庄子怡轻哼一声,神色复杂,夹菜道,“这事儿其实我也知道,三哥一早和我打过招呼了。”

之前接到三哥电话,说要借虞照过去做策展助理的时候,庄子怡也是诧异的。

一则没料到宁孝庾竟有心带虞照入行,二则没料到虞照咋咋呼呼要追人,居然真的转动了宁孝庾这块磐石。虽说她早对宁孝庾心死,但眼看着别人攻城略地,大有摧枯拉朽之势,心里不是不酸得慌。

却偏又酸不得。

或许这就是虞照这个小丫头的魅力所在,不然怎会让她连酸一酸都觉罪孽深重。

庄子怡叹了口气,终于抬眸,瞧见虞照一脸茫然,问:“你就说,有机会和他相处,你高不高兴?”

高兴自然是高兴。可是,赴杭城工作可不是一天两天,她的工作又是和宁孝庾这么朝夕相对,会发生什么,还真是心里没底。

“就是觉得心慌,不知道哪里不太对劲。”她咬着饭勺,罕见地展露出一点忧愁。

庄子怡道:“高兴不就得了,想那么多干吗?对了,你吃完饭上哪儿?”

“回学校学习呀,师姐。”她重重地叹了口气,“期末了。”

临到期末,虞照忙得焦头烂额,答应宁孝庾的事儿就这么搁置下来,每天往返自习室和图书馆,未免挂科临时抱佛脚。

等到终于考完试,她整个人都变了样。

学校生活把她一身痞气洗掉不少,肤色也在庄子怡盯着涂防晒的关怀下白了一个色号,起码看着不再像是体育生,真正是读艺术的美少女模样了。

接到宁孝庾的电话时,她还在班级群里潜水看大家对期末的答案,正心惊胆战,突然来了一个电话把聊天框冲掉,整个人一下子烦躁起来。

“干吗?”

那头的人沉默几秒,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语气不好,尴尬地静了几秒,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放轻声音:“有……事找我?”

“快放假了?”

“嗯,你等等。”虞照从宿舍的**爬下来,在室友的注目下溜出门,挑了个僻静的楼梯转角站定,才低声说,“好了,你接着说。”

宁孝庾只听那头窸窸窣窣的,接着传来脚步声,困惑地皱了下眉:“你在哪儿?”

“宿舍啊。”

“不方便说话?”

“现在没关系了。”虞照解释,“我刚出来到走廊上说话,你快说,这里好冷。”

那头的人静了片刻,道:“回房间去,我打字和你说。”

“啊?”没等她反驳,宁孝庾已经挂了。

2.

夜里九点钟,金融中心双子大楼还灯火通明。百叶落下,遮蔽住落地窗外的黄浦江。

庄闫安推开CEO办公室的门,却见办公室主人没在工作,反而坐在一旁的沙发上,拿着手机摸鱼。

这可真是稀罕。

宁孝庾也会玩手机?

庄闫安清了清嗓子,引得对方抬了下头,才要说话,却见他又马上把视线转回手机上。

“干吗呢?”

快步凑过去一看,微信界面,宁孝庾居然在打字!

“不是吧?你什么情况?”庄闫安一脸活见鬼的表情。

在公事上,宁孝庾一向是个相当老派的人,一丝不苟到令人发指,公事只走OA是规矩,微信绝不打字和发语音是常识,有生之年,他居然能看到宁孝庾和人微信打字聊天?

再要细看对话框上的名字,手机一翻,被盖住了。

宁孝庾皱了眉:“有事?”

哟,这是打扰他谈情说爱了?

庄闫安的表情犹如老父亲看儿子终于出息了,欣慰地拍拍宁孝庾的肩头:“就该这样嘛,泡个妞儿,喝个酒,过点儿阳间生活,别老一个人死宅着,这可是海市,软红十丈啊,你就舍得一直辜负?”

手机嗡嗡两声,是虞照的回复。

阿照:【你放心,我已经申请退出双年展了,那就是个志愿者,我没什么所谓。】

魏桑查到虞照申请过双年展,同在年底,和他的项目刚好撞车。其实他本不必考虑她会不会后悔,但想到自己手头有大把可用之人,并不是非她不可,干脆直言,若她想跟着林笃,他可以放人。

对方倒是答得干脆,要跟他一路走到黑的姿态。

他没再回复,罕见地生出一丝愧疚。要是她最后知道这次到底做的是个什么展,会不会怪他?

会吧。

但已然把人拉进旋涡里,他也不打算放手了。孤寂久了,他到底自私,还贪恋她年轻而纯粹的热情和全无遮掩的爱慕。

不似这个年纪其他的女孩一样,尽管漂亮,却是玻璃瓶中带着丝矫饰的永生花。

她是一株日光下的山茶,红得炽烈,伸展得肆意。

庄闫安“啧啧”出声,终于成功窥屏,念出对聊天对象的备注。

“阿照?挺男孩儿气的,但应该是个女的,我没猜错吧?”

宁孝庾按下锁屏,手机随意地搁在茶几上:“有事儿说事儿,没事儿就出去。”

“有事有事,和你说个最新消息。”作为合伙人,庄闫安全无尊严,挤着宁孝庾在沙发上坐下,和他抱怨,“碧玺那只私募基金你知道吧?”

宁孝庾皱了眉,点头,却不意外:“出事了?”

