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舟抄起手机,装好雨伞和钥匙就打算出门。到门口一想,万一纸质文献很多呢?还是背个书包好了。于是又折回去,翻出书包将其腾空,下楼取了车直奔東竹寮。
路上经过便利店,她又进去买了一大堆的冷饮——总不好空手上门吧?但又不清楚人家爱喝什么,各种口味都买一点好了。
吭哧吭哧蹬车到了院门口,王子舟已经满头大汗,脸也被午后烈日晒得发红发烫。也许因为怕麻烦,也许单纯不喜欢防晒霜的质地,她是个夏天也从不防晒的怪人。
晒黑就晒黑,变丑就变丑。
她在東竹寮院子里停好车,给陈坞发了信息,然后把装冷饮的塑料袋从车前筐里提出来,就这么站在太阳底下等着。
真热啊。她很容易出汗,正思索要不要进到楼里等,就看到陈坞抱了大概六七本大部头从楼门内走了出来。
这……
王子舟提着满袋冷饮走过去。
“这么多啊。”她小声说。
“还有其他的,但一次性都给你有点太多了。”他说,“先这些吧。”
王子舟试图去接,可她还提着满当当的冷饮袋,就只能腾出一只手来,一时间不知道是从底下托住、还是一把揽过来抱着。陈坞看出她的犹豫不决,遂伸手过来,暂时替她拿着装满饮料的塑料袋。
王子舟两手并用,从他怀里接过那几本沉甸甸的大部头。
“那个——”她抱着书,笨拙地用眼神指指陈坞提在手里的塑料袋,“你拿着和室友一起喝吧。”
汗从鬓侧淌下来。
她甚至连呼吸还没趋于平稳。
风尘仆仆。
陈坞扫了一眼袋子里的饮料,忽然说:“你要上去坐一会吗?”
“啊?”王子舟说,“好啊。”
对方伸手过来,轻轻松松就把书又揽了过去,转身朝里走。王子舟后知后觉回过神,拔腿跟上去,穿过一楼大厅,同他一起上楼。
有人在大厅里弹钢琴,断断续续的琴声与蝉鸣交织,像进入到一个夏季午后的梦里。促狭的楼梯间,王子舟跟在陈坞后面,闻到了不知道是洗发水还是洗衣液的味道——皂气,她想。
“你室友不在吗?”王子舟问。
“有一个在,不过好像要出门。”他说。
王子舟没有白天来过東竹寮,但她确实感觉和晚上大不一样——也许是有自然光入侵的缘故吧,看起来明亮许多,连走道都好像阔了一些,让人对陈旧和杂乱生出一点宽恕之心。
陈坞在一扇门前停下来。
门是木制的,中间掏出一块长条镂空,装了磨砂玻璃,底下还有个窄窄的投信口;门板上则尽是脏兮兮的涂鸦,还贴了一张字条,大字写着“ビラ不要”(谢绝传单);门把手圆圆的一个,是那种安全系数很糟糕的锁——往门缝塞一张卡片就能撬开的程度。
陈坞拧开门把手,正要推,里面却有人拉了一下。
一个穿红T恤的胖子赫然出现在王子舟视线里。
他很夸张地“えー”了一声,然后满脸惊奇地盯住王子舟的脸。王子舟看他挎着背包要出来,索性退到一边让开。他嘿嘿嘿地对陈坞笑了笑,最后招呼也不打,挪动着壮硕的身体走了。
好奇怪的人,王子舟想。
“进来吧。”陈坞说着,敞开了门,脚挪了一下地上的红砖块,让它挡住了门板。今天有风,宿舍另一边的窗户也开着,空气顿时流动了起来,但还是热得不行。
陈坞拧开立式风扇,说:“随便坐。”
王子舟一眼就扫见靠墙摆着的真皮红沙发,她正打算卸下书包坐下来,陈坞却阻止她说:“不要坐那个。”
“嗯?”
“那个是野口的沙发。”
“野口?”王子舟问,“是刚才出去的那个室友吗?”
“嗯。”
王子舟觉得那人古怪得很,顿时离那张沙发老远。陈坞看她穿着阔腿七分裤,放心地递了一个坐垫给她。王子舟在宿舍正中的矮桌前坐下来,陈坞问她是要对着电风扇先吹一会直风还是开转风,王子舟说:“对着吹一会吧!”
