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水琴一夜未归,正午过后才轻手轻脚地开门进屋,趁婆婆守睡之际,潜入卫生间洗刷一番。直到她自己都感觉到,已经把口艨里、鼻息里的酒精味儿、肮脏气淘干净了,才换上拖鞋和睡袍进入卧房。

尽管没人看得见,夏水琴仍是乳胸高挺,走起路来步履轻盈,像个舞蹈演员一般--她平生最得意的,就是自己那一米七十能身高,似乎她的一切风采,都蕴藏在那富有弹性与活力的、高挑而又健美、丰满而又苗条的身躯里了!丈夫赵宁新此刻却躺在**,睡得像只大龙虾,长手长脚的,把一床6尺乘6尺的羽绒被撑得凹凸毕现。

这房间里的一切摆设全是按夏水琴的意愿,为了追求色彩上的热烈,她全部采用了暖色调:大红色的皮质沙发,黑色的板材厨柜和石质茶几,地上铺得又是崭新的大红羊毛地毯,红黑相间,艳而不俗,富丽堂皇,气派非凡。最为别致和引人注目的,是天花板上那盏水晶大吊灯,用各种色彩的菱形玻璃组成,放射出来的光线令人眼花缭乱,似乎组成了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

夏水琴每每一进屋,便体察到丈夫的慷慨大度和细微周到,因为以艰苦朴素著称的干部子弟家庭,是绝不允许如此铺张与豪华气派的,而做妻子的虚荣心,多是靠赵宁新对她感情上的依赖。虽然他比她的文化程度要高得多,知识面也要宽得多,但他却很谦和很专注地倾听她所说的每一句话,并且时时流露出对她的信任和敬重。每当此时,夏水琴也会油然而生一种驾驭丈夫的优越感。所以上床后,她多少怀着一点歉意--除夕之夜把丈夫一个人丢在家里,毕竟不是贤妻良母的行为。

夏水琴自认为是个贤妻良母,尽管院子里的婆婆大娘们,对此抱着截然不同的看法。她和赵宁新是再婚。赵的前妻是丝厂里的档车工,铁姑娘三八红旗手之类的。可想而知,这门婚事染上了不少时代色彩,所以当那个时代结束以后,赵宁新也就顺理成章地“休”掉了前妻。这样做,多少有点违背他自己的初衷,也多少有点“奉母之命”,因而,人们是可以理解和谅解的。夏水琴的故事就要复杂多了。简单说,她在这院子里已是打进打出好几个回合。夏水琴的第一个丈夫,正是焦一萍的现任老公陈维则。两人都高大、漂亮、时髦、贪吃又贪玩儿,在谁看来都十分相配。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反“精神污染”的那一阵,锦城出了个“干部子弟流氓团伙”的大案,军区副司令员的大公子陈维则首当其冲,被定成主犯送进了监狱。三年后放出来,就跟夏水琴分了手。其中的详情与细节,并无半人知晓,流言蜚语倒是满天飞。但究竟是铁牢生涯没能改造好那个浪**子弟?还是风流成性的小媳妇儿耐不得寂莫苦寒?至今没有一个像样的说法。夏水琴的第二任丈夫,就更是骇人听闻了!居然嫁了个劳改释放犯!如果说陈维则的锒铛入狱,多少有点冤假错案,这小子可就是铁证如山,道道地地的“街霸”,锦城某一角落里的地痞流氓。夏水琴在他手里吃了多少苦头,也只有她自己心知肚明。他们的婚姻只维持了几个月。关于这一段大起大落的经历,夏水琴总是无法自圆其说。某次冉凝偏要纠根问底,问她是如何挣脱牢笼得解放?夏水琴只笑眯眯答了四个字:“以死相拼。”这不符合夏水琴的性格,她的性格就是坦然面对真情,无论这真情有多丑恶。看来,世上真有“讳莫如深”这一说。

夏水琴很快又排除万难,嫁给了赵宁新。也就是说,从市委大院里嫁出去又嫁回来,兜了一圈,依然名列“市委大院五朵花”的排名榜。她的做人标准,或者说是做媳妇的标准,也依然是贤妻良母,就像她最最推崇的斯茵那样,但这一回,她可就更不容易身体力行了!

