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涛骇浪一瞬涌来。
王子舟被吞没的瞬间,对方直起身,若无其事地把纸片还给她,将她从波涛中拽了出来——他甚至看都没看一眼。
捡起他人掉落的私人物品,不过度关注它是一种美德,问“这是什么”,可以满足好奇心,却是很失礼的行为。
小王将军逃出生天,把行军策略揣进兜里,将其握成皱巴巴的一团,竭力平复因惊恐陡增的心率。
智能手表弹窗问她:监测到您在步行,要开启记录吗?
王子舟瞥一眼屏幕,心想:你可真是烦得很哪。
心率降到110次/分左右,就不再往下降了——毕竟还在走路。
“不用导航,很近。”陈坞说。
“嗯。”王子舟闷闷应了一声。
她还沉浸在劫后余生的情绪里,忍不住复盘刚才那一瞬间。越是复盘,疑心就愈重,非要得出个结论才罢休——会看到吗?不可能吧,字那么小,没有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看清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尽管理性的判断告诉她对方应该没看清内容,但还是有一个声音在不断挑衅她——
小王将军,说不定哦。
生性多疑的小王将军咬牙切齿,手在裤兜里紧握成拳。
“你吃过河豚吗?”拐进巷子时,陈坞忽然问她。
“啊?”王子舟回过神,诚实地答道,“没有。”随后又反问:“你吃过吗?”
对方很平常地应道:“嗯。”
夜色完全照覆古都小巷,灯都是小小的、四散开的,不甚起眼,不像华丽的百货商场,顶灯密集铺开,弄得像白昼一样明亮。
王子舟觉得自己也像这小巷一样黯淡,她莫名其妙地接了一句:“浙江不怎么吃河豚,你们那里会吃河豚吗?”
“嗯,江苏很多地方可以吃到。”对方仍然说得很平常。
“怎么吃呢?和日本这边应该不一样吧?”
“放秧草红烧,或者什么也不放,清汤煮就很好吃。”
“秧草?”王子舟看他。
陈坞停下来,似乎想了想,回了她两个字:“苜蓿。”
“啊,是苜蓿。”王子舟恍然大悟。
“到了。”他说。
王子舟看到了那个不太起眼的方形店招,以及上面写着的“ふぐ”(河豚)字样。在她从小形成的认知里,河豚绝对是一种吃了会死的东西——影视作品里因为中河豚毒死掉的可不止一个——它和危险几乎划了等号,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趋之若鹜?因为鲜美。
但在王子舟眼里,所有需要冒着生命危险去体验的东西,都不值得尝试。所以,哪怕她后来知道,原来河豚是可以养殖的,控毒技术也很成熟,吃了并不会死掉,她也不愿意去冒险。
哪怕概率低到可忽略不计,她也总觉得自己会成为那个倒霉蛋。
来日本之后,路过很多次河豚店,但她从没想过进去吃一顿——它也许真的很鲜美,但我克服得了那种**。
我就是趋利避害科的状元,现在却稀里糊涂进了这家河豚店。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哦,原来是因为皇室喊我这个新晋首相吃饭。
罢了,同吃一锅鱼,要死一起死,怕什么?
店员指引的位置在二楼角落,灯光给得不足,倒是很契合古时候吃河豚的氛围——搞不好会吃死人,官府下令不准吃,于是偷偷吃。
偷偷吃,王子舟想着这个词,内心产生了一种隐秘的期待与愉悦。
她坐下来,接过菜单。
河豚料理,哪怕是普普通通连锁店,对学生而言,也完全称得上是高级料理。三位数以下的菜品很少,可选的只有一些前菜、炸物和饮料。
王子舟想,都好不容易大着胆子来了,当然不能只吃这些,于是视线重回套餐的部分。
一万多日元,还行吧,没有想象中昂贵,是有点肉痛但可以负担的程度。
不过她没有直接点单,也没有说话,因为她根本不确定怎样才是对的——首先这顿饭性质很模糊,对方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约她吃饭?是因为感到抱歉而赔礼吗?那这顿饭是不是属于请客性质?姑且算是请客好了,那她作为客人又该如何做呢?从小受到的教导是,客随主便,主人给什么吃什么,作为客人绝对不能提出要求,即便主人请我点单,也不该点贵的;但后来又听说,太客气也是不行的,一味地拣便宜的点,会让主人觉得你看不起他,显得失礼。
真是麻烦啊。
那种微妙。
二十几岁,仍然处理不好的微妙。
二十几岁,仍然为这种“小事”不安。
王子舟捧着菜单,没有意义地翻着。
对方问她:“看好了吗?”
