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小学郑桦是知道的。
他第一次知道这所学校是刚上高中的时候。他和许曜很小就认识了,算是一起长大,对许曜的事情知根知底。
许曜以优异的成绩考上风翰时,家里亲戚都给了奖励,郑桦知道后还闹着让他请过客。
那时候郑桦有个看不顺眼的死敌买了一个游戏机在班上招摇过市,郑桦攀比心上来了,手头钱又不够,便撺掇许曜去买。许曜很早就已经有自由支配钱财的权利了,买个游戏机而已,郑桦没觉得这对许曜来说是什么大事。他兴冲冲跑去跟许曜商量,结果许曜告诉他,他拿一千块在网上资助了一个男孩。
郑桦懵了,游戏机也不重要了,他更担心许曜被骗。
后来许曜给他看了资助平台的信息,郑桦才知道阳光小学的存在,他同情许曜资助的那个小男孩,也没再提游戏机的事。
高中那几年,许曜和这个男孩通过信,但资助并不多。
高中毕业那个假期,许曜不知道怎么想的,忽然跑去了云南。郑桦当时在外地旅游,没有一起。他当时在和许曜的聊天中也好奇问过几次关于许曜资助的那个小男孩的问题,以及那座小山村。
许曜第一次去那,极其不适应,回复他关于小男孩的问题给的答案是:很瘦、很可怜、很坚强、希望他好好长大
至于小山村,许曜的回复显得很无奈:很偏、路不好走、新买的这双球鞋估计废了、睡不好、信号差
郑桦记忆里,许曜最初给那座小山村的优点只有两项:一个是风景好,另一个是当地人很热情。
郑桦起初还好奇过,偏到底是多偏,路到底多不好走,大学后,有一次长假,许曜再一次决定去云南,郑桦当时起了心思想和他一起去,许曜订票时,郑桦看一下距离,听说要转几趟车,他默默计算了下坐车的时长,临阵退缩了,之后没再提过要去。
慢慢的,因为有自己的事做,他不再对那座小山村感到好奇,在和许曜的聊天中也不再问起那里的故事。
对于像郑桦这样生活在安乐之中的大多数人来说,云南的那座小山村距离他们的生活太远了。他们难以想象这个时代还会有人一辈子走不出大山,也想象不到还会有人住在漏雨昏暗的屋子里。
他们的童年不缺玩具,一路被家人呵护着长大,所以无法想象这个年代还有小朋友因为穷困潦倒的家庭,穿着短了一截的旧衣,背着缝缝又补补的书包。
因为他们生活的环境是丰裕美好的,有时就以为世界都如此了。
但这并不是谁的错。
只是因为没有过接触,没有过相关经历,所以人们才会感受不到角落里的苦难。
真正无奈的是,当你有一天看到了,心生怜悯,为此感到同情或不忍,但你的目光却只能停留一瞬,无法做更多。
你不会一直惦念着别人的日子是幸福还是艰难,毕竟大家各自要为自己的生活忙碌。
在郑桦的认知里,许曜已经是他身边的一个“奇葩”了,有点理想主义,同情心泛滥,没想到还有一个孟窈也是这样。
郑桦感叹:“这也太巧了。”
他眼神在许曜和孟窈之间意味不明地来回扫。
他能感觉出许曜对孟窈的态度特殊,正是因为他和许曜太熟,对许曜太了解,很少见许曜以这种态度对待一个女孩,称得上主动,更觉得稀奇。
郑桦忽然想起许曜那些奇怪的朋友圈,想起有朋友来问他许曜是不是恋爱了,他仗着自己和许曜生活工作都在一起,没看见许曜和哪位女性走得近,一直否认,可是见到孟窈的这一刻,郑桦敏锐地察觉出不同。
在场的人只有高阳对这些事一无所知,疑惑地问:“什么阳光小学?那是哪?”
许曜资助的事没宣扬过,身边朋友只有郑桦知道,连许曜父母都不了解。
郑桦简单和高阳解释了两句,高阳听得惊讶不已,但一想做这些事的是许曜,又不觉得奇怪了。
但是,孟窈不一样。许曜资助只是偶尔去云南一趟,孟窈支教是要长期待在那的。
而且孟窈是女生。
倒不是有性别歧视,只是支教这件事听上去就很不轻松。
高阳下意识问:“孟窈你大学是在哪所学校?”
孟窈到这时才把眼神从许曜身上移开,看向高阳,说了个学校名。
高阳更不可置信了,名牌大学生啊,跑去云南山区支教?
“有追求。”半响,高阳说。
因为好奇,饭桌上,高阳和郑桦一直在问东问西,对于阳光小学的事孟窈还能答,但她慢慢发现,高阳和郑桦对她明显更好奇,逐渐有些招架不住。
宋思琦向来护着孟窈,“啧”了一声,对郑桦说:“你这么有好奇心想追孟窈啊?”
