乃里子走进自己的房间,脱掉衬衫,难以置信地摇着头说:

“我只在国语课脱过上衣……因为太热,大家都脱了。”

她原本皱着眉,继而发现母亲的脸色比自己的还差,慌忙改称:“啊,对了。有个同学午休时受了伤,我扶着那人去保健室来着。当时也没穿外套。”说完,她又悄悄窥视了母亲的表情。

她在猜测母亲是否相信她临时编造的谎言。那句话只可能是谎言。对十五岁的乃里子来说,让母亲知道女儿遭到霸凌,一定比自己忍受霸凌更痛苦。

千津心里很清楚……不,正因为她很清楚,才什么都没说,只能用同情的目光包容了女儿恐惧的眼神。

可是两天后,乃里子主动承认了谎言,并告诉她自五月初的照片一事以来,自己一直在班上遭受霸凌。这一转变的契机,依旧是血。

六月二日,本来这天没有社团活动,乃里子却比平时晚了两个多小时才回家。她提着书包走进千津所在的厨房,将其反过来放在餐桌上。

“你打开后面的拉链,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看看。”

她对母亲说。

“我不敢碰。妈妈,你帮我拿出来吧。”

接着,乃里子又告诉她,自己直到坐上回家的电车,把书包放到腿上才发现……她拉开拉链,表情顿时扭曲了——里面传出一股腥味。周围还有两三个人也发现了异常。于是乃里子在下一站下了车,独自走回了家。

千津仔细一看,发现书包背面有一块不自然的隆起。

“是活物吗?”

千津正在犹豫,却听见女儿说:“不是活物,但你要小心受伤。”于是千津战战兢兢地拉开拉链,看见里面有一把貌似刀子的物体。她咬咬牙,伸手进去拿了出来……她没抓住刀柄,指尖擦过刀刃,感到一阵疼痛,但此时顾不上许多。战栗伴随疼痛一闪而过,下一个瞬间,她就松开了手。

刀子宛如活物,在桌面上弹跳一下,然后咔哒咔哒地震颤了一会儿,最终静止下来。

那是一把普通的水果刀。不普通的地方在于,长约十五厘米的刀刃上覆盖着宛如铁锈的暗红色痕迹。就像前天沾在女儿衣服上的……她一眼看出那是血。

“太过分了,是谁干的……”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反倒是女儿恢复了冷静的表情。

“我大概能猜到,就是那张照片正中央的大田……她爸是医生,可以轻易搞到血。不过……”

“不过什么?”

“欺负我的潮流可能已经扩散到全班了。前天也是大田同学把带血的纸巾传过整个教室,最后传到了我后面那个女生手上,然后她等我脱掉上衣,就……一定是这样。”

她承认了前天的血迹也是被霸凌的结果。接着,乃里子不再隐瞒,把这一个月的经历全都说了出来。

“我就是班上多余的人。”

她用千津上周听到的梦话开了头。那对残留着稚气的唇瓣里吐出了如此愤世嫉俗的话语,让千津感到很不自然。当然,她现在也顾不上想这些。

“你愿意告诉妈妈就好。我本来有点察觉,没想到竟然这么严重……”

乃里子仿佛察觉到了母亲的声音里还残留着震惊,故意放缓了语气。“在昨天之前,我也以为可能是搞错了……不过,现在有了明确的证据,我反而更好应付了。”

千津本来心烦意乱地盯着那把刀,后来又看向乃里子,问道:

“你没对三井老师说吗?那我现在就打电话……明天就去跟她谈谈。”

乃里子摇摇头说:“不用马上打电话给老师……”

“为什么呢?这可是犯罪啊。搞不好这些血真的跟某些犯罪案件有关系。而且开学时我还拜托过三井老师,说乃里子乍一看很老实,容易成为被霸凌的对象,请她帮忙照看一点。”

“可是——”

乃里子正要开口阻止,千津干脆站起身来,走向起居室打电话。

——就这样,第二天放学后,千津跟女儿走进学校的会客室,与班主任相向而坐,先把头一天在电话里提到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

千津明显感到自己的表情越来越僵硬。因为昨天在电话中堪称夸张地表达了同情的老师,现在却戴上了空白的面具,极为冷漠地盯着学生名册。

“我找班上的几个人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一下,并不存在霸凌现象,而且我本人也很难相信大田同学竟然会做那种事。”

