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望去,龙池风景区覆盖在一片大雪之中。中巴从长途客车站出来,速度比往日更慢。饶舌的女司机一路说笑,车厢里的气氛欢快热烈,倒把寒流驱赶得无影无踪。
这是每逢大年初三必要进行的旅游活动。赵宁新当上代主席,便自告奋勇借了辆半旧的0.5吨拖车,锦城俗称“拖板鞋”,装了不少吃食:啤酒、咖啡、醪糟米粉、以及电水壶电热毯……“名流出游就是麻烦!”冉凝戏称,“都快赶上贾元春省亲了!”
出发前,又为谁坐长途客车谁坐拖板鞋专门在主席家里召开一次大会。这拨人继承了父辈的传统,动辄就召开会议:“为什么要开会?开什么会?怎么开?“总是反来复去地讨论。文炎那晚第一个表态:“这车太破了,开着它上路有生命危险!这样吧,我来发扬排除万难,不怕牺牲的精神,我一个人开车,你们都坐长途客车去。但车上小偷又太多,活动经费由你们带着也不安全,还是放我身上吧……”
在聚会中一向沉默寡言的郑川生,突然暴了个冷门:“你来管钱?那还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江然轩补充一句:“他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一锤定音,此次活动的揶揄中心,就成了”黄鼠狼“文炎。扮演滑稽的确是这个男人的专长。他表面上看去总是含而不露,一张脸甚至过份地严肃端庄,言谈之中却渐渐显露出趣味无穷的幽默感。这种绝妙的结果持续到最后,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都会引起一场哄堂大笑。
最后竟连一向道貌岸然的石洪骏,也来打趣:“看来我们这次出行,得沿途贴出安民告示:黄鼠狼要来给鸡拜年了!请各家各户关好自己的鸡笼!”
欢乐的气氛一直延续到龙池县。虽然长途客车上人满为患,都是奔赴林海雪原风景区的旅客,大家仍是兴致不减。下了客车,郑川生打头,也不知怎么就稀里糊涂地换乘了这辆中巴。司机是个不满二十岁的小姑娘,名叫何二妞。中巴破破烂烂,开着它全身都在响,让人提心吊胆……
龙池山脚下,有一片新修建的白色楼房,绿檐华盖,古色古香。两棵高大的棕榈树垂首站立,毕恭毕敬,遮住了旅馆的红色正门,使这里显得生机勃勃。文炎第一个跳下车,就去观察那两棵棕榈树,毫不费力地得出了结论:“假的!比太平洋商场的假货还要假!比贾素芬还要假!”
众人就笑得直跺脚,立即封他个”假打英雄“。因为他敢于怀疑这三星级饭店名不副实,且敢直提丈母娘的名讳。与之相映成趣的杜小圆便啐他一口:“呸!哗众取宠!”
其实名流出游,也是捉襟见肘。虽然看中了这家气质不凡的旅馆,却不敢入住。只让何二妞把车停在车场,众人便去旅馆门外的小客栈”打尖“,顺便等候驾车而来的赵、石二人。这次出游只剩五家人,陈维则和林涛都没来。后者与杜小圆的姐姐杜小方离婚后,便跟朋友们失去了联系,终日天马行空,独往独来。陈维则是听从了公安局的吩咐,不敢擅离锦城半步。
坐了几个小时的长途客车,都已经饥肠辘辘,文炎便嚷嚷着要吃单锅小炒。”如果举手表决没通过,我宁肯自费他表了个态,但没人答腔。女士们正热火朝天地议论着焦一萍的死因。
“你们认为,这个故事还有其他的情节吗?”冉凝首先发问,她坐在靠里的一张大圆桌旁,成了谈话的中心。“我指的是,除了第三者插足,陈维则坚决要离婚之外,还有没有其他骇人听闻的东西?”
“情节?”杜小圆懵懵懂懂地问,“什么情节?我还以为焦一萍在陈维则的生活中,始终是个配角呢!”
真是名同其人,杜小圆长得珠圆玉润,皮肤光洁,身材丰满。她在市纪委监察处工作,可谓战斗在风口浪尖,但她处事缺乏棱角,感觉颇不敏锐,跟老公恰好适得其反。她还有个毛病,就是不爱修饰自己,穿着马马虎虎。文炎花了不少力气替她购来的名牌时装,一上身便差强人意。所幸这迷迷糊糊的性格,倒给她增加了一层人缘。不说别的,她跟文炎的母亲雷克住在一起,彼此就相安无事。即使再挑剔的婆婆,对这粗心大意、过后便忘、凡事都不放在心上的儿媳也是无可奈何。
但杜小圆对陈、焦婚姻的评价,倒是代表了大多数人的看法。“我认识那个第三者。”夏水琴以一种娇揉造作的姿态加进来,急于表示自己的消息灵通。“她叫楚天虹,是个成功女性,新苑家具城的老板。”
“楚天虹?”冉凝怪叫起来,“我认识她呀!怎么会是她?”
“为什么不是她?”文畅也奇怪地问,“难道她有三头六臂,不食人间烟火?”
“对了,就是这后一句。”冉凝点点头,“我跟她是在采访中认识的。看起来,她是个洁身自好的女子,不会给人当情妇!”
“她好像也是嫁过人的。”夏水琴表情娴熟地谈了下去,“老公原在海南做生意,出了一场车祸,死了……”
“现在到处出车祸,驾校培养了不少‘黄’师傅,堪称职业杀手!”文畅目光刻薄地补充。
斯茵便有些担心地望望窗外:“不知道赵宁新和石洪骏,今天开车顺不顺?”
