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明明愁眉苦脸地收住脚步,看着眼前那一排积雪的阶梯。从龙池山顶下来,要步行三公里才能走到停车场。她喜欢下雪,但不喜欢在雪中翻山越岭。这次出游她本不想来,已经是个大姑娘了,不必牵着妈妈的衣角,再跟大人们出去玩儿。赵早就不参加这类活动了,但母亲却非逼着她来,整个春节期间,女者怏怏不乐。夏水琴深怕她在家中闷出病来,便想带她出去散散心。像所有不称职的母亲那样,夏水琴总是这么随心所欲,总是在每一个不合时宜的地点场合,才想起自己应尽的职责。但女儿却不领此情,也并不快乐。

十几个人的队伍拉得老长,缓步徐行。为了防止滑倒,个个脚上都绑着山民们出售的大草鞋,那副样子滑稽可笑。石洪骏、夏水琴带着孩子们走在最前面,赵宁新和文炎、杜小圆落在最后,那夫妻俩也不知摔了多少个大跟斗,浑身沾糊着雪霜和泥浆,神情狼狈不堪。

走到一株挂满了雪菱花,变得玲珑剔透的小树前,陈明明又一欠驻足回望,只见众人的脚印斜穿过洁白无瑕的山坡,在丛林中画出一道完美的曲线。太阳已经升到山脊的另一方,在他们身后的峡谷里洒下长长的黑影……

由于天气不好,没看到日出,陈明明更是失望。倒是这段雪中行,使她的身心慢慢得到舒展。自从父母离异之后,眼前的世界对她来说,便好似浓缩成一团难解的谜。跟随母亲进入另一层复杂的关系,陈明明的心也不再那么单纯。但她宁可缩进自己的“随身听”世界去寻求精神庇护,也不愿卷入新家庭的重重矛盾之中。一团火红的色彩跳入眼帘,原来是她最钦敬的冉凝阿姨大步宦了上来。陈明明已经立下誓愿,今后要从事新闻业,而冉凝正是斫闻界的成功人士。

嗨!明明!“冉凝拍了拍她的肩。”你跑得好快啊!跟你妈一阵,也有两条长腿!”

她跑得更快!”陈明明摘下随身听的耳机,咧嘴一笑,“恐怕她队来不敢在别人面前承认,她是我的母亲!”

冉凝内心动了动。她刚接受的信息,和周围的冷空气一样明喃清晰。这个年方十八的女孩子看来已是满腹苍凉。

她沉思地走了几步,经过慎重的考虑,才抓住一棵光滑无刺的树,回头笑问:“你爸呢?你最近常见到他吗?过年也不跟他在一起?”

陈明明仿佛被一块隐没在雪中的大石头颠了一颠,晃了晃才咕稳脚跟。“我很少见到他……我想,他已经把我这个女儿忘了!

冉阿姨,这还不算太糟,对不对?‘焦阿姨是他老婆,不也一样被他抛在脑后?”

冉凝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与这年方豆蔻的少女并肩齐步,行走在沐浴着阳光的雪坡上,她的心却感到一片阴冷。好不容易,才从叹息中挤出一句:“无论怎样,他都是你爸爸!”

“不!”陈明明爽直地摇摇头,睁大了一双晶莹的眼睛。“我已经有个新爸爸,难道不是吗?”

冉凝严肃地点点头,表示赞同。“那么,你在这个新家中,感觉又如何呢?”

她隐隐觉察出这道发问,是侵犯了别人的私生活。但在冰天雪地中,和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子交谈,似乎不得不做此举。

陈明明可爱地皱起眉头,好像也在思索这道难题。“怎么说呢?我想,新爸爸当然是个好人,新奶奶也不坏,只是太宠她的孙子了!这也难怪,三代单传嘛!”

冉凝暗笑。老气横秋的小姑娘并不知道,赵宁新不是肖家的亲生子,而是从小领养的。也难怪。儿子对母亲孝顺倍至,旁人哪能看出这段血缘真情?