太热了。
陈坞移动了电风扇的位置。
不太凉快的风迎面涌来,王子舟自鼻腔里重重逸出一口气,这才有闲暇打量宿舍内的布局。東竹寮是学生自主管理的宿舍,男女同楼,不过女浴室进门要密码,一楼则只有男生宿舍。各宿舍布局、定员数略有差异,陈坞住的这个是四人间,均为上下铺——
不过,现在这里应该只住了三个人。
王子舟只是扫了一眼床铺,就能得出这种结论,她甚至能判断出哪个铺位是陈坞的——下铺那个,深蓝色床品,薄被完全平展开,枕头上有耳塞盒子和眼罩——这就是属于窥探魔的直觉。
可他也太奇怪了吧?東竹寮可没有空调,夏天盖薄被,难道不会出汗吗?
睡他上铺的应该就是那个野口,这家伙可真是热爱红色,T恤是红色,沙发是红色,连床单也是红色的。另一边的下铺则是格子床单和小薄毯,毯子上扔了一本高野和明的《人类灭绝》,但不是原版,是汉语译本。
好,另一位室友,可能是一个日语不太好的中国人。
还剩一个空上铺,堆满了杂物。
这就是此间宿舍的概况。
宿舍算私人领地吗?王子舟吹着电风扇想。算,也不算,如果还兼具待客功能,那个人隐私只能无限后退。她一直以为陈坞是界限感非常分明的人,觉得他在这样的空间里应该很难自在,但事实好像也并非如此。
他自在得很,他甚至去公共厨房端来了吃的。
不是吧……竟然是卤翅中和鸡腿,王子舟很是震撼。
不过对方似乎也没打算邀请她吃,只是盖上锅盖,放在一边,然后把她带来的饮料都摆上桌,问:“你要喝哪个?”
王子舟扫了一遍,说:“白桃这个吧!”
陈坞拉开拉环递给她,自己拿了罐西瓜的,又抽纸巾擦掉了桌上那滩冷凝水。
汽水在夏季午后爆裂出迷人魅力。
王子舟咕咚咕咚喝下去三分之一,打了个嗝。
她倏地闭上嘴,空气似乎一下安静了,随后响起轻细的手机振动声。
“你好像有电话。”她小心地提醒道。
陈坞起身,去靠墙的桌子上拿手机。他看了眼屏幕,大概犹豫了三四秒,转头跟王子舟说:“不好意思,我去接一下。”然后就放心地把这个空间交给了她这个外人。
王子舟很惊讶。
换成自己,绝对不会放任客人待在自己的视线之外——她对“入侵”自己领地的人,有先天的不信任感,她总是疑心别人会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做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我可真难对付,她这样想着,忽然听见脚步声。
那是人字拖的声音。
散漫、拖沓。
一名头发略长、个子高挑的清秀男子,走到门口,忽然停下来。
他眨了眨眼,不相信似的后退了一步,抬头看了眼门号:“我没走错吧?”
王子舟霍地起身。
他“えっと(那个)”了半天,王子舟自报家门道:“你好,我是陈坞的同学王子舟。”
他流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
“陈坞带你来的吗?”他问。
王子舟点点头。
“好哇,真是——”他把所有头发往后一捋,展示了自己优美的发际线,“他人呢?”
“接电话去了。”
男子进屋把包甩在床边上,往旁边长凳上一坐,非常自然地伸长手臂捞过矮桌上的饮料:“你带来的吗?那我不客气咯。”
“哦,你喝吧。”王子舟重新坐下来。
对方坐在凳子上,她坐在地上,总感觉对方居高临下。
“你也姓王呀?”他说,“那和我是本家嘛!”
王子舟好久没听到这么老套的寒暄了。
她不甚热情地应了一声。
“你喊我曼云就好了。”名叫王曼云的男子随意地说道,“陈坞是我从申请材料堆里抢回来的。”
“哈?”