“我警告你们这些乌鸦嘴,快别说这个!”文炎压下自己的饥寒交迫,大义凛然地凑过来,“说老实话,赵宁新的技术我一向信不过,那还是‘文革’中偷车时练出来的手艺,至今未派过用场。但石洪骏应该不成问题。他在丝绸厂里干了十几年,就在那时把一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妞弄到手……”
“讨厌!”冉凝大叫。
“我说错了!”文炎随即纠正,“不是如花似玉的小妞,是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
文畅发现冉凝更加气恼,便喝止兄弟:“行了!别再卖嘴皮子了!大家都仔细看着点儿吧,别跟他们错过了!”
冉凝掩饰住自己的不悦,第一个跑出小店外看了看,立刻拍手叫起来:“哎,他们来了!来了!瞧,那不是吗?”
大家一涌而出,恰好看见那辆拖板车上坐满了人,司机赵宁新一脸肃穆地掌着方向盘,而石洪骏只朝他们挥了挥手,车子便掠过小客栈,径直向前,弄得众人诧异不解。
杜小圆问:“他们怎么不停车?没看见我们?”“不对!”斯茵说,“石洪骏还朝我们挥手呢!”江然轩也是疑惑不定,只好劝大家原地等候。但文炎已经忍无可忍,坚决要求吃一份最爱的青椒炒肉,以缓解腹鸣和肠蠕动。“我肚子早就在闹革命了!还不打土豪分田地?”
这话又引起一片笑声,副主席夏水琴便慈悲为怀,批准了他的自救行为。于是果腹思潮泛滥,等赵宁新和石洪骏像从地下冒出来似的,突然出现在众人面前时,餐桌上已是杯盘狼藉。
对不起。“文炎拍了拍肚子,一脸的油光水滑,”我们已经大快朵颐了!”
“没关系。“石洪骏礼貌地点点头,”我们也吃过了!”
文炎眼睛一亮,不禁呵呵大笑,”明白了!原来你们刚才是拉客呀!好!不愧是丝绸厂的大厂长,有经济头脑!这样,我们返程的车票钱也就解决了!”
文畅眼尖,已经发现赵宁新苦丧着脸坐在一边,好像有难言之隐。而石洪骏显然是出于自制和稳重,才没把坏消息猛地端出来。”出了什么事了?”
石洪骏看了赵宁新一眼,后者便忙不迭地交待:“……一路之上都很顺利。快到龙池县城时,我不小心撞倒了一根标杆,把个小姑娘也带翻在地……刚才是送她去医院检查,并没什么大问题,但家属却纠缠不清……”
强龙不压地头蛇,名流竟为这档子事耽搁了时间。等他们找到当地的关系出面斡旋,摆平”私了“,塞给那小姑娘的家属三百元钱,再坐着何二妞的中巴上龙池,已是向晚时分。
道崎岖不平,中巴车破破烂烂。积雪被车轮轧得咯吱作晌,冷风从关不严实的车窗里钻进来,在车厢里大施**威。老少爷儿们都裹紧了外套和围脖,几个年幼的孩子冻得直哆嗦。冉凝终于忍不住声讨:“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
众人都莫名其妙,文畅便来解释:“这是红楼梦里的一句话,问是谁找了这辆破车?”
“把找了这辆破车的人揪出来示众,这我同意!“文炎跟着打趣,”但把我姐夫和这小村姑比做举案齐眉,可就是冤假错案了!“文畅不敢相信地问:“怎么?是川生?”
面对大家质问的眼神,郑川生只得喃喃地承认:“我眼睛不好,没看清何二妞身后那辆破车……”
这个年轻时的帅哥,如今视力逐步下降又不肯带眼镜,就常闹这一类笑话,并被圈中人称为”晃眼青年“。意指他看每一个人,都忽略了脸上的细节,谅别人看他亦如是。在众人的哄笑中,破中巴”咣当“一声刹住车,何二妞急忙跳下车来,拉开车门大声说:“对不起,这山上积雪太多,我没带防滑链,不敢再开上去了,你们自己走口巴!”
众人面面相觑。大雪天里爬山,不带防滑链?开什么玩笑!”这儿离山顶还有多远?”
“很近了!最多一公里!“何二妞毫不客气地把大家轰下车,当初拉客时的热火劲儿,早已烟消云散。”快下车吧!下车吧!这是你们的东西……哎,实在对不起,我还要赶时间,下山再去拉一批客……”
中巴车咣当咣当地开走,众人才惊觉过来:“她没带防滑链,还拉什么客?”
“糟了!我们在锦江宾馆买的芝麻蛋糕,还落在她车上呢!“”算了!这小妞比我们都精,今天是认栽啦!”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锦城名流碰上了龙池村姑,也得甘拜下风!北风呼啸,转眼之间就下起了鹅毛大雪!此处不可久留,人们纷纷整理行装,准备登程。江然轩接过妻子递上的长毛围巾,围在自己脖子上,率先迈步走去,像个慷慨就义的五四青年。文炎受到启发,也抢过杜小圆的长毛围巾往自己脸上一兜,狭长的脸配上一副金边眼镜,活像《地道战》里悄悄进村的鬼子兵。他不管众人的哄笑,一边蹒跚地踏上积雪的山路,一边拉长了声调,开始背毛泽东的诗词:
“漫天皆白,雪里行军情更迫。头上高山,风卷红旗过大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