她上前几步,搂着陈明明纤细的腰肢,发现她穿得很少,两件毛衣裹着尚未发育成熟的身躯,小手冰凉。“呀,你就不怕冻感冒?”

“我不冷。”少女咯咯地笑着,“你要是看到新奶奶疼她的孙子,那才叫无微不至呢!饭桌上所有的好菜都朝他跟前推,只要他在自己屋里做功课,我们所有人连大气也不敢出。有一次,赵小刚动手打了小保姆,新奶奶二话不说,就把那小保姆给辞了!”

一口一个“新”字,恰恰说明她还未能融入那新鲜的血液之中。或许,她根本就无视这新型关系的存在?冉凝拂掉沾在她毛衣上头发上的小雪花,从树缝间凝眸俯瞰,只见脚下是一片洁白无瑕、和缓低落的山坡。她微微一笑,告诫自己不用担心。年轻一代的生活难题,他们自会去解决。

下到一片干燥的空地,大家休息片刻,都已是热汗涔涔。郑川生提着两个大旅行袋,凑到冉凝面前,友善地朝她点点头:“没想到,下山的路那么难走吧?”

冉凝也冲他微微一笑,突然敏感到对方是有话要讲,便会意地跟在他身后离开了大道,沿着一溜斜坡下行。道路两侧依傍着的树林里,似有淙淙的泉水在低语,好像是一条流贯山坡的暗溪,但它的表面却结了一层坚硬的寒冰,而且隐藏在松软的雪毡之下。“你最后一次见到焦一萍,是在什么时候?”郑川I生呼吸急促地开了口。显然,这问题已在他脑海里盘旋了好几天。

冉凝简略地回答后,反问了他同样的问题。郑川生默默无语,丝毫不差地踏着她的脚印往下走去,好一阵才说:“也是大年三十那天。我从院子里走过,焦一萍叫住了我……后来想起,觉得好可怕!她显然是靠在窗户上,等我老半天了!她跑下来对我说,想到我家来住几天。哼,这真是个不错的主意!她说她家里太冷,没安任何取暖设施……文畅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她哪能答应?除夕我们吵了一架,我就连夜回新都老家了……没想到焦一萍她,她竟会出这个事儿!”

冉凝有一阵子没作声。阳光斜斜地穿透树林,在雪地上投射出一个个斑驳碎裂的图形。冉凝此时满脑子想的,都是焦一萍死前的情景,仿佛自己的生命也处于停滞状态……

“哎,你说话呀!”郑川生不安地小声叫道,“你来帮我分析一下,我和文畅对焦一萍的态度,是不是她致死的原因?”

冉凝很想告诉他,有这个想法真是愚蠢!谁也不能否认,陈维则在其中应负的责任!但同样的问题她也问过自己,无论如何,这答案中午不能使她心里轻松。

“我正想告诉你一件事。”她低头往下走去,仿佛一心一意专注于脚下的道路。“我跟焦一萍的最后一场谈话,也很不愉快。当时我正赶一个急活儿,就对她说,只能给她半个小时……我没想到,她要跟我谈的,是你和我的事。她说她早就看出来,你对我有好感……咳,干脆直说吧,她早就认定,你是爱上了我,所以你才不肯去爱她。这当然是无稽之谈!”

林木深处一片静寂,鸟不啼,兽不语。唯一的声音,只有积雪从不胜负荷的枝条上坠落时,所发出的柔和的零星的撞击声,以及远处的蜿蜒小径上,时时传来的欢笑声、打闹声……郑川I生定了定神,突然意识到,选择一个风起的日子、雪舞的时节来挑明心迹,剖白感情、澄清历史,揭开这旷世之谜,真是天赐良机。

“冉凝,她没有说错,我确实喜欢你……可能从你扎着两根小辫,选入校女排当接班人时,我就爱上了你……只是那时,我还没看清自己的心迹!”

冉凝皱着眉头,目光再次转向一旁的山径,似乎不愿面对这触目惊心的事实。“这不可能!”

