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间勉强能住人的小牢房,除了几张简陋的双人床和一个小方桌之,没有任何家具及生活用品。天花板上的灯光极其微弱,以致于陈维则无法具体地观察到铁栅栏以的东西。当然啦,在“真正”的监狱里,他也曾经向“领导”们提出过改进的意见,可这是派出所的临时拘押地,按照有关法规,在这里最多只能被关上三十天,所以也就没人注意这些小节啦!
他妈的!没想到又进来了!陈维则闻着自己身上发臭发酸的汗水气息,不禁沮丧加懊恼。数年前上狱里放出来时,他身上总是散发着这股臭味儿,后来在浴缸里泡了一天一夜,又用了至少半瓶古龙香水来熏,才把这腌脏的气息淘尽。此番进来,可就没那个心思啦!派出所的人都知道他有前科,虽然当的案子已经不了了之,但他现在的行为恰恰可以证明,他们从来就没有抓错过人!
陈维则无可奈何地绞扭着一双大手,想象着父亲,那个垂垂老矣的将军在听到儿子的又一次堕落后,会是多么伤心……还有单位上的正人君子们,这会儿又将如何处置他呢?文炎算是一个哥儿们,当年正是他帮助他调进外贸公司。可他早已言明在先,这次要是还替他说话那才怪呢!
陈维则觉得一阵揪心,对自己的所做所为第一次感到羞愧。那天晚上风声瑟瑟,梧桐树叶片片飘落,雨忽大忽小下个不停。陈维则漫无目标地在街上走着,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思念着自己一生中所有的女人。他并不匆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里,。都没有人在等着他,而自己那个无法称之为“家”的地方,也绝不温馨。他感到一阵迷惘和痛悔,刹那间有种无家可归的感觉,于是试图逃避一般地钻进了一家小酒馆……
等他醉熏熏地离开时,外面已经一片漆黑,连路灯都熄灭了。她就背靠着人行道上的栏杆在等着他,冲他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为什么就非喝酒不可呢?还有其他寻欢作乐的方式嘛!”“哦,像我这样的人,就非得沉溺在烈酒中不可!”他因为有人打搅而恼火万分,语态生硬地说,“我是个标准的军人,军人的生活再**,也离不开酒……”
“还有女人!”她吃吃暗笑着接口,眨了眨长得不自然的眼睫毛,“自古以来,都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嘛!”
“好了好了!”他不耐烦地挥挥,嘟嘟哝哝地说,“你这样子,也算是美女?”
“你看呢?”她朝他抛去一个献媚的微笑,“大哥,我看你倒挺威武雄壮的,这么一个良辰美景独自捱过,也太没劲儿了吧?”
他从头到脚地打量她,昏暗的街灯下却只见到一张涂脂沫粉的脸和一片惹人注目的丰满白皙的胸脯。他能想象这种女人,总是凭着几分姿色,就操起了皮肉生涯,那副目不识丁的样子,和她们偏要装腔作势吐出的文皱皱的话,形成了一个荒唐可笑的对比。但是如果一个男人正处于异常糟糕的状况,又给她们搅得意乱神迷,那事情可就麻烦了!陈维则使劲甩甩头,决心断然摆脱她的纠缠。
“好了!我不打搅你的生意了!这么一个良辰美景,你又何必在我身上白白浪费时间呢?”
他步履蹒跚地走了几步,不料那女人又追上来,假作正经地说:“大哥,我会算命,我能算出来,你正处于什么样的情况!现在,你需要一个女人在身边……”
他惊愕地转身,又厌烦地看着她,“你会算命?那你给我算算,我什么时候才能遇到一个好女人?”
她掰开他的手掌看了看,咂咂嘴唇,又吹了口气,似乎在动什么心思。可他已经发现,她的眼珠子仍在自己身上转来转去。“大哥,我向你保证,你今天晚上遇见的,就是一个好女人!”
陈维则高声大笑,突然对这女人产生了一点点兴趣,“你是个算进不算出的女巫!”
那女人仍然捧着他的手不放,又朝他丢了一个媚眼,“看来,我今晚是不大受欢迎啊!”
“人倒是受欢迎,但问题依然没有解决。”他打了一个响指,看看四周,又朝女人所站的那个阴暗的犯罪边缘投去不安的目光,以一种自己也感觉不出来的神气说,“走吧,到我那儿去!今晚就让你算个够。我的处境确实很糟糕,需要有人指点迷津,也想得到一点安慰。此外,偶尔的大肆挥霍一下,也是件痛快事儿嘛!”
两人要了一辆出租驶近家门,又迈过积满雨水的阴沟跑进楼道,直到此时,陈维则仍把今晚的行为视作一场儿戏。开门进屋后,他注意到她那双湿脚走过客厅时,踩在地毯上的脏印子,心里掠过一阵不快。那女人剥掉湿淋淋的衣服时,又在自己身上小题大作了一番,更是令他感到厌恶,感到羞愧不安,感到丢人现眼和有失体面,但他随即又释然了。像他这样自甘堕落的人,还要什么尊严呢?