她推了一下眼镜,隔着镜片缓缓打量她的学生和学生的母亲。

“那张照片是我拍的,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还有,这把刀也可能是跟学校无关的人在电车里塞进去的。毕竟这段时间有的人会做出比性骚扰还可怕的事情。”

“可是——”

千津想要反驳,但不知如何开口。乃里子突然插嘴道:“妈妈,老师说得对,可能是电车里的人塞的。”

话音刚落,她就站起来,还拉住了迷惑不解的母亲。

“我都说了没什么,妈妈太夸张了。”

乃里子对老师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推着母亲走出了会客室。

“妈妈也发现老师很奇怪了吧。”

走出学校后,乃里子一直不理睬她的疑惑,直到她们在经堂站下车,坐进咖啡店里,她才开了口。

“是啊,可你为什么突然……”

“因为老师也是其中一员。”

“其中一员?老师也联合学生欺负你吗?”

她想一笑置之,但是笑到一半就再也笑不出来了,因为女儿的目光异常严肃。

“当时拍照的人是老师,她的确能把我从照片上抹去。我的位置在照片边缘,只要用手指挡住镜头,就能把我遮住,让那块黑影融入后面那个人的黑色校服……一定是这样。上回衬衫上沾血时,也正好是三井老师的课。老师当时在学生间来回走动,还叫了我一次……上周上课对考勤时,她跳过了我的名字。她平时特别关照我,所以我以为只是意外,现在想来,那就是故意的。”

“如果你怀疑老师,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说完,千津就想起昨天乃里子的确想阻止她给老师打电话。

“之前我一直不确定……可是刚才我的位置更靠近老师,看到了她的学生名册。”

“……”

千津用目光催促她说下去。

“老师的名册上,只有我的名字被画了黑线。”

说完,乃里子自己也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然后补充道:“仿佛我退学了……或者是死了。”

回想起老师石膏像一般的侧脸,千津竟无法否定女儿的想法,便建议她先以身体不适为由请假一周,期间找父亲商量该怎么办。但是乃里子说,现在正是期中考试前的重要时期,要是她选择逃避,其他人会觉得很有意思,对她做更过分的事情,因此没有答应。

“而且,我也不确定那是毫无理由的霸凌,还是出于某种目的……我隐约感到,这是某个人出于某种目的策划的事情,但这也要继续静观其变才能肯定。”

下个星期,乃里子以一种比以前更明亮的表情上学去了。

每次听到大门关闭的声音,千津都要担心一个白天……下下个星期五,乃里子也跟平时一样回了家。千津问:“今天也无事发生吗?”意外的是,乃里子摇了摇头。

“这东西被夹在历史教科书里了。可能是昨天夹的,直到今天才被我发现。”

说完,女儿从书包里拿出教科书,把里面折成两半的纸递给了母亲。千津打开一看,白纸上只有一块明信片大小的黑印,不知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应该是照片或者绘画的复印件。”

听了乃里子的话,千津再次打量那张纸,发现黑印的角落里有一个貌似木屐的影子。

那不是貌似木屐,它就是木屐……千津之所以没有马上认出来,是因为那双木屐好像被随意甩在地上,上下颠倒过来,木齿朝上了。察觉这一点后,千津感到全身血液倒流。

“怎么了?”乃里子问道。

“没什么,我觉得这片黑色有点像血迹,就想到了之前那把刀……”她搪塞了一句。

“可是,用这张纸要怎么霸凌我?”

乃里子就像在玩一场游戏,饶有兴致地说:“这样只会让疑惑变得更深啊。”千津知道乃里子内心强韧,但身为母亲,她一眼就看出女儿是在逞强。这只会让她内心更纠结,然而此时此刻,她实在顾不上女儿。“吃晚饭前我想睡一会儿。”乃里子说完,转身就走向自己的房间。千津坐在佛龛前,眼睛却盯着小小的后院……今天也下雨了……那不是梅雨时节阴沉沉的雨水,而是像收到笹野来信那天一样,微微反射着日光,宛如午后大雨之尾声的白色雨点。眼前的雨恰如遥远记忆中的那场雨……或者说,它就是记忆中的那场雨。她仿佛看到父亲站在外廊的背影……父亲俯视庭院的背影……与画家这一细致工作毫不相衬的高大、健硕的背影……雨点飘落,打湿了他的双足。父亲凝视的是掉落在院子里的母亲的木屐。是父亲在盛怒之下,将它扔在了院子里。因为他知道,母亲穿着那双朱红色鞋带的木屐要去什么地方。

