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对着人民公园铺满鲜花的大道,有一所园中园叫”芳满庭“。庭院中花树繁茂,没有一丝杂草,到处可见岩石交迭、玲珑拱起的人造假山,与两旁蜿蜓曲折的亭阁回廊相接,通向一座飞檐挂彩、流水飘香的新建茶楼。
三月中旬的一天,冉凝在这茶座的二楼阳台上坐东,召见她的女友们。日至正午,春风醉人,娇阳和煦,空气适宜,脚下的花坛和山石流7.k构成了一组组几何图形,缤纷的色彩令人眼花缭乱。这才欣悦地感觉到,春天是真正地来临了!
冉凝穿着一身紫色的西装套裙,颈下系了个同样色彩的丝巾,就在这片淡紫色的阴影里慢慢啜着茶,脸上浮起愉悦的微笑。人还没来齐,她跟文畅、斯茵、杜小圆兴高采烈却又是漫无边际地闲扯着,并没因为百无聊赖而感到厌倦,反倒由于人们都急需探索新鲜的话题,而对即将来的聚会胸有成竹。
“喂,我先告诉你们,明天晚上别忘了看我主持的专题节目。“她大声说,”题目是:为下岗女工而大声疾呼!”
“听说你还请了邓红,就是赵宁新的前妻?“杜小圆虽然头脑马虎思维简单,却以消息灵通见长。每每聚会还没开始,她已经抖搂出一串新闻。
冉凝点点头,发梢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辉。”我跟她原来在一个工厂里共事,我想为她尽最后一点力。她的境况也确实令人同情。”
“听说为了这,你还跟石洪骏干了一架?“斯茵问。
凝尽量掩饰住烦恼的神色,心平气和地点点头,”我跟他的意见总是术。成了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了!他就反对我做这次专题‘说劳动力过剩是市场经济和信息时代的必然产物,用不着大惊小怪,也没必要向社会曝光。”
“我同意他的观点。“文畅目光执拗地插进来说,”我一直冉凝表示怀疑,我认为她做这次专题大无必要,许多下岗女工实际上是自己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冉凝不想跟他们多谈这个话题,就摆出一副轻松自如的神态,靠近栏杆俯视了一阵,夏水琴的身影恰好闪进了视野。她穿着一。身雪白的羊毛裙,外套一件咖啡色的裙式上衣,在五颜六色的花坛中十分惹眼。
“喂!“凝举手招呼她,”我们快上楼来!”
“她最近越来越不像话了,每天深更半夜才回家!“杜小圆压低了嗓门,”肖阿姨跟我婆婆嘀咕了好几次,说早知今日,还不如把邓红留在赵家!”
“这群老太太就是以自我中心!“斯茵厌恶地说,”既然如此,当初为什么要拆散宁新和邓红破坏这门婚姻?”
“还是你有办法!“杜小圆又羡慕地转向她,”听说你到底斗争胜利了,凌阿姨也做了很大的让步。”
斯茵眼睛里出现了一丝疲惫不堪的神色,”赢了一半吧!江然轩答应她妈,每周一、三、五和星期天回家陪她住,这下他算是标标准准的被两个女人瓜分了!我想,也只好这样了!等装修一结束,我就搬出去住。”
“那时候,我们一定去恭贺乔迁之喜!“女人们叽叽呱呱。
说话间,夏水琴已经上楼,看到大家正从头到脚地打量她,便摆出一副袅袅婷婷的姿式走过来。这姿式是她们最熟悉的,同时又赋予她本人一种微妙的优越感。是啊,如果身材是她的优势,她为什么不能好好发挥呢?
“哇!好漂亮的外套!“斯茵最先叫起来。在这群女人中,也只有性情温和的她跟夏水琴最合得来。”是刚买的吧?”
“刚托人从巴黎带来,正宗的香榭里舍大道出品!“夏水琴打了一个转身,似乎渴望每个女友都对此产生爱慕之情。
冉凝不想用微笑来表示傻乎乎的赞同,于是就皱起了眉头,”怎么?你也要学文炎?用一身名牌来表现自己的价值?”
夏水琴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其心急火燎的势头,差点儿撞翻了身后服务小姐手中的托盘。她欠了欠身让茶,一边大声地叹息着:“唉!我哪儿能跟人家总经理比呀!我是用购买名牌的办法来消解心中之气!你们知道吗?我的饭店服务项目又被人给挖走了!你们猜,这次花落谁家?“不待众人回答,她自己又抢着说,”嗨!就是新苑的女老板,陈维则的情人!他妈的,这个女人偏偏跟我作对!唉,我算是遇到劲敌,倒霉透顶了!感情和事业双重受挫哇!”
