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小长假过后,朋友圈一大半的人都不太愿意面对又要上班这一事实,孟窈睡了一觉起来倒是神清气爽,她在朋友圈点了一圈赞之后收到一条信息,是大学的寝室群,周濛在群里圈她问:一大早的你怎么这么有劲,到处点赞,我快困死了。

奚悦:你懂什么啊,孟窈现在可是身兼重任,培育祖国的小花朵

夏纾:怀念大学生活,工作太痛苦了

孟窈笑。

七点的晨光有种温柔感,她对着湛蓝的天空拍了张照发到群里,说:美好的一天

周濛、夏纾:……

许曜发来信息,也是一张照片,人山人海的地铁站。许曜说:人好多,郑桦才穿了一周的球鞋被踩了几个脚印,心痛死了

孟窈重色亲友,暂时没再管舍友群,专注回许曜的信息:住的地方离公司远吗?要坐多久地铁?

许曜回:不远,半个小时左右

那是不远。

孟窈还记得在北京时许曜开车带她去了学校又送她到高铁站,不过那车应该不是许曜的,虽然车型很大气,但车内的挂件和头枕都很可爱,显得车内很温馨。

她向许曜求证,许曜说:那车是借了我表哥的,当时说要和你回学校走走,还要送你去高铁站,拿着行李打车不太方便

不过说到这,许曜确实有计划买车,他不想毕业了还跟家里伸手要钱,之前也不急,但自从上次跟表哥借车时,他发现买个车其实还挺有必要的,不止是平时出行没那么麻烦,以后孟窈如果来北京玩有车也方便许多,许曜大概估计了下自己每个月的工资减掉开支,看明年中旬能不能自己攒够钱。不过这点他没和孟窈说,买车是他自己的事,他不想给孟窈压力和负担,也讨厌拿“我是为了你”这种话邀功。

学生都还没到校,孟窈下楼去吃早餐,碰上冯笑。

老师们都已经吃过早餐,厨房就只有她们俩,冯笑拿了一瓶牛奶,轻轻碰了碰孟窈:“我跟你说点事。”

孟窈刚和许曜发过信息,语气有些轻快地问:“什么?”

冯笑说:“章平妈妈走了,以后估计不会再回来了。”

这个消息太突然,孟窈懵了下:“什么时候的事?”

放假之前还没有。

冯笑说:“就国庆假期的时候,我也是从大理回来才听说的,本来昨晚想告诉你,太晚了。”

孟窈拿着一颗煮熟了的鸡蛋,攥在手里,张张嘴不知道说什么。

上次章平妈妈的态度其实很明显了,她对这座小山村已经厌烦,曾经觉得这里是自己幸福的归宿,现在只想逃离,但孟窈没有想到会这么快。

她想到了章平。

那个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让眼泪掉下来的男孩,孟窈送他回家摘了一朵龙胆花,告诉他龙胆花的花语是勇敢,其实这句是她编的,但章平相信她,回家路上很珍惜地将那朵花捧着。

孟窈无法想象这样一个男孩如何面对妈妈离开他这件事。

她皱起眉。

冯笑问:“章平今天会来上学吗?”

孟窈摇摇头,她不知道发生了这件事,在这里学校制度没有那么重要,她也没收到请假信息和电话。

冯笑叹了口气:“如果没来也别问,这种事不好再提,也让其他的小朋友不要谈论这件事,如果来了多留意一下他的情绪,我们只能做到这份上了。”

说是这么说,冯笑觉得这两天章平大概率不会来上课。

章平妈妈的事情有点影响到冯笑,冯笑忍不住问:“爱情难道真的不能永恒吗?”