“过来!”他坐进沙发,粗鲁地朝她一招手,“让我看看你这张可爱的小嘴!”
她走来坐到他的大腿上,这时,他听见外面的雨声和风声都逐渐加大,嘀嗒,嘀嗒!那是她的湿嘴唇凑到他脸上所弹奏出来的,冷冰冰、缺乏感情的不和谐的声音。陈维则怀着不可避免的失望,就近打量着怀中的女人:她的鬓角潮呼呼的,脖子上耳根后抹了不少廉价香水,而在那些缺少光泽的头发下,却是一张苍白黯淡的脸。浑圆的肩膀还算细腻,但是皮肤却泛着刺目的光,令人头晕目眩……
“雨停了!”他突然没来由地问,“你还不走吗?”
“走?这时候还说这种话?”她凑近他的耳根,两片涂得血红的嘴唇上下一碰,吐出了自己今晚最真诚的话,“哦,我真是来给你算命的,我们俩都是一对苦命人呀!竟然沦落到这种地步!”
好像这话真是灼痛了他的思想,使他恢复了高尚的人格,陈维则猛然清醒过来,立刻意识到自己危险的处境。他一把推开她,怒火冲天地跳起身来:“滚!你给我滚出去!”
“好啊!”那女人也突然把脸一板,伸出手说,“要我走也行,拿来!” 陈维则手发颤地打开钱包,甩给她几张钞票,恨恨地说:“好了!这下你也够本了吧?”
她不再看他一眼,俯身把钞票塞到丝袜下面,然后不动声色地穿上衣服,朝门外走去。就在这时,走廊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继而响起了如擂战鼓一般的敲门声。陈维则大惊失色,一动也不敢动。敲门声仍在继续,他立刻就意识到,那门根本没上锁!此时,那女人已经一把拉开房门,朝门外云集的便衣警察点头示意:……
陈维则就这样昏昏沉沉地又卷入一桩麻烦事。他被带到同志街派出所,并被告之要拘留一个星期,还要交上一笔为数不少的罚金,然后才让他的单位来取人。这下子事情可就复杂了!陈维则胡思乱想了很久,又小心谨慎地考虑了很久,最后才把杜小圆的电话告诉了警方。虽然她正是文炎的老婆,但她也是他所认识的女人当中最富有同情心,又最能诈诈唬唬的一个,或许她能运用自己的身份去四处奔走,尽快营救他脱离苦海,而且给老公吹点儿枕边风。让他不至于落井下石?经过十几个小时的精神折磨,陈维则好像老了十岁,要是再在这儿呆上几天几夜,那他非得白发三千丈不可!陈维则绝望地朝过道上投去一眼,还好,那个板着面孔声色俱厉的女警官张颖已经不在了!刚才她认出了自己,那副目光好像要杀人似的!陈维则相信,当初调查妻子的死因时,她就对他没好印象,现在他的行径就更是十恶不赦了!他从她的退场姿式就可以看出,女警官一定把天下的坏男人都恨得要死。
躺了一整天.现在陈维则就站起来舒展四肢,活动着全身的筋骨,然后又扶着门上的铁栏杆沉思。他脑子里突然产生了一种荒谬而可怕的想法。女警官这一去,就将把他独自遗弃在黑暗中,任他在这间阴暗的牢房里发霉生蛆腐烂死去……他不禁毛骨悚然,浑身直冒冷汗。
正在此时,走廊上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随后便听到女警官叫他的名字。她没注意到他脸上突然出现的紧张神态,迅速拉开铁栏门,放进两个女人来,又压低嗓门说:“哎,只能给你们半小时,我这已经是违规了!”
女警官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才带着这强烈的仇视与鄙夷离去。剩下陈维则在昏暗的灯光下,怯怯地望向那两个女人。一个熟悉,一个陌生。不,那个熟悉的女人,脸上正带着陌生的表情;而那个陌生的女人身上,又有着一抹熟悉的影子,只是这一切都离他十分遥远……
突然之间,他听到了自己-跳声!他好像看到了某个曾经久久萦绕在脑海中的幻影,或者是一张放大了的苦不堪言的青年时代的旧照片,一个热恋时期的大曝光一。。。令人震惊的是,这个女人正带着他从未见过的关切凝视着他。她那张美丽的面容已成昨日黄花,眉梢眼底都刻上了岁月的沧桑,甚至比他预期的还要苍老。然而她站在他面前,仍是掩不住一丝春风得意的神情。哦,她就代表着那一段辉煌的人生,如今想起来却令他赫然汗颜,令他羞愧万分,令他无地自容。恨不得有条地缝能钻进去……
“是你?真是你?”肖宁迈前一步,两眼直愣愣地瞪着他,眼中交织着惊愕与恐惧,额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真没想到,二十年后我们再相逢,竟会是在这种地方?听说,你还逼死了自己的妻子?”
