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既平第一次见到这个手镯, 是在梅既白六岁的生日宴上。

这是梅筱桐送的生日礼物,有一对, 他那时候很喜欢这个哥哥, 天真地以为对方会愿意分他一只,毕竟梅既白对弟妹一向不吝惜什么。

然而他却被拒绝得十分干脆,最后在他的哭闹之下, 以梅筱桐送了他一个宝石吊坠告终。

几年后,余瑾年生日时, 梅既白把其中嵌着红宝石的那只送了出去。

从那时候起他就知道自己这个有血缘的弟弟, 不止比不上叶柏青,连一个外人都比不上,那他这份对哥哥的憧憬就没必要存在了,得不到的他不会要,总有一天, 他要把他高高在上的大哥从云端拉下来。

后来他再见到那只手镯,则是余瑾年葬礼几天后, 是十足意外的一瞥。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梅既白,在宴会上避开了人群后却流露出了几分落寂,有最重要的东西被夺走, 又无法挽回的失重感, 余瑾年的死对梅既白来讲大概是相当大的打击吧。

被对方拿在手里的正是早些年送给余瑾年的手镯。

睹物思人?他不关心,只觉得嘲讽,心底还有隐秘的快慰,看,当初收下镯子的余瑾年早早死了, 该不该?该!死得太好了。

从那之后他就没再见过这只手镯, 可现在他看到了什么?

顾倾戴着这只手镯。

梅既平站起身, 看梅既白带着顾倾落座,表情有几分复杂,他很清楚这只镯子对梅既白来讲意味着什么,可就这样送给协婚对象了?

再怎么看,顾倾除了一张脸,没哪儿配得上梅既白。

他将永远压他一头的大哥当成最大的竞争对手,结果加上一个顾倾,他都觉得自己的心思莫名被嘲弄了,就算有点小本事,可顾倾还是差得远,他想不明白,梅既白到底喜欢顾倾什么?为什么要走哪儿带哪儿还那么护着!

两年前都没这么明目张胆地护着余瑾年!

即便梅广麟是长辈,但这样的场合只能让出主位,梅既白并不和对方客气,面上和睦已然难得,可如今来看,这表面和平怕是也维持不住了。

坐在梅既白身边,顾倾相当淡定,下意识翘起腿却被轻轻拍了下,他转过头笑了笑,没动作,凑过去小声道:“就翘一会儿。”

梅既白无奈地弯了弯嘴角,行,学会讨价还价了,“自己说的自己记好。”

顾倾点点头,靠在座位里,没保持什么端坐的姿势,他跟梅广麟一家三口对比了下,就知道自己有多随意了。

他压在嘴边的笑带着点不甚明显的嘲讽,那三人倒是想放肆,敢吗?

梅既白和顾倾这点小动作不过十几秒时间,坐在梅总裁另一侧的梅广麟却如坐针毡度秒如年,连规矩放在腿上的手都开始出汗了。

他反正是不知道顾倾怎么敢在梅既白跟前这样的,只觉得这顿饭一口没吃就撑得不行。

而坐在下首的梅既平尽量维持着得体的温和表情,扫了眼又开始犯怂的父亲,先开口道:“大哥,你说今天要谈跟何家的合作,想让我去做,但我们梅家跟他们不和,你是清楚的。”

梅既白没有当即回答,而是**开了一句,“二叔,开席吧,都是一家人,不必如此严肃,边吃边聊。”

梅既平的表情微一沉,梅既白之前很少,或者说根本不会把工作约在餐桌上谈,他现在怀疑这两人今天就是故意的。

非得当着他的面秀恩爱是吧?

梅既白跟前规矩多,众所周知,食不言这是梅家一以贯之的规矩,但现在呢,这话简直不像是他大哥说出来的,为顾倾都破例多少回了。

他心里再有意见,但现在这个关键时刻不容许有丝毫的失误,只要过了今天……只要过了今天,他再不想被梅既白压一头。

菜上齐后又聊了几句,梅既白才慢条斯理回了梅既平刚才的问题,“梅家确实与何家并不和睦,但退一步讲,在商言商,只要有共同利益,为什么不能合作?”

梅既平连筷子都没动,哪儿有吃饭的心思,一心的事儿,而且他深知不能寄希望于父亲,只能装作平静道:“即便我们这么想,何家那边未必愿意配合。”

梅既白给顾倾夹了菜,依旧不疾不徐的,“拒绝这样体量的合作,或许正说明何瑞松……心虚了,你说呢?”