千津当时躲在隔扇背后,目睹了父亲的举动。鞋带的红色和雨的白色,她都记得无比清楚。因为它们不仅刻印在千津的记忆中,还成了父亲的一幅作品,是号称中流砥柱却无甚建树的父亲唯一的代表作,同时也是近代写实主义的代表作品之一,被日本桥的美术馆收藏,直至今日仍不时拿出来展示。它同时也是父亲的遗作,与其说它蕴含了多少艺术性,不如说人们更看中的恐怕是那只被丢弃在庭院里的女式木屐所揭示的那起案件的戏剧性。一直游离在画坛主流之外的父亲最后因为那起案子得以驰名……

案发之后,母亲扔掉了所有跟父亲有关的东西,唯独那幅画,一直保留到自己死期将至……跟母亲一样想遗忘父亲的千津好几次看见过那幅画,不可避免地留下了记忆。

画上没有雨,只有打在木屐和石板上的斑点,但是父亲将其命名为《白雨》。评论家纷纷称赞,画作整体的白色氛围让人仿佛看到了反射着微光的雨点。

都说白雨是指夏日午后的雨。

可是,父亲之所以用这两个字为画作命名,并非因为那是夏日午后的雨,而是因为年幼的女儿兀自呢喃的话语。

“雪是白色的雨吗?”

冬季的一天,千津看着落在院子里的雪,这样问道。父亲用分不清玩笑还是认真的表情对她说:“不,雨和雪是不一样的东西。就像笹野和我,同是男人,却完全不同。”彼时,旁边的母亲问道:“那么来自雪国的笹野先生是雪,你是雨吗?”

母亲说完,用小指撩起垂落眉角的发丝,层层卷起,夹到了耳后。不知为何,千津连那个动作都记得很清楚。她还记得平日不苟言笑的父亲奇怪地扭着嘴角,笑着回答:

“我才是雪。别看笹野长得好看,肤色却像灰老鼠一样。我比他白皙多了。千津,你说对不对?”而且,她也记得自己见到父亲难得的笑容,高兴地说:“嗯,笹野叔叔是老鼠色的雨。”

那是距离案发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当时,父亲与笹野还是最好的挚友。即使关系如此亲密,父亲心中还是潜藏着身为男性的竞争意识……千津把雪说成白色雨点的童言稚语不经意间暴露了那种意识。当父亲被妻子和唯一的朋友背叛,画下妻子的木屐时,他是否想起了那句话?是否把歪倒的木屐想象成了妻子的身体?……又将留下点点痕迹的雨滴想象成了笹野这个男人的身体?

对了……

千津想起案发当晚母亲穿在身上的和服,转头看向收纳和服的衣箱。案发前一天,笹野送来了这件和服。如果深浅不一的白色是上越的积雪,灰褐色是积雪下的雪国大地,那么白色是母亲的肌肤,灰褐色则是笹野的肌肤……两人的肌肤彼此交融之处,盛开了灿烂的樱花。

父亲是否用《白雨》回应了笹野?他身为画家,自然看出了笹野在和服花纹上融入的意图,心中的嫉妒也被那些交融的色彩催化成了漆黑的杀意。

千津忍不住把手伸向衣箱抽屉,可是下一个瞬间,她又猛地抽回了手。

那天,她明明已经决定不再去想那件事,可是等她回过神来,自己却走进了这个房间,还回忆起父亲和母亲……千津轻叹一声,准备回到起居室,同时又把房间仔细打量了一遍,觉得这里实在很像儿时记忆中三鹰的家。那件事情过后,母亲为了忘记父亲和案子,干脆离开了三鹰那座古老而奢华的房子,买了这座截然相反的,崭新而廉价的房子,又在千津结婚时退居最角落的房间,几乎把整座房子让给了千津夫妇和外孙女。这样一来,母亲的喜好就完全凝缩在了这个七平方米的小房间和小小的后院里,不知不觉让这里变成了与三鹰那个家相似,或者说带有强烈的母亲气息的房间。母亲始终在努力忘却那件事,却一辈子纠结于那件事。

她作为母亲的女儿,同样越想忘却,就越纠结……

不,这不怪她。有一股她无法撼动的力量一直将她往那个案子里拖……

千津为了逃避笹野的来信,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女儿的校园霸凌问题上。可是她越逃避,反倒越深陷其中……因为乍一看毫无关系的霸凌问题,竟与那件事有了千丝万缕的关系……她只能这样想。乃里子书包里那把带血的刀子让她想起了案子里的菜刀,今天女儿带回来的复印件无疑就是印在美术馆传单上的父亲的《白雨》。

千津再次摇起了头。她好不容易回到起居室,先走上二层,确定乃里子已经睡着了,继而犹豫片刻,拿起电话,与对方相约翌日下午碰面。最后她离开家门,出去买菜。

三十分钟后,千津回到家,刚走进厨房,就忍不住停下了脚步。因为乃里子拿着一张笔记本大小的纸片,莫名脱力地站在屋子里。她跟一个小时前的乃里子判若两人,用冷冷的目光盯着自己的母亲。

“你什么时候起来的?”