冉凝内心动了一动,立刻产生了触电般的反应,还有油然而生的兴奋。虽然在这种情况下有这种感觉,未免有点儿幸灾乐祸,但这却是她今天所需要的最好反应。她立刻喜形于色,决心利用这个信息去取得更大成效。
“这么说,水琴你还爱着陈维则?”
夏水琴的亢奋之情尚未平复,这时的她,情愿透露任何私生活方面的消息,只要女人们乐意听。于是她提高了嗓门说:“是呀,他是我的初恋情人,是我的第一个男人嘛!当初,我对他真是一见钟情,现在,我对他也很难忘怀……你们可能不相信,老赵也知道我对他的感情,而且深深理解。”
文畅不大喜欢这个女人身上的某些味道,便用一种平淡的语调问:“噢?那我就有点儿纳闷了?你到底还爱不爱你们老赵?“”爱!这两个男人我都爱!“夏水琴丝毫没有任何羞涩的表情,快快活活地宣布,”对于我这样的女人来说,爱情可以产生多次!干吗要把自己对爱的渴求,对真情的希望,闷死在一个男人身上?“冉凝这时也看到,在夏水琴身上发生了一种最富有特征的情绪,那就是对男人的即需要又憎恶的情绪。这也正是她眼下所希望的,能把在场的每一个女人都包括进去,并且调动起来的对男人的一股幽怨。这种心情特别有利于推动今天事情的进程,她强烈需要它的程度,已经与其自身的重要性都不相称了!只有这种情绪才会产生一股盲目的力量,使女人们对她的提议能一拍即合,积极响应。于是冉凝推波助澜,大声鼓励夏水琴讲下去。好像今天正要举行一场爱情讨论会,让她们能够精神大会餐似的,实际上她准备进行的,却是一次血腥大屠杀。
冉凝在女人堆里总是有着特殊的影响,这当然跟她的职业有关,也是因为她总能使她们认识到,她自己的命运具有值得夸耀的特殊性。从一个普通女工到电视节目主持人,这可是非同一般的经历!她以一种细腻的关心来爱护和赢得每个女人的钦慕,对那一闪而过的怀疑之光也从不放过。她允许女人们保留自己的看法,但她自己却从不妥协。到后来,女人们只得承认她是她们之中的一朵奇葩,她能随时给她们打开一道趣味盎然的天地之门。这样她才能成功地主持她的栏目,而且在每一次聚会中,都自然而然地成为精神领袖。包括她的言谈举止,都会给女友们留下强烈深刻的印象。
这时文畅用肩膀推了推她,小声说喂,你请我们来,到底有什么事呀?难道就是为了听夏水琴大放厥词?”
文畅的语调里有一种明显的失望之感。她不喜欢这种乱七八糟的聚会,她的高傲和聪慧使她不愿依从和俯就任何一位女性。同时,她也不愿跟她们讨论更加深层次的话题,她对她们总有着特殊的不屑一顾的情绪。当然,冉凝除外。文畅愿意看见自己的女友成为任何一次活动的中心人物。一阵沉默,随后,每个女人都认识到,今天聚会的东道主就要说出一些骇人听闻的话来了!冉凝起初引而不发,就是为了要这个效果。她一直打算保留自己的态度,以便让女友们清醒地认识到,那即将到来的一个时刻,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意义重大。
“今天我邀请你们来,是为了发动一场战争,也想请你们参加这次战争!”
“战争?什么战争?”
“瞧你,说得怪吓人的!”
女人们七嘴八舌,夏水琴却高兴地拍起手来,好像有什么特别的刺激物在她身上起作用似的。“管他什么战争,我都喜欢,我都要参加!虽然我不读书不看报的,但我知道总会有战争爆发,世界上的热闹事儿,都少不了这个!”
文畅挪了挪身下的椅子,想离她远一点,仿佛夏水琴话里的含义总是让她产生反感。“难道凡是战争你都喜欢?不管是不是正义的战争?也不管你是为什么而战吗?”
夏水琴不由地愣了愣,寻思了一下又没想出什么结果来,只得说:“我才不管呢!只要它能改变单调乏味的生活,熊给我带来刺激就行了!”
冉凝目光扫视着众人,简单地解释道:“这是一场女人讨伐男人的战争,宣战的对象就是陈维则。我想,在座的人都明白,我为什么会这样做吧?”
谈话又出现了暂时的空隙,然后杜小圆就嘀咕起来:“可怜的人儿!那天在殡仪馆,我看你恨不得把他撕成两半!”
