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苑家具城“设在一座新修建的立交桥旁,气派非凡但门可罗雀。这条路是单行线,行人也得走一大圈才能绕过桥头进门购物。因而这片商业网点虽处于黄金地段,却被锦城人称之为”假口岸“。冉凝走进宽畅明亮的一楼展示厅,迅速浏览着一组组相映成趣的豪华家具,不禁暗暗折服。正因为是假口岸,租金低廉,楚天虹才可能拿出整整三层楼面来营业,形成全市首屈一指的销售规模。这个女人确实很精明,会做生意。
她在一组白牙镶边、提花织锦缎裹面的意大利沙发前停足不前,又在另一组绷着同样花纹布面的高靠背餐桌椅前流连片刻,心中钦羡不已。冉凝不可救药地喜欢古典华丽的陈设,而石洪骏却对色调沉着、式样古朴的柚木家具情有独钟,两人的口味永远无法统一。冉凝再次评估了这些家具的价格,幻想着搬进新居后能购进一批。最近大院里沸沸扬扬,传说石家住的那一排平房都将拆迁,这或许会给一成不变的生活带来几分新意?
冉凝此前先去过市立医院,通过斯茵找到那位主治医师,得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艾艾虽然患了绝症,却不是自然死亡,而是吃了焦一萍给的降压灵”安乐死“。她让文畅帮着找律师,恰好是心中存着一份疑虑,害怕有人告她无视法纪。至于这种听起来似乎毫无痛苦的死法,焦一萍也有交待,竟然是楚天虹出的主意!楚曾在部队医院里当过护士长,深谙各种药物的习性。陈维则也默许了这种行为,夫妻俩总算统一了认识,可在事过之后,又为此吵得不可开交。主治医师断定,这正是他们关系破裂的真正根源想想真可怕,几个成年人竟然通力合作,把再无希望痊愈的孩子送到了另一个世界。这无论在东方还是在西方,恐怕都是无法饶恕的罪过!
冉凝无法理解这一点,她觉得自己的良知正在变得盲目,无法完全看清事物的本质。在长期的新闻生涯中,她经历过许许多多稀奇古怪的事儿,她知道一些人会被愤怒或痛苦所控制,在一时软所原本应该珍惜的一切,并且对自己也造成深深的伤害,然后又在致命的绝望中,认识到自己是一个彻底的失败者。
难道,这也是焦一萍走上绝路的原因之一?她不能解脱自己犯下的罪恶,就只好一死了之!可这一切竟然有人唆使?而且是她的情敌!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复杂的世界!
看来去见这个楚天虹是刻不容缓。冉凝先跟她通过电话,以便确定她是否在商场里。新苑的女老板在电话里很热情,非常欢迎新闻界人士光临。她们是在”女性话题“栏目里认识的。冉凝认为那次的节目非常成功,楚天虹头一次上电视,却表现得仪态万方,表演不温不火,给观众留下了极其深刻和良好的印象。
冉凝走进办公室时,楚天虹又正在接电话,脸上仍然挂着老于世故的微笑。冉凝私下认为,以她三十六岁的年纪,这副笑容实在不可小觑。这说明眼前的女人虽然初涉商海,却对周遭的一切事物持有一种专业的客观的态度,而且处事冷静,待人谦和。
“哇!真高兴你能来看我!“楚天虹的纤纤玉手一只抱着话筒,一只伸向她,眼睛里闪耀着惊喜的光芒。”你等几分钟,让我把这电话打完……”
她重又扭过脸,仍是从容不迫地对着话筒讲下去,丝毫没有急于讲完的意图。冉凝打量着四周高雅而清洁的陈设:房间的基调是黑、白两色,对比强烈,却又轻松和谐。格板柜斜插着整整齐齐的文件夹,桌上摆着几样典雅的小饰物,化妆台与微机并排置放,象征着房间的主人对一切都心满意足,而且感觉良好,万无一失。楚天虹眉目端丽,有一双迷人的眼睛,她身段丰盈,线条柔韧,亭亭玉立,是那种不施脂粉但却楚楚动人的女性。她穿着打扮都不太显眼,却一望而知是欧洲名牌。她说起话来也是轻言细语,为人处事绝对低调,甚至做起生意来也决不先声夺人。在她身上混杂着脆弱与坚韧的精神力量,或许,还有一种道德上的反复无常?冉凝无法判断,这种人怎么会去做男人的附庸?她只是觉得,在这不动声色的小女子面前,常有一种舒服之中的不舒服感觉,真实里的虚假状态。她是货真价实的品貌圣洁、气质高雅?还是保守着肮脏的内心秘密,并且心安理得?