庄闫安一摊手:“暴雷了。就今天晚上的事儿,实控人连夜跑路,估计明天就得出新闻,他们投资标的还款期早就到了,要还上亿啊。质押的艺术品全都得拍卖变现,这都还不一定还得完,你说坑不坑人?他们一跑路,同行惨了啊,本来国内搞艺术基金就没人看好,估计之后就更难了。”

“未必。”宁孝庾淡淡道,“暴雷那几家,原本心术不正,拿别人的钱玩火,焉知最后不会引火烧身。难道我回来的时候不知道大环境什么样?这些我们决定不了,自己走正路就是。”

庄闫安一早就想到他会这么说,叹了口气:“有时候,只有一个人在走的正道,难免也会被认为是离经叛道。”

宁孝庾没反驳,沉默下来,眼底涌上沉郁,仿佛想到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他说:“或许吧。”

却并不是被说服的样子,庄闫安早知他性情,叹息片刻,状似无意地起了另一个话头。

“赵柯的事情闹得不小,听说了吗?”

宁孝庾“嗯”一声,是知道的样子,神色却有些奇怪。

庄闫安看出他不对劲:“怎么这种表情?”

“金融圈子里传得沸沸扬扬,说什么的都有,甚至有提到我父亲的。”宁孝庾顿了顿,深肃的眉又散开,无所谓地道,“不过也正常。”

宁仁政实际控股的多个公司里,有两三家牵涉其中。宁孝庾深知父亲不会清白到哪里去,但对于究竟牵涉多少,蹚进泥里多深,到底有些许担忧。

庄闫安拍拍他肩膀:“过几天处罚决定书肯定会下,赵柯是砸饭碗没跑了,上头没定性别人,那就是还有缓和的余地,咱们别在这儿预支焦虑,划不来。”顿了顿,又问,“伯母是郁家人,手眼通天啊,不然打个电话问问看呗。”

宁孝庾只是冷淡地摇了摇头,有一句话却没对庄闫安说出口。

郁令文和宁仁政这对表面夫妻,谁也不会管谁的死活。

3.

赴杭的头一天晚上,虞照久违地梦见沈思。

眉目秀雅的女人风尘仆仆地从机场出来,她和虞瑾明一起迎接,快步跑过去,扑到母亲怀里。

“囡囡,最近好不好?都和爸爸学了什么画呀?”

她扬着笑脸,和女人一样样地数:“学了可多了,爸爸还送了我一刀红星老纸,和我同一年出生的,让我留着以后当嫁妆!”

沈思不高兴地瞥了虞瑾明一眼:“和孩子都胡说什么呢!”

虞瑾明就笑着摸了摸小阿照的头:“爸爸和你开玩笑的,不当嫁妆,一刀纸而已,可劲儿用,咱们不心疼。”

她跟着笑,拉着爸爸妈妈的手穿过机场大厅。人潮涌动,来往的行人越来越多,一家人被迎面的人流挤得跌跌撞撞,紧攥的手不知何时放开了。

她高声喊妈妈,却被喧嚷的噪音吞没。

人潮终于散去,她孤身站在空旷的大厅里,四顾茫然。

接着她低下头,看到自己脚上的鞋子变大了,她难以置信地摊开手,手掌里满是枪茧,根本不是握画笔的样子。

她猛地打了个激灵,哽咽起来,意识到这不是小时候。

虞瑾明背弃白首之约,结了新欢;而沈思,也早就已经离开她了。

噙着泪醒过来,她揪着睡衣前襟大口呼吸,只有在半梦半醒时,才敢痛痛快快地难过一场。

隔天,随着学校封校进入寒假,虞照也终于和宁孝庾连着策展团队碰了头。

起先,虞照以为宁孝庾会在杭城某座写字楼里安排一个临时办公点,再不济也是租一间小别墅——像庄子怡那样的,方便开展工作。

谁知魏桑来高铁站接她,车子一路驶进灵山寺景区,偶尔路过其他门庭冷清的古寺,最后在山脚下泊车。

路碑上是钟繇隶笔,题着“灵山云径”四字,踏过石碑,俨然是一座古村落。

虞照在杭城十几年,居然不知道有这样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

魏桑一面走一面解释:“五星酒店大都坐落繁华地段,宁先生喜静,住不惯,这里虽离市中心偏远了些,但好在清静,隐蔽性好,又是宁先生自己的地方,到底还是在熟悉的地方落脚舒服一些。这样一来,就难免委屈你了,也不知道你适不适应。”

喜静这点虞照大约感受得到,可这么大一个古村落,又在寸土寸金的灵山寺景区里,到了魏桑嘴里,竟是宁孝庾“自己的地方”。

双脚踏过生苔的石板路,直到有戴着胸牌的工作人员带着笑上前,虞照才反应过来,这里不是什么古村落,这里竟然是个酒店。

可一草一木,一门一舍,远山梵钟回**,目下红叶柴扉,分明是百年前的江南小镇。

虞照恍惚以为入了梦,什么都不真切。

酒店侍者拎着她的行李,穿过青瓦白墙的院门,入了庭院,又恭恭敬敬地递了钥匙。

“欢迎您入住灵山云径别墅套房。”

魏桑又嘱咐虞照,这次宁先生撇下手头的工作出来,是打算静下心做好这个展的,她不能陪在身边,海市还有很多工作要替宁先生出面,所以拜托虞照多多照顾。

接过魏桑递来的文件夹,虞照心下惴惴,但见对方一副托孤的姿态,仍是先应承下来。

“当然,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宁先生。”

魏桑深深看了虞照一眼,手比在耳旁做了个随时“电联”的手势,才转身走了。

庭院静谧,行李箱在凹凸不平的石子地面上滚了两滚,声音刺耳,她干脆轻轻巧巧地整个提起,大步走到敞开的木门前。

入目是一楼大厅,陈设带着禅意,除却满眼原木色,就是棉麻、缃色,连微微亮着的地灯也光晕温柔。一楼最右边放着一张造型简单的月洞门四柱床,床榻掩映在素白的帘幔后,虽诗意,但卧室没有明显的隔断,几乎是半开放的。

她搁下行李箱,沉思片刻,高处传来老木头发出的嘎吱声响,转过头,宁孝庾立在楼梯上,穿一件高领的月白色开司米毛衣,睡眼蒙眬地望过来。

“来了?”