郑川生依旧循规蹈矩地走着,手里提着的两个大旅行袋,随着他脚下的韵律左右晃动。“这是事实。只是二十年来,你我都不肯面对它……当然,也不可能。我一直就认为,自己的家庭不够清.白,配不上你……可我没想到,你把我推给了文畅,而她的父母,都是更大的干部……唉,不谈那些了!看来我们确实没缘,我也一直不做这非份之想。如果不是焦一萍的死,不是她揭穿了这个事实真相,我永远都不会向你承认这一点……还有,你得做个思想准备,文畅她,她也知道了,或者是猜到了我对你的感情!”

冉凝呆住了,脑海中一片空白,血液在耳膜里轰轰乱响,两眼木然地透视前方。“文畅她……她怎么说?”

郑川生不语,似乎他的脑子也运转不灵了。瞬间的沉寂后,他才喃喃地提议:“你还是自己去问她吧!”

眼前的山路变得印迹不清,坡道也越来越陡,原先零星散布的树林和雪团,突然向道路中间堆砌。两个人都小心翼翼地移动着脚步,通过悬垂的树枝时,不得不频频弯腰低头,很快他们的身上肩上,就洒满了从枝头飘落的雪花。天上的太阳,地上的积雪,无言的小树林,都在诱使着他们向前走去。似乎二十年来,两人一直行走在这条崎岖不平、前途未卜又没有止境的山路上……

冉凝出身于一个普普通通的军官家庭。这个身世门弟带给她的唯一益处,就是在她上山下乡一年半之后,顺顺当当地拿到了入伍通知书。算起来,她比焦一萍晚参军几个月,却凑巧分到一个医院里。对于好友那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纠葛,她是个始终的旁观者、局外人兼同盟军。

焦一萍离开岭南之后并未死心,不久又对郑川生故态重萌,并且实施了一连串的狂轰滥炸。三年来她发出的信有好几百封,最厚的一封长达十几页,真是表不尽的爱慕之情。随着年龄的增长和阅历的成熟,冉凝渐渐开始怀疑这爱的可能性,但她聪明地保持了缄默,从未打击过女友的热情。现在回想起来,她甚至有些后悔。如果兜头浇去一瓢凉水,焦一萍或者能幡然醒悟,也不会铸就三年后,她们一道复员回锦城,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望共同的老朋友郑川生。此前已经去信通知过他,谁料他仍不在家。酱园街大院关门闭户,连邻居也都不见踪影。两个女孩子仍然穿着绿军装,佩戴着红彤彤的领章帽徽,这在那个年代里就是一道护身符,于是她们无所顾忌,轻车熟路地打开了郑家的门户。这几间平房都是民国初年的建筑,落地门窗均是木雕花格,破门而入亦非难事。进门后,两个姑娘就分别扑向自己的目标。焦一萍是翻箱倒柜地查找自己那一沓子情书,想验看这批爱的使者是寿终正寝,还是尸骨无存?冉凝则是直扑厨房,搜寻可以果腹的物品。三年的大兵生活,每天四角钱的伙食,在那时就已把她培养成一个饕餮之徒。

突然听得房间里一声呜咽,焦一萍发出了窒息般的哭泣。冉凝丢下刚刚寻获的战利品,一堆粗制滥造的糖果,跑到女友身边。只见她手里捏着一封薄薄的信纸,肩膀和手臂都在不断地颤抖着……

“怎么回事?”冉凝凑过去,也想看看那封信。“是他写给你的?你怎么找到的?”

焦一萍侧过身子,急忙把那封信叠好收起。她擦干眼泪,迅速站直了身子。“我在他枕头底下翻出来的一。。。-这跟你没关系,你还是别看吧……唉,我这下算是死心塌地了!我跟他的关系,也彻底完了!”