楚天虹已经放下电话,一个轻盈地转身站起来,招呼小秘书倒茶,一边指点着房角落花架上的几瓶干花给冉凝看。”这花怎么样?用来装饰房间很雅吧?你要是喜欢,我送你两瓶!”
冉凝揣测她近日进了插花班,所以有此说,便落落大方地笑道:“谢了,不用。看得出来,你是一个很有生活情趣的女人!“”可惜呀!有花堪折直须折,而我呢,是小姑居处无本郎!“楚天虹柔柔地一笑,接过小秘书递来的茶杯又转呈冉凝。”刚才是我妈打来的电话,她说今年是我的本命年……唉,三十六岁,对任何一个单身女人来说,都是可怕的年龄!”
冉凝本想推敲一下措辞,最后还是以她所特有的直截了当的方式提出:“这本不可怕,如果是你自己选择的生活。”
楚天虹可爱地眨眨眼睛,轻轻拍手笑道:“说得好!自己选择的生活才叫生活,否则,就只能叫做活着,甚至连活着都不如!你不是认识一个叫焦一萍的女人吗?最近她自杀了!别人都替她遗憾,只有我为她庆幸。你要知道,生活中犯下的任何一件错误,都有可能要了我们的命!如果试图去挽救它,很可能是错上加错,遗憾上再加遗憾!一劳永逸,即治标又治本,这才是最终解决问题的办法。”
冉凝大吃一惊。自己和焦一萍的同学关系,对方不可能不清楚,而她竟对自己的情敌持有这种光明磊落的观点,并且在光天化之下侃侃而谈,振振有辞,更是出人意料。冉凝重又调整坐姿,换了一副意味深长的口吻。”是的,我跟焦一萍是老同学。但我不明白,你怎么也认识她?这又是怎么回事?”
楚天虹收起笑容,但腮帮子仍然残留着两个小酒涡,这又给她清新雅致的脸庞带来了一丝妩媚。她的两只不大却很灵活的眼睛,在长长的留海下扑闪着。”我们早就认识了!若干年前,在一个新兵连呆过。战友恢复联络后,才知道,她已嫁给了陈维则。有一段时间,我甚至就是她最亲近的朋友,她什么都愿意跟我讲,包括她和你的关系。我还为此感叹了一番,这个世界真小!不是吗?”
她说得含意深长,冉凝恍然大悟,心中却有一阵刺痛。没想到,焦一萍宁愿去信任居心叵测的情敌,也不肯向老同学伸出求助之手。她把身子更深地陷到沙发上,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楚天虹:“那么,你听没听她说起过,她想自杀?”
楚天虹”噗哧“一下笑出声,脸上浮起一丝揶揄的神情。”我的大记者,你到底想知道什么?知道了对你又有什么帮助?我看你呀,就别再钻这牛角尖搞什么调查了!无论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焦一萍这一死,不就是一了百了,把一切都带到坟墓里去啦!现在再来提这个,还什么意义呢?”
她的坦诚令人毛骨悚然,似乎她和陈维则的关系也再正常不过!冉凝正在思忖,要不要捅破这层窗户纸,却听得楚天虹又说:“不过我一直不大相信,我不相信她会有勇气走这条路。我跟她说过,她要真敢这么做,我倒要为她喝彩呢!”
冉凝大吃一惊,急急地站起来。”天虹,你怎么能这样?这不是催谷超生,促使她更加走向死亡吗?我认为,人都是有缺陷,有弱点的,在很多时候,我们无法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去抵抗或战胜邪恶。与其坐等坏事情发生,不如花精力去预防,去拯救……今天我也把话说透,天虹,我知道你跟陈维则的关系!是什么样的感情,我管不着,但焦一萍的死,你和他都负有无法推卸的责任。人类的感情的确很复杂,但在许多时候,你播种什么就会收获什么!为什么你们不去播种爱呢?我相信,如果能以爱心去处理三个人之间的感情纠葛,爱也会给你们以回报的!”
“把话说开了也好,或许你不来找我,我还要去找你呢!“楚天虹仍是那么甜甜地笑着,”冉凝,别以为我不近人情。社会本身就是残酷的,优胜劣汰。能够生存下来的,一定是最优良的品种。我们都信奉唯物主义,也不怕亵渎神明。陈维则和焦一萍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有着无法弥补的裂痕,说穿了这是孽缘。简单一句话,他们谁也不爱谁。彼此不相爱却又要生活在一起,难道这不是罪过吗?如果有人想打破这种格局,你总得给他一条出路吧?如果有人急需解脱精神痛苦,你也得原谅他或者理解他吧?我了解焦一萍,更了解陈维则,他的一生都在跟邪恶作斗争,但他总是屈居下风。他的自暴自弃、自甘沉沦,也是一种解脱的方法。而焦一萍的错误,就在于过份地盲目地信任爱情。既然她不愿再当这感情的奴隶,那么无论她采取哪种方式解脱自已,不都该得到别人的承认和尊重吗?”