王子舟抬头看过去。
对方又说:“如果拿不定主意,可以点套餐。”
太好了吧!王子舟如释重负,指向最中间那个套餐——
不是最便宜的,也不是最贵的,怎么会有这种刚刚好的存在?
“那就这个吧,可以吗?”她说。
“好。”他说着转头呼唤店员点单,“すみません、注文お願いします(你好,麻烦点单)。”
王子舟合上菜单,听对方指着菜单跟店员说“これをください(请给我这个)”,顺便暗暗评价发音。她直觉这个人书面日语不错,口语表达则很一般——没什么意义的评价,他又不靠这门语言吃饭,说不定还是靠英语入学的,王子舟连一瞬的优势感觉都没能捕捉到。
等待前菜送达的间隙,小王将军终于有机会执行自己的行军策略。她说:“听说晚上有阵雨,你没有带伞吗?”
陈坞却回:“骑车来的。”
王子舟问:“从学校吗?”
陈坞回:“東竹寮。”
王子舟问:“哦对,你住東竹寮。”
在话题逼近死巷的刹那,王子舟说:“茶叶蛋很好吃——”稍顿:“香料是你从国内带来的吗?”
“嗯。”
“我那天真的没有带钱。”她说,“后来再下去,你已经走了。”
“没关系。”他说,“本来就是煮多了。”
“嗯?”她看过去。
“忽然想吃茶叶蛋——”他看着她回道,“但只煮一个,太浪费香料了。”
原来如此。
王子舟想,我要不要现在把那枚百元硬币还给他?如果被拒收岂不是很尴尬?但错过这次,说不定以后也没什么机会了。一种介于“舍不得”和“应该给”之间的情绪,在她心头**秋千,前后摇摆。
她最终还是从帆布袋里翻出了钱包。
“你要现在给我茶叶蛋的钱吗?”
三折钱包才刚刚打开,对方就这样问道。
他会读心术吗?!王子舟进退维谷地拿着钱包,陈坞的视线飞快掠过她特意卡在透明照片夹里的那枚百元硬币。
他看到了。
看到又怎样?
王子舟盯着那枚硬币说:“我今天正好有一百元。”
她好像听到笑声,也好像没有,但是一抬头,对方真的在笑。王子舟第一次看到他笑。很节制,没有露牙齿,但应该是真的在笑,因为眼尾有笑意。
很好笑吗?王子舟想。
店员在这个时候送来了前菜。
“先吃吧。”陈坞说着,把装凉拌鱼皮的小碗往她这边推了一点,“你有忌口吗?”
上面搁了一团葱。
王子舟说:“没有。你有吗?”
陈坞说:“鱼腥草不吃。”
王子舟嘀咕:“江苏好像没有吃鱼腥草的习惯吧?”
陈坞说:“确实。”
品尝鱼皮,王子舟感觉像在咀嚼一种固体胶,和她预想中无与伦比的鲜美滋味好像不太沾边——果然,想象与实际,一定存在着落差。
但也有符合她想象的部分,比如陈坞会把杯子留下的水渍擦掉。
装着低于室温的饮料,杯子就一定会在桌面上留下水渍。有些人对此毫不在意,袖子碰到就碰到了,反正只是空气中的冷凝水而已,又不脏。但王子舟就一定会拿纸巾擦掉,哪怕要反复地擦上好几次。
她想象中陈坞应该也会干这种事。
果不其然。
“不好吃吗?”他忽然问。
“啊,不是。”王子舟忽然意识到自己吃完那一口就没再动筷子了,于是又夹了一筷子鱼皮沙拉塞进嘴里。
“挺好吃的。”她吃完咕哝。
其实只是一般好吃,甚至可以称得上,不太好吃。
流露喜恶,也要分对象和场合。如果对面坐着的是蒋剑照,她肯定早就忿忿不满了:“好难吃,为什么卖这么贵?!”
对了,蒋剑照。
王将军按照行军策略稳扎稳打,逐步攻入对方的私人领地。按照她的设想,应该先问“你是江苏哪里人”,对方若回答“江阴”,她就顺水推舟说“好巧,我本科最好的朋友也是江阴人”。
江阴不大,高中也不多,对方如果问:“是吗,哪个高中的?”那她就可以说出那个高中的名字,这时候对方大概率会接:“那和我是校友。”到这时候,她就可以问出那句话:“叫蒋剑照,你认识吗?她在我们本科学校的历史系读博。”
就在她战术喝水预备执行计划时,陈坞却先一步问她——
“校友群里的王子舟是你吗?”
王子舟差点呛到。
“哪个校友群?”
“日本关西校友群。”
“你在校友群里吗?!”她吃惊道,“我怎么没搜——”
“没有搜到我吗?”
外面打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