嗓音带了丝哑。

她没来由地脸上发热:“嗯,我就……睡在这儿吗?”

团队的其他人都单独住在普通的村庄客舍,灵山云径里只有这种别墅套房是双床的,上下两层各有床榻和独立卫浴。可毕竟是古村落改造而来,当然不比现代酒店,卧房单独隔开,完全私密。

魏桑倒是问过宁孝庾一句,虞小姐要怎么安排,他当时没想太多,只说离我近些,却没料到是这个现状。

如今人都到了,他一眼瞥到她后头那间毫无隐私可言的“卧室”,本可以让她也和旁人一样睡客舍的基础大床房,鬼使神差,话到嘴边却打了个滑。

“你上楼睡。”他说,“我下来。”

“不行。”她自觉身负重任,要照顾好眼前这人,攥着手里的文件,直接往身后的**一躺,微撑起上半身,“我就睡这儿了,挺好的,敞亮,还通风。”

的确通风。

往前走几步,右手边是窗子,窗子又正对左手边的大门,比穿堂风更甚。可惜这是隆冬时节,杭城的温度还要低上几度,宁孝庾畏寒,瞧着都觉得冷,于是也不再问她的意见,下来拎起她还没打开的行李就往楼上走。

虞照腾地从**跳起来,一步追上来握住他手臂:“我说了我不上去。”

“别闹。”他语气和缓,把她当小孩子一样,“是魏桑想得不周到,女孩子不能睡这儿。”

谁知道魏桑完全将心比心,是把虞照放在自己的位置考虑的。若是往常出差,魏桑也就睡在这儿,方便老板召唤,哪还顾及自己什么隐私。

虞照怔了一下,转而贴着他的手也攥住行李拉杆,妥协得飞快,他反倒有些意外,可接着就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儿。

她大剌剌地说:“那上去吧,咱俩一起睡楼上。”

4.

这回宁孝庾没动,实实在在感到一丝头痛,头痛里又夹杂着某种不能宣之于口的微妙心情。

虽然是她不知死活地撞进网里在先,难道他就没有想过拢住口子不让她出去?

男女关系走到这一步,暧昧有了,亲昵有了,窗户纸也被她捅破了,他却偏偏要作壁上观。

十数年家教浸**告诉他,这不是个事儿,不能这么对她。可偏偏骨子里长居人上的劣根又分明享受一推一拉间,小丫头种种出人意表的行动。

她就是很特别。你也不知道她下一刻要做什么,所以愿意时时等着她给出惊喜或惊吓。

但宁孝庾没被吓到,和她对视几秒,微微一笑,没像她想的那样,退一步做个君子。

“也好。”他说。

虞照以进为退不成,反而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听到自己脑子里嗡嗡作响,半晌都没能说一个字。

可是话已经撂下了,就算为了面子也不能认。

这有什么,不就是同床共枕?

关系突飞猛进,岂非遂了自己的心意?只是宁孝庾居然是这种宁孝庾,虞照深感受骗,磨磨蹭蹭地跟在他后头上了楼。

楼上果然更暖和,还多出来两扇电暖气隔断分开,可见宁孝庾体格不行,怕冷。

大床在一端,好歹将卧室和其他区域分隔开,地上铺着草席,有一股清新的木质香,和他身上的香水很像。

虞照心里评点一番,宁孝庾已经坐到沙发上,拿起电话叫餐。

她站在原地,和她的行李一样孤立无援,不知道该干什么。

宁孝庾报菜名的余暇看了她一眼:“别傻站着,收拾行李,洗个澡,然后吃饭了。”

两个多小时高铁,一路奔波,身上沾了各种途中行旅的味道,她不觉得有什么,无奈宁孝庾讲究,她只得不情不愿地点头应了。

浴室还是完全私密的,这大约是灵山云径里最具现代性的地方,浴缸和智能热水器一应俱全。她背着手晃了一圈,又晃回来,宁孝庾已经撂下电话,疑惑地看她。

“我下去洗。”她若无其事地打开行李箱拿衣服,“怕打扰你。”

洗了澡出来,被穿堂风一吹,她惊天动地地打了一阵喷嚏。

知道她回来,向岚岚、费以丞几人早就按捺不住,打来语音电话询问寒假的安排。

四人群组开了音频连麦,她没吹头发,就那么坐在一楼的**,光脚踩着地上窄窄的榻榻米,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起先大家七嘴八舌地扯了两句,到后来向岚岚和费以丞不知何时闭了麦,就剩她和岩野。她哪能猜不出这两人的小算盘,只是没当回事儿。

岩野的喜欢,她也没太往心里去,总觉得是发小一时鬼迷心窍、头脑发热,等清醒过来就好了。

岩野问:“你回杭城住哪儿?”