郑桦反应很大,立马回:“你可别乱说。”
然后去瞅许曜。
许曜一直没怎么说话,这会儿用手指拨了下转盘,他看上去并不关心其他人,只是对孟窈说:“要不要尝尝这个鸡汤?和上次于姨做的汽锅鸡不同,但是也挺鲜嫩。”
孟窈有点没反应过来,看着他,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许曜可能是在给她解围,“哦”了声,舀了一勺鸡汤。
她尝了一口,在心里对比了下,发现还是于媛做的汽锅鸡更好吃。
于媛只做过一次汽锅鸡,在暑假的时候,孟窈那时候第一次吃,还挺喜欢。
这个场景有点儿说不出的奇妙。
许曜一开口,将孟窈的注意力吸引过去,这俩人之间瞬间就形成了一道屏障,其他人根本走不进去。
郑桦:……
他头一次觉得许曜其实也挺装的,有点儿手段。
他和高阳对视了一眼,彼此都确定了某种想法,心照不宣地笑了一下。
吃过饭时间还早,大家难得聚在一起,郑桦便提议去哪玩玩。
宋思琦只能想到一种活动:“唱歌?”
郑桦看了一眼许曜,考虑了下,说:“不太行。”
宋思琦想起来:“对,忘了,你唱歌跑调。”
郑桦:……
他不服气:“许曜也五音不全啊。”
许曜无辜被牵连,挑了下眉看着他。
宋思琦快笑死了,以前上高中时听说过许曜五音不全,但她一直觉得那是借口,她很难想象许曜五音不全的样子。
毕竟长这么帅。
现在郑桦又提这个梗,宋思琦笑着问:“真的假的啊?”
郑桦本来是要给许曜建立一个美好形象的,一不小心说漏了嘴,心虚地瞄了眼许曜,不太敢吭声了。
宋思琦不肯放过他。
许曜挺无奈地叹了口气,主动点了下头,诚实说:“真的五音不全。”
宋思琦从本人口中得到答案很惊讶,甚至觉得有些幻灭。
孟窈却想起在云南,许曜还被小朋友吐槽画画丑,她想起那天许曜被毫不留情地吐槽,也不介意,在那低头无奈地笑。
孟窈也笑了下。
许曜五音不全、不会画画,但在她心里还是很美好。
这是她心里最接近“完美”这个词的男生。
孟窈这个笑完全是无意识的,因为没有发出声音,没有人注意到她。
除了许曜。
孟窈抬起头时笑容还没散,她没有想到许曜会看向她。就这么和许曜的目光撞上。
她不知道的是,许曜看她很久了。
用的还是那种毫不避讳的目光。
孟窈喜欢星星。
许曜看着她笑时在想,那孟窈知不知道,她笑起来时眼眸也似星辰那么明亮好看。
孟窈没有想到会和许曜视线碰撞上,愣怔了下,和许曜对望着,忽然就见许曜朝她也露出一个笑。
顿时世界都亮了。
去唱歌的提议被否决,最后是郑桦挑了个地方。
“电玩城,可以吧?”
他询问大家。
高阳没有任何意见,宋思琦好几年没去过这种娱乐场所了,很怀念,也没有投反对票。
只剩下两个人。
郑桦看过来,问:“你们觉得呢?”
孟窈从许曜身上挪来视线,她没怎么注意听,说:“我都行。”
许曜慢悠悠地转开了目光,也无所谓地点头:“可以。”
郑桦没发现他们之间的暗涌,对自己的提议很满意,说:“那就结账出发。”
电玩城离他们现在的位置有点距离,为了方便,几个人在餐厅门口打了两辆车,郑桦本来想找个借口让宋思琦跟他和高阳坐,又觉得不妥,最终还是安排三个男生坐一辆车,宋思琦和孟窈坐一辆车。
这个安排和记忆中他们去烧烤时一样,孟窈竟有种又回到了那个夏天的错觉。
区别是,那时候孟窈坐在出租车内透过窗户看许曜,许曜立在路边听高阳说话,眼里没有她,而现在,在郑桦和宋思琦说话时,许曜很自然地为她拉开了出租车后座车门。
孟窈的心跳声不自觉加快了。
郑桦将电玩城的地址发到宋思琦手机上,约好在电玩城门口集合。
上了车,宋思琦和孟窈紧挨着,她回头看了眼,许曜他们那辆车就跟着她们车后边。
宋思琦压低声音跟孟窈说:“刚刚吃饭时我仔细观察了下,我肯定许曜对你有感觉,否则我名字倒着写。”
这话说得太信誓旦旦了,孟窈第一反应不是喜悦,而是觉得好笑。
她喜欢许曜太多年,曾经作为影子窥视过他无数次。虽然谈不上很了解许曜,但关于许曜的一些处事待人的作风她还算清楚,从高铁站的重逢到现在,许曜在对待她时逐渐产生的变化,孟窈要说没有任何察觉是假的,但她不认为许曜的这些行为就能够说明什么,至少目前还不足以支撑他们之间开始一段新的关系。所以对于宋思琦这句话,孟窈只是笑了笑,没说话。
宋思琦轻轻“嘶”了一声,接着道:“我今天见到许曜算是明白了你为什么对他念念不忘,他真是,一点都没变,还是和高中时一样,一举一动都格外引人注目。”
“不对。”宋思琦咂摸了下,说,“我觉得这个阶段比高中时更厉害。高中吧还是少年,但现在开始迈入成熟了,没丢那份意气风发,又多了些沉稳。”
“你觉得呢?”