斯茵尽力遏制住自己头脑里的恐慌,力图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冉凝,我们知道你不喜欢他,可你这么做,当真是为了焦一萍吗?”
冉凝眼睛里放射出冷酷无情的光芒,她神情凛然地说:“当然,我这么做是为了伸张正义,是为了主持公道。因为正义和公道在我们这一边。同时我这么做,也是为了维护社会公德和道德准则。我认为即使在当今社会,一个人没有道德准则,也是应该受到口诛笔伐千夫指的!简单一句话吧,老鼠过街,能不人人喊打吗?我们也该想办法教育那些堕落的、风流成性的,极其不负责任的坏男人,不能让他们为所欲为!不能让他们再继续伤害和残杀我们的女同胞!现在我提起这样的坏男人就怒火中烧,有一个打击一个,这就是我的行动准则……”
她话里所表现出来的激动,使她自己都说不下去了,于是全场又静寂了片刻。女人们神情各异:杜小圆觉得嗓子干涩,想抿一口茶,但始终不敢去动茶杯,好几次伸出手又缩回来,似怕惊搅了任何人。夏水琴满面红光,眼珠子熠熠发亮,神情愈加亢奋,表现出内心热切的渴望。斯茵尽量想使自己显得神态安详,镇定自如,而且态度适中,别当了今天的异己分子,别让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她身上。文畅则以一种尖刻的揶揄神情轮番打量着众人,然后又把目光专注地投向冉凝,好像只有她,才能真正欣赏这一番令人生畏的话。
冉凝见无人随声附和文躁不安。她还没讲出萦绕自己脑海的一半计划,潜意识就已经告诉她:希望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举手赞同,是不明智和不切实际的。她们或者不能明确地理解她话里的含义,或者没有这个扬善抑恶的胆量,或者拿不出这副折磨人的精力。她有些后悔今天的举动了!如果真有必要的话,她会尽可能自行其事,何必要暴露心中的秘密意图呢?说不定还会有人通风报信?她拿眼睛睃视着斯茵,她能隐约猜出她跟陈维则的关系,只是捉摸不定,她能向对方透露几分呢?
在这各怀鬼胎的沉思中,一种可以觉察出来的变化已经产生。在座的女人一个接一个的摒弃了某些东西,例如偏见、疑虑、恐惧和动摇不定,设法让自己的思想真正集中到这具有影响力的话题上来。而且,她们对死者的关心和歉疚也逐渐占了上风,终于使她们愿意为这虚幻的想法趋于明确而作出任何努力了!
还是夏水琴先开口,她兴奋得简直有点儿喘不过气来:“冉凝,再接着谈下去好吗?谈得具体点儿!你打算怎么干?怎么报复这个坏男人?老天!你太有勇气了!我佩服你!我会第一个跟你干!……哦,你们当然能理解我,我应该是在场的女人当中最恨他的一个!他伤害我不是比伤害焦一萍更深吗?只是我比较有勇气,我没有自杀,而且找到了新生而已……说实话,冉凝,就是你不提议这么千,我也会自己这么干的!如果有可能,我真想杀了他!只是有点儿下不了手,或者说投鼠忌器。我跟他不是还有个女儿吗?……哎,对了!我看不但要报复坏男人,也要报复那些坏女人!那个楚天虹,就是插足的第三者,不也该得到惩罚吗?我建议把她也算在内,算成讨伐和清算的对象之一!”
这个女人滔滔不绝,她惊喜而流畅的言词,以及维护会议宗旨的决对,都给四座带来了活跃和兴奋。气氛开始变得热烈了,这正是冉凝今天所最需要的,她甚至有点儿喜欢这个女人了!她意识到,夏水琴将是这次行动的最好帮手。哎,行动这个词儿,好像比战争更为恰当也更为贴切吧?
文畅总能跟她不谋而合,在她思想时,她已经把话说出口了,“水琴,你没有正确理解冉凝的意思。不是报复和清算,而是讨伐和惩戒。重要的是治病救人,同时又让我们女人不要重蹈覆辙,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我建议,把战争改为行动,这样稍微温和一些,也更容易被人接受。你们说,是吗?”
“对!”冉凝眼前一亮,好似看到了冥冥中燃起的一盏思想之灯。“就改为行动,我们再给这行动起个名,这样师出有名嘛!名不正,则言不顺。既然是女人惩戒男人的行动,也该起个女性化的名字。我看就叫夏娃行动,怎么样?”
“夏娃行动?”文畅总是像教师般循循善诱,好像听众都是她的学生。“嗯,夏娃是个温柔的名字,行动呢.则带了点火药味儿。夏娃行动,不温不火,正好!”
“我也喜欢!”夏水琴欢呼起来,“跟我同姓,那我更要当这急先锋了!”