“够了!”陈维则颓然倒在床边,双手撑着头,剧烈地摇晃着,他的声音惨烈地传到两个女人耳中,形成了一种难以想象的恐怖,“你为什么到这儿来?你来这儿干什么?难道你还嫌折磨得我不够?还想把我斩尽杀绝?二十年前就是你,闯入了我在世上唯一干净圣洁的地方--闯入了我的心灵,搅得我天翻地覆……你手上还溅有我的鲜血,我在你面前才不会感到羞耻呢!绝不!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最没有资格来谴责我的人!你没有资格……”
“陈维则!”冉凝忙跑过去扶他,还以为他是摔倒了,“你怎么啦?请你控制住自己!请你别这样……她是我们的客人,你别冒犯了她!”
“客人?哼!不!她是女巫,是复仇天使!她是来看我的结局的!这真是报应,报应!”陈维则粗暴地用肩膀把冉凝顶回去,他两眼圆睁,双手抓住自己的脖颈,面部绞扭作一团,发出痛苦的嚎叫,“出去!你给我出去!我不想见你!我永远都不想见到你……一切都怪你!”
“陈维则,请你冷静一点!”冉凝看到他那副愤怒的模样,不由自主地心里发怵。因为她也曾想为女友打抱不平,惩罚面前这个喜新厌旧的男人。她惊惶失措地回头看着肖宁,“你究竟是他的什么人?他怎么这么恨你?”
“我是他的初恋情人。”肖宁镇定地回答,“他曾为我付出过许多,所以他据此认为,我也该对他现在的一切负责!”
冉凝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而肖宁眼见这副情景,也不由得热泪盈眶。她使劲咬住嘴唇,不让泪水流下来……
她刚才就已隐约猜出,陈维则正是年轻时代没命追她的男人。那时他们都少不懂事,她不懂得给予别人同情和爱是两个概念,也不知道如何处置自己在别人心中引发的感情,更不明白应该如何把这人类的正常痛苦,引导到一个较为健康的方面。可能正因为如此,她出国留学后,才选择了社会学和人类学。她想在自己身上以及别的女性身上,发现一种疗治感情痛苦乃至救护其他心灵创伤的方法,运用人的最本质的善良愿望,运用健康的心灵和力量,去纠正和解决男人与女人一代一代传下来的精神问题。她自身也在这种研究与学习中,获得了一种学者的安宁心态,并且在离婚后选择了独身但她没想到的是,这种心灵上的安宁也会瓦解,因为她不得不面对一个多年前就因失去她的爱而最终垮掉的男人!是的,他也曾风华正茂,有过壮丽的青春和美好的前程,而且试图占领那一片爱情的高地,甚至企求着从此攀上人生的顶峰。她当初拒绝了他,看上去很容易,然而当她学成归国,他却走向穷途末路,走向精神崩溃,又面临这种灾难性的事件时,她就再也找不到一条接近他和拯救他的路啦!
“陈维则!”她尽量克制住自己,泪光闪闪地望住他,“你可以怪我,但你不可以自暴自弃,自甘堕落!年轻的时候我们都不懂得爱,也不知道爱的更加广泛和更加重要的含义,因而才造成了这个苦果。现在再来说什么,好像都为时已晚了!但我不希望看到你这个样子,永远不希望……陈维则,请你看在我们从前的份儿上,看在自己曾经是个军人的份儿上,振作起来!”
她泪语凝咽说不下去,陈维则此时却已安静下来,他仰面朝天倒在**,痛苦不堪地闭上了眼睛,就那么一动也不动地躺着,声音嘎哑地说:“你走吧!我求你……我从没指望过你会爱我,现在就更不可能了……出去吧,别再来烦我,永远别再来!这间屋子。这里的黑暗,或许就是我应该栖身的地方,是我唯一能享受清静的地方。我要把自己隐藏起来,谁也不见,谁也不认……”
两个女人站在那里,面面相觑,浑身发抖,一筹莫展。她们都听出了他话中的不祥预兆,然而对此无可奈何,无能为力。这时,走廊上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原来是几个年轻的警察被惊动了,跑来看热闹,他们趴在铁栏上探长了脖子,一个个咂嘴直乐……
“看什么?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都给我走开!快走……”张颖一边大声说,一边从他们后面挤上来,风风火火地推开这帮年轻的同事,又大大咧咧地朝门内的两个女人招手,“哎,快出来呀!当真惊动了我们所长,可就不好玩儿了!”
冉凝踏出牢门,心里一阵如释重负。肖宁却心烦意乱,勉强控制住自己失败和遭挫的心情,才没有哭出声来。而在她们身后,被隔断在牢房的阴影中的陈维则,却成了一个完全被世界抛弃的多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