虞瑾明的风流韵事被虞照四处宣扬,几个死党无人不晓,更知道虞照不愿意和父亲待在一个屋檐下,估摸着是不愿意回家的,于是有此一问。

虞照说:“我住酒店,灵山寺这边,特别漂亮,我好歹是个杭城人,居然不知道有这种地方,像个土包子一样。”

“灵山寺那边哪里有酒……灵山云径?”

“你知道?”虞照惊讶,合着只有她一个人是土包子啊。

岩野沉默着没出声。

灵山云径是什么地方?杭城奢华铺张的五星酒店多的是,灵山云径却不单是一个贵字可以说尽,它的奢华是在骨子里,不动声色。

灵山云径是一座古村改造而来,能入住的人大都非富即贵。一二月份的时候,灵山寺下是观雪的最佳地点,灵山云径住一晚,少说几千多则上万,这种价格却根本一房难求。

即便有钱砸在这上头,虞照这种根本懒得附庸风雅的人,恐怕也不会忽然转性。

所以她为什么会住在那儿呢?

“你在那里……度假?”

虞照叹气:“我哪有闲情度假,工作啦。”

“什么工作?”

“给一个画家开展,我是助理策展,不过现在刚落脚,还什么都没开始。你呢?放假做什么呀,大腕儿?”

岩野虽是个妥妥的学霸,正经的Z大工科生,但阴错阳差进了娱乐圈,大三就签了上京一家公司,常年到处飞,朋友圈更是常发各种宣传硬照。

一来二去,得了个外号“大腕儿”,纯是狐朋狗友调侃。

“我还能做什么?搬砖。”岩野语气显得很无奈,“发个位置过来,过几天去找你。”

“干吗?”

“送温暖上门啊大小姐,要不要?”顿了下,他又补充,“向岚岚也要来看你的,是吧岚岚?”

闭麦许久装死的向岚岚终于开麦:“是啊,听着你那儿挺好的,我正打算找个清净地方画画,马上要交参赛作品了。”

虞照想了想,和他们见个面,应该还是抽得出时间的,于是点头道:“好吧。”

敲定见面后,两人又聊起别的。

打小虞照就是和他们无话不谈的,直到沈思去世后才不怎么说自己的心里话了,可一旦打开话匣子,仍然有份旁人无法企及的亲近自然。

她跷着脚听岩野说话,时不时点头“嗯”一声,脸上露出很放松的笑意。

宁孝庾等不到她回来,在沙发上看了会儿画册,翻来翻去都是那几页,最后把画册撂下,下楼来寻人,一眼就瞧见虞照。

尽头那张雪白的床榻上,女孩穿着灰色连帽卫衣和长裤,孩童般屈着腿坐在上头,戴着耳机,头发湿漉漉的也不理,专心致志地不知在和谁讲电话,面上带着和煦的暖意,红唇勾起的弧度,是对着他从未有过的轻松自如。

虞照有所察觉,抬眼,微微一怔,又低声说了两句话,他依稀分辨出唇形是“回头再说”。

她摘下耳机,水汽朦胧的脸庞朝他扬起,似初夏的桃子般甜美剔透:“宁先生?”

“准备吃饭。”

他神色冷寂,扔下这句话就披着外套出门,过一会儿回来,侍者跟在他后头从院门口推回一个餐车。

她有些讪讪地道:“这种事以后喊我去就好了。”

他没吭声,示意她过来餐桌坐下。

餐厅就是一楼正中的这张长桌,原木色餐桌之上放置着各色藤编的、棉麻的装饰。她依次放好菜,素食和鱼鲜颇多,这也是灵山云径的特色之一。

杭帮菜完全长在她味蕾上,是家的味道,这一顿饭她吃得不亦乐乎,把烦恼全忘在脑后。

等吃完饭刷了牙准备睡的时候,才迟迟想起,她可扬言要和他同床共枕来着。

——真是没有比信口大放厥词更糟糕的了。

5.

宁孝庾走出浴室,就瞧见虞照窸窸窣窣地从楼下蹭上来,和他对上眼,又撇开头去,坐到布艺沙发上,信手翻起矮几上放着的画册。

这副慌了手脚还佯装镇定的模样,当真可爱。

他同样穿着一身运动装,和她打扮相似,若是站在一起,只像是学长,看不出什么年龄差。

虞照抬眼偷瞄了一会儿,见他擦着头发转身,又立刻垂眼。

她的视线瞥到手里的画册,微微一愕。

这居然是陈尚我的作品集。

陈尚我,魏桑和她讲过的,就是这次要做展的画家。

其实在海市时,她和宁孝庾的团队有过几次前期会议,多是线上进行。那时候她就已经看过陈尚我的相关作品。但因为期末考试在即,她并没有时间对画家做更深入的研究。

她对陈尚我其人止步于作品和背景层面。

只知道他是个杭城青年画家,男性,二十八岁,央美出身。

百科上是这么形容的:近两年异军突起,成为国内颇有名气的超现实主义画家。

他的画风别具一格,将打着鲜明个人印记的意象罗列在画纸上,做出不规则的排列,他本人宣称自己的艺术理念深受超现实主义代表人物杜尚“实验艺术”的影响。

但是,在看过他的作品后,虞照并不十分“感冒”。

或许多多少少受到虞瑾明的影响,虞照自幼跟着父亲学习中国画,骨子里仍崇尚传统主义,而西方当代的年轻画家大都在和超现实主义、后现代主义、光影主义等叫嚣反传统的现代流派打得火热,这恰恰是虞照比较欣赏不来的。

再加之她一向对过于抽象的画风敬谢不敏,所以近年来冒头的新新画家,她都不甚了解。

陈尚我这个人,也纯粹是因为工作去临时恶补罢了。

见她看画册看得认真,宁孝庾问:“不睡?”