冉凝惊愕地瞪着她,这惊讶清晰地蚀刻在脸上。她的目光越过办公桌,深深地凝视着对方:“这么说,你压剥不相信人间真情?那么,你究竟爱不爱陈维则呢”
“我什么都不信。至于爱嘛,就一般意义来讲,我只是从男人身上吸取生活的教训。成功的婚姻需要双方都善于谅解,因为人无完人,金完足赤。可这样一场婚姻,即使它最后是完美无瑕的,也需要双方付出大量的辛劳和不懈的努力。而我却没有这副精力。“楚天虹说到这里,幽幽地叹了日气。”男人与女人的关系是变幻莫测、反复无常的!我为什么要去找那个麻烦?”
她高谈阔论,却并没有正面回答问题。冉凝突然意识到,这是一场高水平的对话。她明白两个女人之间,正在发展着一种古怪的关系,似乎是两种文化、两种思想和两种智慧在进行较量。楚天虹的话蕴含着丰富的内容,她不可能全盘否定,同时,这些离经叛道的言词也无法阻止她脑子里的各种念头转动。她现在一心想知道,楚天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今天来,还想问你一件事儿。天虹,焦一萍的儿子患有内风湿心脏病。我刚去了市立医院。听说,是你跟他们夫妻俩建议,用降压灵结束了她孩子的生命?”
楚天虹抬头注视着她,眸子深处仍是一片清凉纯澈。”听起来。我们像是在大医院里讨论一桩病例!我能问一问,你为什么如此关心她吗?”
冉凝重又坐在沙发上,眼睛望着地板,十指交叉着搁在自己膝上,脸色一片迷惘,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她死前,我们见过一面。当时她十分忧郁,非常沮丧,但我仍没想到,她会自杀……我很内疚,我没能为她做点什么。如果我知道,她自己解脱不了罪孽,我会帮助她摆脱这一切的!但,不是以你那样的方式。”
楚天虹耸了耸肩,脸上的表情也有些疲倦不堪,语音低得无法听清。”是的,那孩子已经没救了,维则对此束手无策,有一个时期,他甚至不敢看电视,一看见别人活蹦乱跳的小孩儿就受不了!我不忍心看着他痛苦,是我说服了焦一萍使用降压灵。这是一种迅速降下血压而毫无痛苦的死法。但我也没想到,她会对自己来这么一手.。。。..这样也好,这对她和孩子来说,都是一种解脱。“”但我们国家并不提倡安乐死。“冉凝故意说得很平淡,她凝视着面前的女人,语气里还有一种悲伤无助的情绪,”你用这种方式帮他们解脱,不觉得是犯罪吗?”
“犯法的并不是我,是焦一萍自己动手的。我只不过给了她一点提示。“楚天虹缓缓地说,好像精神上也被什么东西撕袭得支离破碎。”你当然了解你的老同学,她的脾气发作起来很可怕,我想帮她把事情做个了结……你知道,她的生活早已成为一种苦刑,她的精神也出现了严重的恶兆,心理状态更是变得越来越糟。这种人往往会做出真正可怕的决定,不使用降压灵,她也会使用别的什么东西,去结束自己或者他人的生命……说老实话,在她没死之前,我还真为她的丈夫担心呢!”
“如果陈维则真出了什么问题,那也是报应!“冉凝霍地站起来,打断了她的话,心头的怒火已经无法压抑,声调也变得慷慨激昂。”楚天虹,既然你这么洁身自好,就不该卷进这件事里去!你’就不怕毁了你自己?如果你还有一点女人的自尊心,我劝你立刻离开陈维则!”
她目光直视楚天虹,后者无法掩饰自己的惊愕,愣愣地一动也不动,那样子软弱无助。过了几分钟,楚天虹才从这种激昂的态度中醒过神来,喃喃地说:“你的话,我会考虑的……”
冉凝不再看她一眼,拿着拎包走出门去。在拐角处,她与一位匆匆上楼的男人劈面相遇。冉凝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愤懑之中,没注意到他。接踵而至的楚天虹却瞥见那男人看到她时,眼睛里闪出的惊喜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