“你不是寮生吧?”曼云喝着饮料瞥她。
王子舟摇摇头。
“也不在别的寮住。”曼云自顾自道,“你在外面住单身公寓。”
王子舟觉得这个人有点……
她正要说些什么,曼云却突然起了身。
他手指捏着易拉罐,却仿佛拎了瓶酒似的,与她说道:“那你总知道東竹寮是自治寮吧?价格便宜,所以每年都是一堆人申请,通过面试才能来住——我呢,不管面试,但我掌握着本宿舍的新舍友挑选决定权!面试那群人确定了最后的名单,我就去挑申请人的材料——其中竞争,非常激烈,人人都想要好舍友嘛,所以有时候还要拼运气和技术。”
“具体是?”
“剪刀石头布。”
王子舟笑了。
“陈坞就是我——”曼云得意地摊开手掌,“用一个布赢回来的。”
“只看申请表很片面吧?”王子舟小声问道,“万一挑的舍友和预期不符怎么办?”
“啊,那没有办法,不能退货的。”曼云说,“我开始就很后悔!”
“为什么?”
曼云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她。
“哇,他浑身是刺,你看不到他的刺吗?他刚进到这里的时候活脱脱就是一只刺猬!”曼云干脆在矮桌对面坐下来,放下易拉罐,指向身后床铺,“你看那个下铺现在很正常吧?他刚来那会可是铺上了全白的床品,全白!”
“震撼啊!”曼云宛若一个舞台剧演员,“上铺的野口那天回来一看下铺这个鬼样子,眼睛都直了,发出了小山一样的惊叹——
えー!(诶!)
何これ?(这是什么?)
白すぎる!(也太白了吧!)
まじですか?(这玩意认真的吗?)”
王子舟先是一惊,然后埋头笑起来。大概是靠英语入学的,曼云的日语真的很糟糕,表演也十分夸张,王子舟完全判断不了他是在故意编排还是确有其事,不过他的比喻倒是不错——小山一样的惊叹。
王子舟笑出了声。
“好啦,我们是熟人了吧?”曼云兀自宣判道,“靠说别人坏话拉近距离,这个法子不错吧?”
王子舟有一种直觉,曼云和蒋剑照是同一类人。
这种人一般都非常好相处。他们看起来具备足够的敏锐,又会在适当的地方迟钝,会主动地选择、建立自己的交际圈,也能够比较轻松地兼容他人的情绪。
不过,这些都是表象。
表象而已。
曼云说:“应该是为了制造出那种震慑吧?大面积的白色,在公共的空间里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小心,不要靠近我。”
他突然正经起来,让王子舟一愣。
但这严肃也就持续了三秒钟,曼云立刻又嬉皮笑脸:“毕竟下铺嘛,随便来个人,屁股一挪,就坐上去了。搞一床白的,太吓人了,那之后,野口碰都不敢碰!”
“野口很邋遢吗?”
“啊,跟邋遢无关。”曼云完全不在意对面坐着的是个女孩,“你想象一下,你的上铺是一个会带陌生人回来睡觉、同时请你出去半个小时的人。门一关上,离开了你视线的下铺可能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我不要想!王子舟在内心嚎叫。
“很危险吧?所以,陈坞的策略奏效了!”曼云瞥一眼那张红沙发,“野口不仅不敢碰他的床,后来甚至捡了这个红沙发进来。”
“你千万不要坐那个沙发!”曼云说,“我都不坐!”
那个沙发……
王子舟捧起易拉罐喝汽水。
曼云忽然视线一斜,望向大敞的门口说:“哎?他一直站在那里的吗?”
王子舟看过去。
陈坞就站在过道里,一边听电话一边往这边看。
可能曼云进来的时候,他就站在那里了。
曼云忽然“哎!”了一声,说:“门特意大敞着也就算了,还一直盯着,把我当什么人了?”他说完捋了一下满头秀发,起身要出去。
王子舟却问:“他平时也会打这么长时间的电话吗?”
曼云故意说:“啊,偶尔会吧,可能是什么不伦情人,总是背着我们。”
他说完朝外喊道:“是不是谈睿鸣啊?你快进来打吧!谈睿鸣又不是什么外人!”
陈坞表情非常凝重地对曼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王子舟小声问:“谈睿鸣是谁?”
曼云的脸唰地冷下来:“没事,我们喝我们的。”
忽然只剩下电风扇和蝉鸣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