孟窈无法给她回答。

就像许曜说的,在章平妈妈的人生里,她有后悔的权利,大家称呼她为“章平妈妈”但她不是只有这一个身份,外人很难评判她的选择是否正确。

如今这个时代,所有人都在主张爱自己,她可能也只是想更爱自己,以自己的感受为先,这也许并没有什么错。

只是,孟窈想,如果没有章平,这件事会更好解决。

无论如何,她给章平造成了不可磨灭的伤害。

这个世界上很多问题都是无解的,很多时候“两全其美”这种词根本就不存在,人们在做选择时,其实是在体会一边得到一边失去的感觉。

章平妈妈离开这里,或许获得了“新生”但她同时也失去了陪伴章平成长的机会,说更严重一点,她和章平的母子缘分可能就此变浅薄了。

孟窈想,就算早有计划的离开,她大概也不会开心。

她忽然又想到了宋兰,准确来说是通过这件事联想到她和宋兰之间的关系。她从前一直想不明白宋兰为什么要把一切糟糕的情绪发泄在她身上,让她也变得糟糕起来。她偶尔在看见宋兰起早贪黑给她做早餐、夜宵,照顾她的生活起居时,看着宋兰有些粗燥的双手和突然长出来的白发会觉得宋兰其实也是爱她的,但一面又觉得爱不是这样的,真正爱不会一味否定你,不会让你觉得自己一文不值,不会让你觉得自己是拖累和阻碍。孟窈从前矛盾又痛苦,她理解不了宋兰的爱,但现在突然有点明白了,为什么宋兰要在她身上发泄情绪,因为她在迎接孟窈到来的同时,孟窈也让她体会到了“失去”,失去自我、失去施展的机会。宋兰面对孟窈时有不甘有落寞,她也痛苦矛盾,所以她注定学不会好好的、正确地爱孟窈。

孟窈当然不会因此原谅宋兰,她的出生尽管“不合时宜”但那也不是她选择的,宋兰没有道理把一切不得志的挫败都发泄到她身上,那不是她该承受的。她只是再一次感受到原生家庭带给一个人的影响有多大,它会直接导致性格的形成,影响成长的轨迹,而原生家庭的痛点甚至会成为一生都挥之不去的梦魇。

那块伤口可能永远都不会愈合。

因为冯笑带来的这个消息,这顿早餐变得食不甘味。

八点过后,有学生陆陆续续地进入校门,孟窈站在教室门口,小朋友跑过来和她打招呼,笑容灿烂,孟窈一一回应,又往校门口张望,一直不见章平的身影。她差点以为就像冯笑猜想的那样,章平这两天可能不会来上课了,除了章平,其余学生都已经乖乖地坐在座位上等待孟窈组织早读,孟窈又往校门口望了一眼,轻轻地叹了口气,转身进教室的那一刻却瞥见了一道瘦小的身影。

章平最后一个进入校门,他低着头,孤零零的。

孟窈瞧见这一幕,有点心酸,又欣喜他的出现,她高声叫章平的名字,章平抬了下头,孟窈很温暖地笑着,朝他招了招手说:“快来吧,就等你啦。”

章平脚步顿了下,他迟疑着,不知道用什么表情回应孟窈,良久才费力地笑起来,那是一个不怎么好看的笑容,孟窈表情不变,很耐心地等待着,等章平终于走到她面前,孟窈的手很自然地环在他小小的肩膀上,像是给了他一个拥抱。

早读课进行到一半,孟窈离开教室回了趟宿舍,她再出现在教室门口时拿了一个大塑料袋。

教室里的小朋友都好奇地看向她。

孟窈没说话,等早读结束,才揭秘说这是送给他们的礼物。

她打开袋子,教室里一阵惊呼声。

孟窈买的是笔记本和笔,其实没什么,但特别之处就在于笔记本的封面很精美,上边印着一座城市标志性的建筑。

这些本子是孟窈在北京时买的,她放在行李箱从北京带回老家,从老家带来云南。

这种本子不便宜,她一买就是几十本,和宋思琦在购物时,宋思琦都惊了,问她:“你支教一个月才多少钱?你这还得倒贴。”

在得知她要用行李箱带去云南更是皱了眉:“几十本笔记本有点重量,快递吧。”

孟窈说:“快递不方便,我不知道寄哪,山区应该送不到。”

宋思琦服了:“你干嘛非得从北京买笔记本,哪买不到啊。”

“我们学校镇上的文具店就买不到。”孟窈说得坦然,宋思琦反而无言以对。

好在笔记本不是特别厚的那种,又是放在行李箱里可以推着走,孟窈还能承受这重量。

生活在大山里的小朋友们没有用过这种笔记本,连见都没见过,摸着封面爱不释手。

见他们喜欢,孟窈也就觉得一切都值了。

大概是之前因为章平的事孟窈冷过脸警告过班上的同学不许随意议论同学的私事,这次没有学生再给章平难堪。

孟窈留意了下,不管上课还是下课,章平都很安静地坐在自己座位上,不和同学聊天说话,他平日就安静,今天存在感更低。

冯笑上完上午的课,回来办公室接了杯水,问孟窈章平情况怎么样?