“因为电话响了……但是很快切换到了语音留言。”

说着,乃里子按下了播放键。

“我是大田夏美。”

听到那个声音,千津的脸上失去了血色。乃里子目不转睛地看着母亲,没有错过任何表情变化。

那个声音继续道:

“请把明天的见面时间改成两点半。刚才你打电话过来时,我忘了两点以前有事。”

乃里子没有理睬接下来的礼貌寒暄,兀自嘀咕道:“原来是妈妈啊。”

“什么?”千津反问的声音有点颤抖。

“是妈妈指使大田夏美欺负我吗?”

千津摇头否认,但是乃里子比她快上一步,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

“不对。我给大田同学打电话,只想问清楚那张照片究竟是不是霸凌……而且,我们只是约了明天见面呀。”

“那妈妈刚才去哪儿了?”

“到车站那边……”

“到车站那边的酒店去了,对不对?因为你想用前台的传真机给家里发这个。”

千津更用力地摇起了头。

“那是什么?刚才传真传过来的吗?”

她伸手拿过女儿手上那张纸,接着发出仿佛堵在了喉咙里的尖叫。因为那是一张报纸复印件。

《日本画坛中流砥柱疑强迫妻子殉情》

这个标题赫然刺入眼帘,精神上的冲击化作肉体的尖锐疼痛,传遍千津全身……不过在混乱中,千津的部分思维依旧保持着清醒,并感慨道:果然如她所料,她试图逃离那个事件,最终却一头撞进了事件中。

三十二年前的案子。一月二十一日深夜发生的强迫殉情事件,在二十二日清晨被住在附近的帮工姑娘发现……传真上显示的文章应该来自那一天的晚报或第二天的早报。

二十二日上午五时四十分前后,居住在三鹰市白萩町的野上清子女士(十九岁)前往三鹰站前警察岗亭报案,称自己平时上门帮工的该町二丁目十二番地葛井辽二家主人葛井辽二与其妻须美浑身鲜血倒在家中里屋。

……这是当时轰动了整个东京的案子。业内知名的日本画家无法原谅妻子不忠,抄起菜刀刺向正要出门与情人见面的妻子,然后误以为妻子死亡,继而用同一把菜刀刺向自己的胸口,一命呜呼。这在女性出轨尚不普遍的时代,可谓是各大报纸垂涎欲滴的好故事……而且妻子的出轨对象还是丈夫的挚友,加之妻子并没有死亡,就有人怀疑那是妻子与情人设计的杀夫诡计,更是闹得各大媒体沸沸扬扬。然而,千津作为案件两名主要人物的独生女,还是时隔三十二年才第一次看到了关于案件的报道。不,即使已经过去了三十二年,千津还是本能地排斥那个案子,只匆匆扫了一眼第一行文字,就紧紧闭上了眼睛。因为她不需要看,也无法看到最后。

乃里子坚信母亲就是霸凌她的幕后黑手,扔下一句“我回学校去”,转身就要离开起居室。

千津上前拦住她,飞快地说:“我怎么可能发这种文章给你。因为我在生下你的那一刻,就决心把那件事带进坟墓,永远不告诉你。我虽然不知道是谁干的,但可以肯定,那人把这件事当成了欺负你的材料。你再想想,我为什么要欺负你呢?”

但是乃里子用力摇头,仿佛要甩掉她的话语。

“妈妈小时候不是被排挤过吗?……所以你要反过来排挤我,以报复以前欺负你的人。我在书上看到过,小时候受过虐待的人成为父母后会反过来虐待自己的孩子。”

这回轮到千津摇头甩掉女儿的话了。

“什么排挤?妈妈小时候没有受过欺负。你外婆后来马上改回旧姓,离开了那个家,切断了所有跟案子有关的联系。所以学校里没有人知道我跟那个案子有关……没有人欺负过我,也没有人排挤过我。”

“那为什么妈妈总说梦话,说什么‘我是多余的人……他们都排挤我’?”