梅既平说不上来。

顾倾今天来,事儿要做,饭也是打算好好吃的。

他啃完一块儿小排骨,接过梅既白递来的纸巾擦了嘴,帮沉默的梅既平开了口,“何家你不好说的话,要不咱们缓缓,说说余家怎么样?这你们绝对有话说吧。”

梅既平快速扫了眼梅广麟,示意对方别吭声,“顾总这话什么意思?都是一家人,凡事还是留些情面的好。”

顾倾轻嘲了声,“确实,都是一家人,那我就不绕弯子了,上次你故意给我假证据,这茬我还记着,你和你爸——我的好二叔,算计我的时候可一点没留情面。”

哪怕有吕琳拦着,梅广麟还是没忍住开口,“我说的都是实话!”

梅既白接道:“既然二叔坚持自己没有撒谎,不如现在就给我父亲打个电话,当场把问题说清楚,如何?”

此话一出,其余三人都愣住了。

顾倾看得好笑,给梅广麟一百个胆子,这位都不敢跟梅广麒对质,狐假虎威的本事一流,实干就哪儿哪儿都不行。

包间里安静下来,梅既白并不着急,准确地踩在梅既平开口前一秒,道:“当年,余家出事后曾向我父亲求助,他在国外,将事情交给了二叔来处理,可您却在关节处拖延,以致错过了挽回的机会。

“二叔,我不想相信这是您的本意,您不会违逆自己的亲兄长,是不是被谁威胁了?比如……何瑞松。”

随着梅既白的话音落下,本就安静的房间里连空气都凝滞了,仿佛变成了沉甸甸的透明雪山,冷、硬地压在梅既平三人身上。

梅广麟这会儿快坐不住了,他不敢看梅既白,手不住地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下意识去看吕琳和梅既平,他是一百个没想到会听到这话!

梅既平顾不上恼怒父亲的不争气,快速思考着对策,“大哥讲话可不能空口无凭。”

梅既白唇边勾着一丝冷淡的弧度,“等我把证据拿出来的时候,就不是在今天这样的场合了。”

听出里面的警告意味,梅既平终于明白过来,什么谈跟何家的合作,今天就是场鸿门宴!

他咬了咬牙,不再装和气,脸色阴沉下来,“你到底想说什么,直接说吧,到现在了还有什么好遮掩的。”

“确实没有好遮掩的地方,”梅既白和顾倾对视一眼,随后视线掠过梅广麟和吕琳,落在梅既平身上,“当年,二叔与何瑞松串通一气,故意拖延使得余家败落,吞下余家主体资产后的这些年,联系没有断,近几年,既平,你与何卓辰的来往不少。”

梅既平冷笑一声,“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寻求更广阔的发展没错。”

“确实没错,但也要讲究方法,”梅既白说到这里,话锋稍转,“何瑞松对自己的发妻、对跟随自己多年的心腹尚且狠心,与虎谋皮,你倒有这个胆识。”

梅广麟胆战心惊,握着吕琳的手臂说不出话,而在今天这样的场合,话说到这种程度,吕琳也不敢妄言,两人只得把视线投向了一向倚重的儿子。

梅既平不至于慌张,大不了就是撕破脸,不到一天时间了,梅既白就算有天大的本事还能怎么着?

但对方话里的所指让他介意。

他嗓音微沉,“敢与虎谋皮,我自然有我的考量,不劳你担心,不过你既然提了何瑞松的妻子和……吴启明,总不会是无缘无故。”

梅既白看着装糊涂的人,并不跟对方计较这个,继续道:“他妻子的亡故另有隐情,吴启明一样不是简单的自杀,既平,这些话我说出口就不是毫无凭据。

“你、二叔,与何瑞松牵连颇深,无论是多年前二叔故意拖延导致余家出事,还是现在你们在何瑞松帮助下意图夺取梅家,你该清楚一点,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

此言一出,梅广麟额头上的冷汗止不住往下流,梅既平斜睨了一眼父亲,心头同样沉重,阴着脸没说话。

顾倾这会儿已经吃得七七八八了,他支在椅子扶手上,跟梅既白手臂贴着手臂,轻笑一声打破了沉寂的氛围。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嘲讽,“事到如今不如招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弟弟,既白没直接把证据留到后面交上去,已经留足了面子,你们要是不领情,那就只好鱼死网破了,哦,不对,鱼会死,网结实着呢。”