她一下子绷紧了,并不抬眼,唰唰翻了几页,示意自己在忙:“不困。”

“不困的话,过来聊聊天。”

“啊?”虞照缓慢移动眼珠,放下画册,终于肯抬头看他,却见他走到隔断后,似乎坐到了**。

“过来坐。”

床的右侧正对着一扇古朴的窗子,窗棂上了年头,带着斑驳印记。窗下就是一张坐榻,上面摆着矮几、蒲团,和一盘棋。

她乖乖地在坐榻上盘膝,而端坐床沿的男人,与她不过一个跨步的距离。

“和我说说陈尚我,”宁孝庾说,“你自己的看法,想到什么说什么。”

虞照心里咯噔一声。哦,原来这是来验收功课来了。

怕她前期准备没做好吗?好歹她也是文艺世家出身,批评一流名家是没什么把握,批评一个新晋画家还是不在话下。

于是虞照清了清嗓子,拿出做报告的姿态,开始发表长篇大论。

从陈尚我的师承讲到获奖作品,再对他的画作一顿毫不留情的指点,宛如手里握着两把巴洛克,一开火弹壳纷飞,场面那叫一个壮观。

听到后头,宁孝庾平静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这么说,你不是很认可陈尚我的风格?”

虞照没听出他话里的深意,被问得卡壳几秒,才赧然低垂眼眸,带点无耻和娇羞:“为了工作嘛,我也可以去努力喜欢的。”

“你倒是能屈能伸。”宁孝庾轻笑一声。

虞照生怕自己的工作态度被质疑,立刻清了清嗓子打算挽救一下。

“我当然知道他是近几年成名画家里比较出类拔萃的一位,否则你这么大的咖,干吗放着那么多国际大展不做,突然接了这么一个新锐画家的个人展呢。”

宁孝庾的表情变了变。

虞照皱着眉沉思半晌,继续往回找补。

“其实我对超现实主义的创作风格并没有强烈的主观感受——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但我总觉得吧……陈尚我的画和他的生活背景不搭边,有一点点违和。”

她加重语气强调:“就一点点。”

宁孝庾扬眉,示意她继续。

见老板没有表现出不高兴,她就壮着胆子继续说下去,反正她一个初出茅庐策展小助理,随便说两句又没什么。

“我小时候也学画,虽然现在几乎不动笔了,但从我的自身经历来看,创作一开始都是基于模仿之上的自由发挥,但最后,作品总归要回到‘人’身上,也就是对自己的表达。”

听到这儿,宁孝庾似乎终于对她的话起了一点兴趣,向后靠在沙发上,一手落在膝头,手指轻点。

他问:“陈尚我没有自我表达吗?”

“当然有。”虞照马上回答,顿了顿,又道,“但违和感也是出自这里。你看,陈尚我是个土生土长的南方人,大学读央美,又久居杭城,他早期的画作,也就是在校和毕业两年内的这个时间段里,画风是相当写实的,无论是什么风格,都摆脱不掉他中国画的神韵和底子。可就在两年前,他的画风发生了很明显的改变。”

那幅令陈尚我声名鹊起的获奖作品《编号7》,就是他前后画风变化的一道分水岭。

6.

《编号7》是一幅典型的具有超现实主义风格的画作。

陈尚我这幅作品中的内容比以往大幅减少。

他选取了当下的涂鸦作品中的局部和个别符号,比如风车、鸟巢、红十字架、飞机等,以一种逻辑颠倒的、毫无规则的方式,“贴纸画”一般呈现在画布上。

这使得画作看起来是一个非常简单的东西,实际上却是非常复杂的方式创作的。

风格的“独特性”成为这幅画作得以获奖的关键。

而虞照关注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画作里那些西方印记十分鲜明的符号,无论如何都跟陈尚我的生长轨迹对接不上。

“就像红色十字架,在我看来这就是一个非常西方的、宗教的符号。还有飞机模型的局部,陈尚我本人对此的解释是,他童年对乘坐飞机有向往,简直莫名其妙。这么说吧,我觉得陈尚我从中国画到超现实主义的跨度实现得未免太突然,也太快了,难免让人感觉他前后期的画风很割裂。”

虞照一面感到违和,但同时又将其归咎于自己对艺术的理解浅薄。

她抬起头,对宁孝庾也是这样解释的。

“不过我想,艺术家之所以能凭借这样的作品立身,得到行内的承认,那么肯定有他的道理在。我应该还是学习不够,所以会有这种想法。”

虞照自觉这个姿态摆得很好,不卑不亢,在肆意点评之后又给自己留了个台阶,宁孝庾横竖是不可能挑出什么错的。

“你说得很好。”果然,宁孝庾在沉默了一会儿后,点点头。

虞照提着的心终于安然地放回原位。

“但你的功课还是没有做足。”

她很是不情不愿地垂下头,没反驳,“哦”了一声,模样乖得不可思议。

宁孝庾起身朝她走过来,微微俯身。她察觉到了,抬起头,就迎上他低垂的脸庞。眉眼,鼻梁,嘴角,呼吸,都近在咫尺,裹挟了难以言说的压迫感,朝她倾斜。

虞照下意识地屏气,睫毛因此轻轻颤抖。

明明没有触碰,宁孝庾却莫名觉得有柔软卷曲的羽毛轻轻刷过他某处皮肤,很痒。

“期末小论文写的是当代画家批评?”