冉凝对这“抄检大观园”的作法不以为然,也不想对那封信详加盘问,逼她透出真情。虽然焦一萍对此一笔带过,但她却能领略对方那深深埋葬而又如始终未能释怀的痛苦有多么浓重!事过多年之后,冉凝再来回想这一段光景,发现自己当时闯入郑家,竟也用了和焦一萍同样的新鲜方式,把一个男人的家翻得底朝天,本身就很说明问题。在意识深处,她是认为她有资格这么做。换句话说,她从不怀疑郑川生对自己的宽容及宠爱。事实上,再天真无邪的小姑娘,对异性的关注也不是全无觉察。就她记忆所及,那天郑川生回到家中,看见焦一萍便脸色阴沉,而当目光转向她时,却燃烧着热情如火的光辉。那场景令人怦然心动,冉凝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不再是个女孩,而是个女人。经过郑川生的一番解释,两个姑娘才知道,那天酱园街召开郑父的批判大会,邻居们都踊跃参加。三个人顿时产生了一种奇特的宿命的感觉,似乎他们都与自己追求的东西擦肩而过,永远失落了!

此后冉凝进了郊外一家丝绸厂,焦一萍则分配到母校医务室,好像她更愿意固守住那一片青春的乐土。奇怪的是,她从此对冉凝冷冷淡淡,甚至拒之门外,其排斥友情的态度令冉凝一再惊愕。半年后,冉凝又和郑川生见了一面。他们事先约好,由冉凝到工厂门外的公共汽车站十接人。跟着形形色色的人流挤下车去的郑川生,见到她便长吐了一,一口气,冉凝分明觉察到那一份如释重负的心情。他们在厂外木栅栏后的一处河坡上散步,土生土长的白杨树与含羞草显出异样的风姿,平平常常的景致在郑川生看来也是大放光彩。听到旧时的女友热情地倾诉,说她爱上了一个姓石的男人,他眸子里的光辉才黯淡下来。

郑川生沉默地坐在河坡上,当他最后转向冉凝时,她惊讶地发现这张脸庞面如死灰,仿佛罩上了一层绝望的阴影。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问:“焦一萍是否给你看过一封信?就是我不在家那天,她从我屋子里翻出来的?”

冉凝的脸庞柔美地抖动了一下,笑起来:“什么信呀?我没看过!焦一萍最近对我理也不理郑川生收回目光凝望河面,一动也不动,悲怆得有如一尊雕像。这幅沉寂的画面自有令人动的地方,但冉凝聪明地不去理会。别吱声,别动弹,别打破,她想。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对方的思想萌动,可又不愿去清楚地正视它。在冉凝的潜意识里,早已知道郑川生和自己并非一类人。这一刻时光仿佛胶着不前,他和她都以同样的姿式坐了许久许久,好像思绪已经飘浮到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最终,还是郑川生打破了这份凝固。

“如果你真心爱那姓石的男人,我就应该祝贺你--我的小女孩终于长大成人了!”

这亲呢的语气使得冉凝抬头去注视他,郑川生也用和蔼可亲的目光望着她。很显然,经过一阵深思熟虑,他已把自己的心情调节到正常状态。冉凝对他的好感不由地增加了几分。虽然这好感并不是爱,也绝对不长久,但在那个纯洁的片刻里,她知道她曾属于过他。

再后来,焦一萍闪电般地嫁给了一个军人,冉凝与她深爱的石洪骏结了婚,而郑川生却打了数年的光棍。待冉凝把好友文畅介绍给他,焦一萍却又离婚独身,似乎命运在有意安排这此起彼落的人生。不料二十年后,焦一萍却如沉沙泛起,竟然登门相告,说她当年藏起的那封信,正是郑川生写给冉凝的告白书,淋漓尽致地表达了一个男人对一个女孩的迟来的爱。但这封信,冉凝是终生无缘得见了。焦一萍早就在震怒与伤心之下,将它付之一炬!

冉凝也就在同样的震怒与伤之下,将焦一萍逐出家门。没想到,这又造成了她内心深深的愧疚。现在女友撒手人寰,她对焦一萍也就不再抱有一丝怨恨,而满脑子想的,都是两个女人之间的情感牵系。

蓦然间,她心中恍然大悟,原来一直以来,她和焦一萍就缺乏真正意义上的理解与沟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