顾倾的话有几分漫不经心,但正是这样的漫不经心让梅既平不敢小觑,梅既白选择在今天谈,确实留了回旋的余地。

依照他的了解,梅既白不会做无把握的事,恐怕他们的计划……一早就暴露在人家眼皮子底下了,只等到最后关头算账。

如果他坚持,估计在明天之前他们就得全军覆没。

梅既白看上去优雅温柔好脾气,实际上他很清楚自己这位大哥商业手段毫不手软,能说四五分,一定准备到了十分。

想到这儿他心里烦躁又憋屈得不行,为什么、偏偏、又是棋差一着?

吕琳自然不愿意认输,但她清楚梅既白的性格,思量再三,还是轻轻拉住了儿子的手臂,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她小声劝道:“算了吧,既平,一家人还是平平安安最重要,你说是不是?以后妈什么都不求了。”

梅既平扫了吕琳一眼,依旧是沉默,半天才开口,“你想怎么办?”

梅既白和顾倾对视一眼,虽然梅既平语气冲,但这就是妥协了。

梅既白坦言道:“何瑞松这些年做过的事情不少,二叔多少会知道一部分,但其他的我不过问,只一件,当年余家的事情二叔要作证,将你参与的部分、你知道的内容,事无巨细地交代清楚,如此,为了梅家的颜面,我不再追究你们之前的种种,以后只要收心,该你们得的我不会动。”

梅既平知道梅既白对余家的事儿有执念,这么说他能理解。

想了半天,他忍住心底的躁郁,苦笑了声,妥协道:“行,你赢了,这事儿我跟我爸沟通好,你需要的时候给作证。”

看出梅既平的不服气,梅既白不露声色,只道:“事情到此为止最好,以后几位好自为之,稍后我会让律师联系你们。”

“好,一定配合。”

坐在回程的车上,顾倾的心情相当不错,“梅广麟可以说是直接证人,他做的事儿虽然罪不至死,但该付的代价一定得付,我再想想,不过有了他的证词,何瑞松在余家的事儿上跑不了。”

“自然,”梅既白看着眉眼间都开朗不少的顾倾,微微笑道,“梅广麟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只看以怎样的方式,现在还不是时候。”

顾倾点点头,想到什么时他的笑容收了收,侧过身靠在梅既白身上,问,“你不觉得有哪儿不对劲吗?”

“确实有。”

顾倾皱起眉,看着梅既白依旧从容的面色,又凑近了些,“哪儿?”

梅既白揽着顾倾的腰,轻轻在对方背上拍了下,“梅既平不会甘心如此,今天我们之间的谈话何瑞松现在想必已经知道了,你说,他会作何打算?”

顾倾怔住,想了想,明白过来,声音不由得低了,“你是说他今天假装认输只是障眼法,是在糊弄我们,实际上压根儿没打算好好配合,还是要跟何瑞松勾结,还没放弃争夺梅家?”

“没错。”梅既白略低下头,两人脸颊相贴,他轻轻叹了声,“我本来想给他们机会,不想父亲太为难,奈何他们并不想要,到时就没有缓和余地了,倾倾,代价理应要付,只看是一倍亦或是两倍、十倍。”

梅既白的声音不高,落在顾倾心上却重,他抿了抿唇,略一偏头吻住对方。

余家的仇不是他一个人的,梅既白从以前到现在其实只告诉了他一句话——他会永远站在他身边。

有些伤痛他不必自己一个人承担。

这份心意他收到了。

现在局已经布好,只等鱼儿入网。

这天见面之后,梅既平的计划自然搁浅,彼此之间表面上相安无事,可顾倾很清楚,这只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风平浪静。

他需要做的是静心等待。

这天中午,他刚准备问问梅既白忙完没有,忙完的话两人可以开个视频边吃饭边聊嘛,只是他消息还没发出去,田淼就敲门进来了,对方问的话让他奇怪又意外。

杨帆找他,说是有事情找他帮忙。

听到这话顾倾只想笑,他们很熟吗?找他帮哪门子忙?帮忙把众星捧月的杨老师骂一顿好认清知三当三的愚蠢行径吗?

见,聊,他很好奇杨帆到底在搞什么。

作者有话说:

要断就断干净,我不想提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