虞照发愣:“你怎么知道?”

看到宁孝庾的神情,她就知道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他是F大特邀的名誉客座教授,想知道什么不是轻而易举。大佬用人之前,恐怕连她的GPA都得仔细核查过才行。

宁孝庾直起身:“多留个作业——用比较美术学方法写对陈尚我的批评。”

虞照蒙了一下,没想到放假了还得搞学习:“和谁比较?”

“你不是说他的作品前后割裂?或许是受到欧美艺术家的影响……当然,这是留给你的作业,你可以好好想一想。”

虞照还想垂死挣扎一下,瞧见宁孝庾的眼神,又放弃了。

行吧,老板面前,万事认,认保平安。

虞照小声嘟囔:“你刚刚说话好像我们学校教授。”

宁孝庾原本要走,闻言回头,垂眸看她半晌,笑了。

“虽然我在很多学校挂名,但很可惜,我不喜欢教学生。”

虞照怔了怔,有些意外:“啊?为什么?”

“有时候会觉得……没意义。”

虞照怔了怔,在他深邃不可见底的眼眸里,反而窥见了一丝真实。

这一刻她才觉得他在展露真实,不是君子端方,不是高高在上,也不曾俯瞰这个尘世,因为他眼中有属于凡俗人的迷惘。

宁孝庾缓慢地掀起眼皮,朝她看过来。那个眼神仿佛一帧一帧无限放慢的长镜头。

“你应该学过这些。杜尚以后,艺术就已经在观念的层次上存在了。其实观念这种东西,是没办法传授的。就好比授人以渔,捕鱼这个动作实际存在,有法可依,但观念是个很虚无的东西。学得来形,学不到意,这是完全没意义的事情。

“人本能所感知到的空间,色彩,线条,读过的书,写过的字,经历的哀乐……这些都是无法可依的,因为每个人的轨迹千差万别。”

“没有人能教给你。教授的同时,其实也意味着一种复制和模仿。”宁孝庾语气冰寒,“你听过这个圈子里有句话吗?杰出的艺术家模仿,伟大的艺术家偷窃。”

虞照怔然,察觉到他语气中带着憎恶,因此显得冷酷而不近人情。

“而我最反感的就是这句话。荒唐至极,不是吗?”

虞照花了点时间消化他这番话:“我有个问题。”

他微微抬眸,示意她开口。

“你这次做展,到底为什么……要把我带在身边?”

她脱口问完了,才发现他表情微妙,轻抿着唇,像是在看一个傻子。

“你这么看我干吗?”她问。

“作为一个追求者,你得有点自觉,虞照。”他脸色放缓,语气轻快起来,“我是在给你靠近我的机会。”

7.

夜里他们到底还是没有睡在一起。

起先虞照四处忙活拖延时间,可她不睡,就没法熄灯,**的宁孝庾语气略沉地催了她一句,她见终于挨不过去了,才硬着头皮爬到**。

虽然是躺在他身旁,但也隔了一段距离,她努力让自己无限接近床边,到了翻个身就会掉下去的程度。

谁知躺下没多久,她闭上眼睛,就听到身侧窸窸窣窣,一偏头,却见宁孝庾翻身下床。

“怎么了?”她腾地坐起身,拥着被子,瞪大眼睛看着他拿了手机走到楼梯口,一脸茫然。

他在下楼前回身看了她一眼,表情很值得琢磨,是让她觉得危险的样子。

“睡你的。”他声音低哑,扔下这句话就头也不回地离开。

过了会儿楼下的灯亮起,她坐在**等了半天,只等到关灯的声音,她就知道他应该是在那里睡下了。

她睡意全无,懊恼地想,你怕什么呢虞照?怎么出击这么久好不容易有了破格性的进展,自己又了?真是功亏一篑。

只怪上次在宁孝庾家中,不过浅尝辄止的亲昵,却实实在在给了她前所未有的冲击,以至于现在想想还头皮发麻,没来由地生出畏惧。

此前她还敢口口声声扬言和他睡,那之后却再也不敢提了。

隔天醒来,先和团队碰头,然后宁孝庾让虞照拿着前期的策划去见陈尚我。

“我去见?”虞照惊讶。

“嗯。”男人在坐榻上兀自摆一盘残棋,漫不经心似的,她都怀疑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可我……”

“从现在开始,这个项目你就是主策展。无论对谁,你都可以这么说。”

虞照蒙了:“这不行……”

在一个展览的设计里,工序林林总总几十道,前置会议最耗心神,可在海市时她忙着期末考,根本只在线上听了个热闹,参与感挺足,实则没出什么力。

框架设计,媒介手段,动线设计,空间结构,文案介绍……那么多事情,都落在手里这看似薄薄几页纸里,她知道里头重逾千斤。如今宁孝庾一句话要把功劳推到她头上,她根本不敢受。

“为什么?”