赵宁新的父亲赵奎生前曾任锦城市委书记,那是文革前最辉煌的时期。后来他死于心脏病,临死也没能“得解放”。“文革”后倒是补发了一笔为数不小的工资,又都用来打发工人阶级,可以说,赵宁新和母亲肖宏,并没沾过他什么光。肖宏文革前曾担任市妇联主席,为人处事也就少不了婆婆妈妈。据说当年妇联的三位首领,彼此见面谁也不理谁,甚至背地里还要互相吐口水。而她们的丈夫却是并肩战斗的一个战壕里的战友。男人的宰相胸襟和女人的小肚鸡肠,由此可见一斑。

肖宏、凌大志、文畅、文炎的母亲雷克,还有原市委副书记杜海,诗的夫人贾素芬,曾被并列为市委大院的

“四大泼妇”,也就是今天所说的“四大女强人”。在过去的戎马生涯以及后来的建国大业中,她们都曾独领过一段**,甚至为她们的老头子也立下了汗马功劳。如今她们都已垂垂老矣,并且无一例外地离开了叱咤风云的岗位,而把威风转移到家庭这最后一块阵地上来。夏水琴和斯茵等人也就时常凑到一起“痛说革命家史”,发泄了小媳妇儿的那口乌气,好低眉顺眼地回去,仍旧当那受气的小媳妇儿。其间的差别,也就在于斯茵之类本无力抵抗,而夏水琴却在暗地里摩拳擦掌。

夏水琴刚钻进热烘烘的被窝,接触到丈夫瘦骨嶙峋,但却散发出温暖气息的身躯,正想美美地补上一个午觉,赵宁新就睁开眼睛平和地问:“回来啦?昨晚玩得好吗?”

“好得不能再好啦!”夏水琴在比自己大十来岁的丈夫面前,总是不由自主地卷起舌头做一“嗲”状。此刻她把头靠在赵宁新并不健壮结实也不肌肉饱满的肩头上,那副天真烂漫的神情,活像个妙龄女郎。“我们先跳了大半夜的舞,又打的到锦江宾馆去吃西餐,然后去唱卡拉0K……你听,我的嗓子都唱哑了!”

“只要你玩得开心就好!”赵宁新抚摸着妻子那一头黑亮黑亮、时常引以为荣的长发,神情也活像在抚慰一个洋娃娃。

夏水琴眼下对这老夫少妻别提有多满意,她伤痕累累的心灵需要这呵护、这抚慰。何况,赵宁新也是排除万难,至少是排除了老母亲和那帮兄弟伙伴的干扰,才把她娶进家门的。这会儿她就越发撒娇撤痴,把一颗长发蓬松的头直往丈夫怀里钻。

“如果昨晚你跟我一道出去玩儿,我就会更开心!”

“那怎么行?除夕晚上,我都得在家里陪母亲,这是多少年的老规矩了!”赵宁新看妻子脸色一沉,忙转移话题。“你还不去看看明明?她好像也是一夜未归?”

“是吗?这孩子……”

夏水琴转了个身,嘴里满应着,心里却发生了触电般的反应。唉,有这么一个十八岁的大女孩,实在让人操心!放在家里也不是,带出去也不是!如果知道她有这么大的女儿,身边那些围着她转的男人,多数就会一轰而散!

两个人陷入了沉默,似乎脑子里都在回旋这一类恼人的生活难题,而且跟自己的内心斗争了一番,那酸甜苦辣的滋味儿也都沉渣泛起,重新弥开,充填了他们全身……其实赵宁新的一颗心,只关注妻子的喜怒哀乐,而夏水琴凭着自己的第六感觉,早就知道赵宁新为了接受她的爱,负起了多么沉重的精神负担。她也需要丈夫恩爱的目光,在她心中筑起无形的屏障,以抵抗人间的风风雨雨,但是,她仍然无法拒绝外面那花花绿绿的世界……

随后,赵宁新见妻子并不动弹,就转身摇摇她。“喂,你得过去看看……我总觉得,你对女儿太不关心了!她是你的掌珠啊!”夏水琴把两只距离很远的眼睛往上一翻,极不情愿地离开温暖舒适的被窝,磨磨蹭蹭地起身穿衣服,一边嘀咕:“谁是谁的掌珠?应该我是你的掌珠才对!”