孟窈说“嗯”,总之不管是少年时期还是如今迈入成熟,每个阶段的许曜都很好。
另一辆出租车上,郑桦将高阳挤去了副驾驶,自己坐在后座对许曜摆出审视的姿态。
“说说吧。”
许曜撩起眼皮看他一眼,很漫不经心:“说什么?”
“你和孟窈啊。”
郑桦只能伪装一会儿,注定当不了审判长,放下审视,极有兴趣地八卦道:“我怎么没听说你在云南有新故事?”
不待许曜说话,他又道:“你别否认,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你什么样我不知道吗,怪不得大家都跑来问我你是不是谈恋爱了,你的心思太明显了。”
许曜笑:“我什么心思啊。”
“你自己心里清楚。”郑桦说,“不喜欢?别否认了,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坦**了。”
许曜还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说:“我没否认。”
这就相当于承认了,高阳也转过头来。
司机听着年轻人的故事,笑呵呵地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们好几眼。
郑桦和高阳对视一眼,说:“你们在云南才相处了多久就有了故事,这算是真正的缘分来了?”
郑桦想想挺不可思议:“邢盈当初用了那么久也没有改变你,孟窈怎么这么大的本事,才两个多月的时间,在对待感情的态度上,让你变化这么大。”
郑桦没有恶意,但是这几句话不够尊重人。
许曜皱了下眉。
高阳看见许曜的表情误会了,怕许曜不高兴,连忙打岔:“邢盈这事都过去多久了,提这干什么?”
“怎么不能提?”郑桦还没意识到,还很奇怪,“和平分手,彼此祝福,不挺好的吗?”
高阳心说你知不知道什么叫过去式,心累地叹了口气。
许曜一向不怎么喜欢谈论自己的私事,更何况车上还有司机这个陌生人在,感情是很私人的事情,即便是朋友,他也不需要解释什么,只说:“没你说得那么夸张。”
许曜其实很多时候是个很随心的人,对于郑桦说的“感情态度”,他没有琢磨过。
他一直觉得人在每个阶段的想法、展现的状态都是不一样的。
他不清楚他和孟窈是不是所谓真正的缘分,他只是觉得很奇妙。
许曜记性不差,但也并不是过目不忘。孟窈和他过去的交集很少,神奇的是,几年之后,明明孟窈有了不小的变化,许曜却能一眼认出她。
就算许曜表现得再温和,他骨子里依旧是骄傲的,眼神里也带着疏离,他这样的人,能把一个没什么交集的女孩记这么久,这本身就是一件很难得的事情。
许曜后来想,他之所以能记住孟窈有一个很大的原因,是孟窈给他的感觉很特别,既坚韧又脆弱。
重逢后,许曜发现孟窈身上那种脆弱感变得很淡了,甚至如果不是那天听到孟窈打电话和家人争执,他会觉得孟窈身上那种脆弱感已经消失了。
她比过去强大了许多,但又没有到无坚不摧的地步,她内心有很细腻的部分,对于苦难做不到无动于衷。
情感是很难说清楚的东西,它可以很复杂,也可以很简单。
许曜承认,最开始他对孟窈好奇居多,好奇她的变化,好奇她来支教的原因。慢慢的,好奇变成了欣赏,以及还有点敬佩。
他记得孟窈在办公间和冯笑说的话,他认同她的一些观点。他发现,孟窈其实是很真诚也很清醒的一个人。
至于敬佩的部分,是孟窈的勇气。
和很多人一样,许曜也曾对孟窈来偏远山区支教这件事感到惊讶。
孟窈在电话里和家人起争执的那个晚上,许曜记得当时夜风很大,将孟窈的发丝吹到脸上。她不再像几年前那个雨夜一样会脆弱地流眼泪,眼神甚至称得上平静。
但奇怪的是,她平静的眼神比几年前流眼泪时的模样更能触动到许曜。
可能是月光给那个画面增添了些许伤感,许曜就是觉得她很低落。
他想做点什么。
几年前的雨夜里,他递出了一把雨伞,几年后的夜晚里,他送出去一瓶牛奶。
一样带有安慰成分的举动。
不同的是,当他看见孟窈低着头,头发遮住侧脸,感受到她情绪的那一瞬间,他冒出的念头是——
他希望她开心。
这是几年前那个雨夜里他没有过的心愿。
许曜不会否认,他对孟窈有好感甚至是显然的心动,但他也知道目前还没有达到爱的程度。
爱很难得、也很捉摸不透。
它会给人力量、会让人更柔软。
它可以被捏成各种形状,以不同的方式呈现。
它很美好。
许曜正在摸索。
爱有一个累积的过程,他享受这个过程,可以拿出从未有过的耐心去滋养它。
他期待爱真正降临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