“想知道?”男人完全不在意她的堂皇,轻描淡写地朝她一笑,“你见了陈尚我回来,我再告诉你。”

杭城的雨一向如此不分时节,任性来去。到达约定的BWV画廊,天色竟阴云密布,不多时就下起淅淅沥沥的冬雨。

虞照想起几个月前来这里时,杭城也是连日阴雨,没想到这次回来还是如此,仿佛某种预兆,让她生出不安。

她坐在休息处靠窗的沙发上,透过冰裂纹的玻璃窗朝外看。雨势渐渐小了,却无人叩门。

和画家的约定时间是上午十点钟,现在是十点十五分。

陈尚我迟到了。

算了。

虞照百无聊赖地转过头,就瞧见二楼有人倚着栏杆正在看自己。

他身后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半人高的人像,与他的样貌相差无几。一人一画就跟复制粘贴一样立在那儿瞧她。

虞照若有所思地歪着头,朝对方招手道:“郁泽闵?”

“约了人?”郁泽闵双手插袋,一脸清冷地走下楼来。

“嗯。约了一个画家,工作需要。”

“哦,徐宝山同我打过招呼,叫陈尚我是吧。”

郁泽闵在她对面坐下,虞照想起来什么似的,说:“你对杭城这边的圈子比较熟,应该知道陈尚我吧?要不趁他没来,先和我说说?”

郁泽闵瞥她一眼,摇摇头:“不怎么了解。”

虞照心头闪过一丝疑惑。

好像提到陈尚我这个人,郁泽闵的表情就有点奇怪。

况且……

之前魏桑说过,陈尚我这次冬季个人展的场地就定在这里。

画家开展有两种情况,一是主动联络,二是受邀。也就是说,要么是陈尚我主动,取得了与BWV画廊的合作,要么是画廊递出橄榄枝邀约,陈尚我接受。

无论哪种,都意味着陈尚我要和郁泽闵打过交道,有过谈话才行。

可郁泽闵现在为什么说自己对陈尚我“不怎么了解”呢?

如果不了解,何必与其合作做展?

不是因为郁泽闵,宁孝庾又是从哪里知道陈尚我这个人,进而接下这个案子的呢?

这不过才第二天,虞照却已经感觉到,这份“难得与大拿相伴”的工作,和预想的有很大不同。

她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8.

郁泽闵只是来和虞照寒暄几句,接了个电话就要离开,临走还和魏桑一般,叮嘱她好好照顾三哥。

一个两个都如托孤,仿佛她就该是宁孝庾的助理。

又过了半个钟头,画廊的大门才终于打开。

来人是一个样貌清隽的青年,穿着精致而成熟,驼色大衣被雨淋湿了一点,却丝毫不觉得狼狈,眼神凌厉而有神,四下扫了一圈,等经理徐宝山过来询问,才报出姓名。

“陈尚我,我找虞照小姐。”

虞照所在的位置占尽地理优势,足以将他一举一动尽收眼底,观察到现在,她才起身迎上去。

“你好,虞照。”她挤出一个官方微笑,“久仰了,陈先生。”

陈尚我朝声音来源处看去。

眼前的女孩一袭黑色镶银的小香风套装,大衣搭在手肘,黑发堪堪及肩,与古雅装扮违和的是她通身有一股磊落不羁的气质,好似行走江湖的女侠。

陈尚我走了神,听到虞照问:“那边有沙发,我们过去聊?”

“好。”

两人坐定,虞照将初步方案给他,拿出纸笔来,开门见山。

“您先看看,有什么构想都可以提出来,我们会尽力给您实现。”

陈尚我翻开文件,一目十行地掠过,也不知有没有认真在看,总之两分钟就翻完了,最后兴致缺缺地把文件一撂,往后靠在椅背上,打量她。

“说实话,BWV很少主动给哪个画家做展,这次他们提出这个合作,我收到邀约当然是很高兴的。”他似笑非笑地说着,话锋一转,“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们找不到宁孝庾那样的大拿做我的展,我理解,毕竟我不是塞尚、梵高,这点自知之明我是有的。”

虞照静等他说到重点。

果然。

陈尚我眯了眯眼睛,略带不悦:“但他们拿虞小姐来搪塞我,我可实在是没想到。”

虞照只是微笑听着,从头到尾面不改色,倒让陈尚我讶异起来。

他哪里知道,这番话早被宁孝庾料中,宁孝庾还告诉她,要是他提出换策展,你就说你是我的助理策展。

虞照有样学样,“宁孝庾”三个字一砸下来,陈尚我半天没缓过劲儿来,调整了一下坐姿,似乎不信,上下打量她一番:“你是Victor宁孝庾的助理策展?”

虞照说:“宁先生回国后,维克托基金会一直是照常运转的。我是从基金会资助的创业策展工作室里被提拔到宁先生身边的,你知道,宁先生金盆洗手了嘛,不好张扬,得有个人帮忙,而且……宁先生这次……也是为了提携我。”

话里真真假假,暗示给他做展,其实是宁孝庾的垂青,她不过是个担名分被提携的。

再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镀上宁孝庾三个字的金边,也能立刻飞升成仙。这一下陈尚我看虞照的眼神复杂了几分。

“原来是宁先生的意思,失敬失敬。难怪……虞小姐气质出众,宁先生真是好眼光。”

圈子里腌臜事不少,虞照这样入行的不是个例。陈尚我见怪不怪,反倒没了顾虑,意有所指地笑了笑,看破不说破,点到即止。

虞照只得跟着赔笑,和陈尚我见完面回去,只觉身心俱疲,头大如斗。

一到灵山云径里,她就进院子找宁孝庾质问,为什么这么干。

她问这话的时候,宁孝庾正在院子里支了个架子画画,甩手掌柜当得十分清闲。

“你觉得为什么?”他狡猾地把问题丢回给虞照。

虞照私心里不是没有自己的假设,可是说出口又是另一回事了。

如果真是陈尚我以为的那样,宁孝庾有心借此机会带她入行,那是不是意味着,宁孝庾对她……也一样动了心?