众人也都露出激动的神情,只有斯茵脸色稍变,微微瑟缩,嘴巴也急速地**了一下。大家以为她有话要说,都紧盯着她看,她却又一声不吭了。这时冉凝也冷静下来,她认为今天在这儿召开这个会议,是颇为适当的。坦露于天地之间的无拘无束的讨论,可以遏制她初时心中的冲动,使行动计划趋于完善又不至于太露骨。不知不觉的,女人们头脑里原有的爱的圣坛已经坍塌了,一个超脱尘世的境界则重新展开,她们都逐渐被推到一个极为罕见的情感极至,而且不得不承认她的意见举足轻重。她是节目的主持人嘛!大家心照不宣,现在就该让她来导演一出未经排练的人间戏剧,尽管演员说出口的,可能是她们最不熟悉的台词。
“现在我们就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了!”冉凝精神抖擞地说,她觉得自己从未像今天这般有力量。“我们的行动其实很简单。尽可能在不触及法律的范围内,不择手段地打击和严惩这一对狗男女!首先就是要破坏他们的关系,采用挑拨离间也好,或者是给他们分别介绍有**力的对象也好。总之,要让他们感情破裂,要让他们所谓的爱在别的x,t象身上消耗殆尽!这样我们的第一个目的,就算达到了!各位有什么高招?”
“我!我有一个好主意!”夏水琴又一次自告奋勇,“我想把林涛介绍给楚天虹。那是个风流骗子,情场老手!我早有这个想法,他们俩才是一对!林涛保证能从陈维则手中抢走楚天虹,再把她玩弄于股掌之上!”“林涛?”杜小圆心有余悸地叫起来,好像眼前出现了一条毒蛇。林涛骗去了她姐姐的感情,杜小方至今仍是独身。
冉凝看出来她心里的想法,立刻说:“好!以毒攻毒,靠花花公子去打败花花公子,用风流郎君去战胜风流郎君!我同意这个想法。楚天虹不是不相信爱情吗?就让她败在这个情场老-y-的手下!然后再来想点儿办法,让他们恩爱夫妻不到头!”
“为什么不呢?”文畅忘不了打趣夏水琴,“就让楚天虹去做林涛的掌珠吧!但要做得巧妙一点儿,要像一种……一种偶然的艳遇。”
夏水琴沉浸在自己的神机妙算之中,没听出文畅话里的含义。她拍着胸脯,大包大揽,“这事儿就包在我身上了!我会把这事儿安排得天衣无缝,就像自自然然发生的一样。”
斯茵困难地喘了口气,竭力使自己脸上表露出另一种神情,但她开口时,语调仍然显得很生硬,“那么陈维则呢?”
“陈维则就交给我了,我自有办法对付他!其他的人相机行事,有钱出钱,力出力吧!”冉凝的口吻突然变得严厉了,“不过我要宣布一条纪律,在场的人谁也不能把今天讨论的内容和我们的行动计划泄露出去!否则,我们就把她开除出革命队伍和友谊圈子,再也不认她做朋友!”
斯茵好像被击中了要害,她感到一阵冷风迎面拂过,几乎想要跪下来请求了,请求这帮女人放弃这场残酷的战争。她也想尽自己的本能向她们大声呐喊,呼吁世界和平。但她又一次说不出口,而且已经晚了!坐在她这个位置上,刚好能观察到冉凝脸上的表情,她正神态坚定地起身,大声宣布:“散会!”
在女人们的笑声中,文畅用眼神示意冉凝跟她朝前走去,走向平台栏杆处。面对着开阔的天空和美丽的花园,她神秘地发表了自己最后的看法:
“我知道你今天召集大家来,无非是想得到一种道义上的支持。你不愿在黑暗中孤立无援。现在你已经得到你所需要的,可以开始行动了!但请记住我一句话,把任何可能发生的事情,都当成是自己的一次体验吧!但无论发生任何事,都别伤害你自己。明白我的意思吗?”
“当然明白。”冉凝含笑握住好友的手,直视着那双睿智的眼睛,“这是一次不可多得的实践,也是迄今为止,女人所能采取的最了不起的行动。但是,我会成功的。你就等着听我们的胜利消息吧!”
“我能帮你什么忙?”文畅两眼仍是平视前方,并未表现出过多的好奇。
“暂时帮不上什么。”冉凝面对晴朗的天空,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你就做个旁观者吧!一个同情弱小及时纠正错误的旁观者。”两个人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她们的笑声在平台上空传开来,透过身边那几棵高大的银杏树枝叶,传播到山石流水之中,惹得行人都抬头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