孟窈摇摇头说挺低落的。

冯笑说影响肯定有,就看他什么时候走出来,这种事情真是想帮也无从下手。

孟窈点头说是啊。

没有人能代替母亲的角色。

下午放学,章平落在最后面,他慢吞吞地收拾书包,慢吞吞地往外走,没有精气神。

经过孟窈身边时,孟窈没多想,拉住他的手说等一下。

她送走其他的小朋友,将章平带去办公室,从抽屉里抓出几支棒棒糖放在他手里。

这是孟窈昨天还没回学校前买的,是很普通很便宜的水果味棒棒糖,她买是为了防止晕车,结果昨天在车上和许曜开着视频,没晕车,一直没吃。她早上回宿舍取那些笔记本时看见带了下来,数量不够没有分给班上其他的小朋友,她放在办公室里,打算找个机会给章平,希望他能从中获得一点甜。

章平低头看着手里的棒棒糖,这并不少见,镇上也有卖,但就算这样他也很少吃,他已经很久很久没吃过糖了,不是过年过节连想吃糖都没有理由,而且妈妈说他已经长大了。

章平知道班上的学生里只有他拥有这些棒棒糖,他也大概知道原因,他的知识学得不够多,但自尊大概是天生就有的,可是这一刻他顾不上那些自尊了,他费很大劲伪装起的坚强被几支棒棒糖融化。章平无声地掉起了眼泪,他任由那些眼泪一滴接一滴地砸在他的手上,留下温热的触感,他哽咽着说:“小孟老师,我家很穷,我回报不了你。”

他就那样低着头,孟窈声音平稳地说:“我不需要你回报什么,我只希望你好好地长大。”

章平忍不住发出了抽泣声,问:“老师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

孟窈笑笑说:“因为我喜欢你。”

她真正地抱了抱他。

晚上许曜下班后和孟窈聊天,孟窈想了很久,主动和许曜说了这件事。

她没有讲细节,只是讲这件事现在的大概发展。

她是用文字信息的方式,中途许曜没有打断她,给足了她诉说的空间。

可能就是这样不被打扰的诉说,让她感觉到了放松,向另一个人描述自己的心情对于孟窈来说其实挺难的,她习惯了很多事情由自己消化,不过这一晚她却跟许曜说:我今天有点难受。

她不知道许曜能不能理解她的情绪,但她觉得许曜应该能。

孟窈完全把许曜当树洞了,她说:其实我知道我帮不了章平什么,我也知道这个世界上苦难的人还有很多,但是我又没有办法什么都不做,我拯救不了他,但还是想在黑暗时刻给他一点光亮,希望小小的温暖能给他一些勇气,支撑他走过一段路程

小小的温暖或许外人看来不以为意,但孟窈曾经接收过光亮,知道那光芒就算在外人眼里很微弱,但实际有很大的能量。

孟窈想,许曜作为那个给出过温暖的人,应该会理解她的“理想主义”。

她握着手机,等待着许曜回复。

等了两分钟,许曜发来一段文字,内容是:孟窈我想我要和你道个歉,我记得上次我们在聊章平这件事时我对你说过尊重他人命运,我当时觉得原生家庭产生的问题我们无法解决,所以说出这句有点无可奈何的话。但我发现,这句话我对你说并不合适。无论如何,老师不单单只是一个职业,它也需要有使命感和强大的信念,你做得很棒

孟窈其实没有觉得许曜需要为一句话道歉,从某种角度上许曜那句话并没有说错,很多事情我们都无能为力,只要做到无愧于心就很好了。

不过她依旧因为许曜这段话受触动。

不止是许曜的态度,话里表露出的对她的尊重和理解,还因为他最后的那句“你做得很棒”。

如此直白、肯定的夸奖,让人一瞬间热泪盈眶,从中获得无限勇气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