否则他干吗要对她好,给她扔这么大一个馅饼下来呢?

她所学的这个专业,想要真正入行,钱反而不是最稀罕的,稀罕的是资源。可他就这么随随便便地给她了,没提任何条件。

虞照发了蒙,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在原地站了半天,忽然快步上前,自身后搂住了宁孝庾的腰:“我们交往吧?”

宁孝庾执着画笔的手顿了顿,画布上是村庄远山薄雾,意境非凡。

他视线凝在山脉上不动,脊背清楚地感知到女孩轮廓的柔软,双臂箍在他腰间的力道,还有她轰隆的心跳,几乎立刻就起了反应。

就如昨晚他根本无法在她身侧平静地入睡,本能的信号急迫又热烈,诉说着最原始的欲求,不容他无视。

“用不着你投桃报李。”

“这怎么是回报?你和我交往,是我赚了,血赚。”

他无奈,一手落在她腕上,似要扯,触到那段光滑的、带着寒冬凉意的肌肤,又动不了了。

真是要命。

9.

“阿照。”宁孝庾喉结滚动,声音沙哑,“放手。”

“不放。”

他搁下画笔,两手用力,谁料虞照身材纤瘦,力气与他相比竟然毫不逊色,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法,锁得死紧。他动了七分力,竟没把她拽动,再用力下去,又怕她受伤,只得作罢。

“我带你是来工作,别胡闹。”

“可我就是想不明白!”身后的小丫头语气一下子变了,带着鼻音,瓮声瓮气道,“你今天要是不和我说明白,我是不会放手的。宁孝庾,我算是知道了,你就是在吊着我呢,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偶尔给一点儿甜头——你凭什么这么干?”

他的指腹摸到她棱嵴的指节,感受到微微颤抖,才知道她原来忍了很久,关于这番话。

暧昧里,先沉不住气的那个人是输家,她甘愿掀开底牌任他漫天要价。

反正她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平生第一次动心栽在这人身上,横冲直撞又怎么样。

她没哭,只是莫名委屈,豁达和满不在乎都是为了不在他面前矮一头,不想让他觉得她是追求者就合该低三下四。论骨子里的倨傲,她比他不遑多让,又何曾对一个男人这样费尽心机,仍往往徒劳。

心里不见得承认自己有多情深义重,靠近他的初衷摆在那里,她本就居心不良,可一路跌跌撞撞向着他,有多少真心又有多少假意,自己早就分不清了。

她错就错在以为可以拿捏他的感情当砝码,最后把自己赔了个底儿掉。

被搂住的男人脊背僵硬,一动不动,她额头一下一下撞着他,没用太大力,却仿佛在告诉他我不好惹,你别欺负我。

“我是没谈过恋爱,你也别欺负我不懂。没有你这样子的。只我一个人朝你走过去,你在原地不动、不理,我也就认了,干什么又三番五次对我好?”

像是喟叹,又像是在自问,他感到荒唐似的失笑:“这难道就叫对你好?”

宁孝庾心里比谁都要清楚,给她的大多数善意,换作另外一个人也能给得出同等分量,所以实在想不明白她这句“对她好”从何而来。

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轻而易举就能被这一点点砒霜夹心的甜头俘获,他没来由地为此忧心,若她不是天生卑怯,只对他如此,或许还有救。

最好是只对他如此。

他承认自己动过一万次念头,想恶劣给她看,告诉她我不是你想象中的白马王子,我是个危险品,小丫头,你看走了眼,更信错了人。

曾经,也只是动动念头。

刻下却是真切地起了付诸实践的心思。

她到底知不知道,她贴着他脊背寻求感情上的答案,可他脑中所想全是与感情无关的欢愉。

宁孝庾闭了下眼睛,手势温柔地捏了捏她指骨,令她松开,转身扣着她颌骨吻下来。

不给预兆,更没打一声招呼。

虽早见识过他裹挟了血腥意味的吻,却还是半点招架不住,唇舌失守后,所有关卡也跟着溃败。她的心狂跳起来,呼吸跟着凌乱,搂着他肩的手立刻背过去,隔着衣服将他按住了。

所有动作被齐齐按下暂停键,唇分开,他垂眸望她,潮红的容颜,横波的眸子,张狂和恣肆化作一潭春水。

分秒流逝,情热虽未搁浅,他好歹仍保有最后一点善心,准备将手抽出来,不妨被她按牢了,不叫他走。

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光天化日的,连他都生出几分不知如何是好的茫然。

宁孝庾皱了眉,声音哑到不行:“怎么了?”

“你抱我进去。”她没头没脑地往他身上跳。

他猝不及防地接住了,掌心是绵绵的触觉,她的两条长腿本能地环住他的腰,“考拉”似的挂在他身上。她总是出其不意,他没了法子,认命地依言将她抱进去,要就近放在一楼那张**,又被狠拍脊背。

“这里不行。”小丫头搂着他脖颈在他耳边小声说,“去楼上好不好?”

到了楼上,俯身把这只“考拉”搁上床,他耐心也已然耗尽,欺身而上。

游离的思绪里,她记得最清楚的却只是他贴着耳边,气息滚烫得像是烧起来,问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她当时好像已经在哭,嗓子哑得说不出话,用力地点了点头,就又被他送入下一场跌宕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