性情宽厚的中学校长听了这话,只是咧咧嘴,也不言语。

这是一套位于底楼的住房,夏水琴走过那被称之为“厅”,实则只能叫做“廊”的大房间时,看见小保姆正在神秘地朝她招手:“阿姨,你能不能来厨房看看?”

夏水琴跟随她走进厨房。小保姆的身体挡住了视线,使她一时没看清那需要看清的事物。而当她稍后看到时,那事物就形成了一种恐怖--开启的窗台上,赫然印着几串乱七八糟的泥脚印!她头脑里“轰”地一声炸开了!

“昨晚有贼进门?报没报警?”

小保姆诡秘地耸耸鼻尖,“报什么警?这是姐姐的脚印!她昨晚没回来,刚才才进屋……”

夏水琴浑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注意力立刻转到另一件事,上。她怒气冲冲地闯进女儿的房间,真想给那伤风败俗的丫头一巴掌!女儿的睡房并不单住她一人,小保姆的折叠床也占据了房间的一角。三室一厅够宽畅的,但加上婆婆和已经长成大小伙儿的赵小刚,两个女孩就只好城乡结合了!『这也是赵家的矛盾之一,跟江家不同,焦点在下一辈儿身上。陈明明正面朝里躺在单人**。那样子,似乎已经预料到母亲会找上门来兴师问罪,而且打定了主意不予配合。夏水琴二话不说,就使劲搬过女儿的身体,却突然吓了一大跳:小姑娘脸上挂着晶莹的泪行,活像两串亮闪闪的珍珠项链。

“怎么啦?有谁欺负你啦?是不是赵小刚?”她一叠声地问。小保姆悄没声儿地溜进来,背靠墙壁看着这一幕不吭声。夏水琴心里一阵烦躁,连忙挥手叫她走开。什么东西!这种时候也来凑热闹!陈明明仍是一言不发,夏水琴看着却来气了。这孩子已经发育成人,个头长得快跟自己一般高--女儿的身材也像她,如此娇人。可惜自己离婚又再婚地折腾,显然没能严加教育!此刻她再也不能让女儿放任自流,更不能让事情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哎,怎么不说话?昨晚你到底上哪儿啦?这么大的姑娘,还让人操心!摆着正门不走,偏要去翻窗户,还留下那么几串大脚印!你当是好玩儿的?我早就告诉过你:女孩子家年纪轻轻,名声,清白最重要!你可不能自己玷污了自己!要让那些婆婆大娘们知道了,说的话就更难听啦!”

陈明明一声不响地听着母亲数落。直到夏水琴嗓子眼儿干.涩,再也不想吐个字,这才注意到女儿的神态,发现那双酷似自己的眼睛里闪耀着的,并不是寻常的泪光,而是充满了叛逆眼神的不屈不挠的光芒,表现出女儿对这番话的不适应、不投契和不赞成。

夏水琴的神色缓和下来,不由地长叹一声:“好吧,你说说,我看你有什么道理……”

她以为女儿还会来个顽固不化,不料陈明明突然坐直身子,把满头长发。甩一,用水汪汪的眼睛直视着她,清晰地说:

“昨晚我哪儿都没去,就在这院子里!昨晚下了一场大雪,我喜欢雪花儿,喜欢它的单纯和洁白-一我就这么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看着雪花儿,也看着那些亮着灯的窗户,想象着窗户里的人在怎么过春节?他们一定是热热闹闹的,不像我这么孤单……中间我回来过两次,后来冷得受不了,就没再出去,一直坐在厨房的窗户上……我想等爸爸回来,我想跟他说几句话,我想质问他也质问你:既然你们都不关心我,为什么又要把我生下来?我也想到了死,想结束我的生命……谁知道,昨晚我一直望着的那扇窗户,就是原来爸爸住的那间屋子,后来给了那姓焦的女人。刚才我听说,她死了……我就想,原来昨天晚上,这院子里有两个寂寞孤单、想死的人!”

夏水琴被这番话震撼了!震撼她的,不仅是焦一萍的死讯,还有明明说话时的神情、语态。她又一次悲哀地感觉到:女儿确实长.大成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