“谁说的?”

“就是妈妈你啊。那难道不是梦到以前被霸凌的事情吗?我听你的声音就很像。”

“我说过那种梦话?”

紧绷的空气顿时破裂,她反问的声音显得莫名呆滞。她对此毫无记忆,也从未做过那样的梦……只是乃里子前段时间突然说出“多余的人”时,她很奇怪女儿为何知道这个说法。难道是自己无意中教会了女儿?……

乃里子似乎不想再说话,冷冷地推开母亲,试图走出房间。千津想用身体挡住她,于是两人撞在一块儿,失去平衡倒在了沙发上。倒下的瞬间,千津躲开乃里子的身体,双手掩住面孔。一直以来拼命忍耐……或许已经忍耐了整整三十二年的感情,在她撞到女儿身体的瞬间,就像开了一个大洞似的喷涌而出。然而,她只是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呜咽,下个瞬间就在沙发上坐直身体,用连她自己都害怕的冷静态度说道:“是啊,霸凌的舞台不在学校,而在这座房子里。”

“那你承认是你把水果刀放进书包了?”

女儿用更冷淡的声音反问道。

“我的确是最有机会往你书包里塞东西的人。但是不对……我刚才想说,遭到霸凌的人不是你,而是你的妈妈。不管那个人是谁,在你书包里放水果刀,往家里发传真,都是为了通过你来霸凌我。”

“……”

“在你衬衫上发现血迹的那一刻,我就感觉那些血是向我发出的信息……因为凶手专门挑选了校服换季的前一天。也因为你一直穿着外套,第一个发现血迹的人肯定是你回家后脱下外套时站在你旁边的家人,也就是我……我觉得,这都是凶手刻意为之。你在书包里先后发现刀子和那幅画的复印件时,我已经基本肯定了……我猜,凶手不是你学校的人。那个人利用了学校的老师和学生,表面上对你展开霸凌,实际则一直在威胁我。”

漫长的沉默过后,乃里子问道:“你觉得谁能叫得动高中的老师和学生帮他做事?”她可能还有点怀疑,一直用余光偷看母亲。

千津从里屋拿出那件绸缎和服,又抽出了藏在下摆里的信。

“写信的人想道出事件的真相……他有可能请某个人做了这些事,好把我引诱到新潟的医院去。”

她让女儿看了一会儿信,然后说:

“里面不是提到了一个刑警吗?”

千津说那位退休刑警或许有能力策动老师和学生,可乃里子似乎对和服更感兴趣。

“这就是案发时外婆穿的和服?”

她问了一句,毫不犹豫地摊开了和服。不过在看到伤痕和明显是血迹的黑色印记后,她忍不住把目光移向了别处。

“就好像外婆没受伤,是这件和服受伤流血了一样。”

乃里子嘀咕着,继而目不转睛地观察着伤痕,又问:“外婆被刺了三刀,怎么没有死呀?”

千津告诉她,那里正好是折起和服调节长度的部位。见乃里子不明所以,她又拎起了自己裙子上的皱褶解释道:

“这样一叠,这个部分的面料就会变成三层,对不对?”

“可是只刺了一刀,会流这么多血吗?”

千津告诉她,那不只是外婆身上流的血,还有外公自杀时溅在上面的血。

“外婆为什么要留着这件可怕的和服?”

千津闻言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这会不会是外婆的遗言呢?她不想告诉妈妈和我事情的真相,但反过来又希望我们知道,于是……”

乃里子这样说道。刚上高中的女儿竟然跟自己有同样的想法,千津感到很惊讶,而且女儿接下来的话又让她陷入了困惑。

“妈妈为什么不去见这个写信的笹野,听他说出真相呢?”

女儿问道。

“还是说,你不需要见笹野先生?”

她又问道。

“为什么?”

“因为妈妈知道真相。”

女儿话音刚落,千津就开始头痛。又是那种疼痛。每次想到案发当天,从家里玻璃门跑出来的母亲,她就会产生脑袋深处被绞紧的剧痛……可是,千津定定地看着女儿说:“不对,我刚才问的是,你怎么知道笹野先生的名字?这封信上没有写寄信人。”

“那是因为……报纸上的文章。”

乃里子的目光在游走。

“不对,这是案发不久后的报道,应该没提到笹野先生……”

为了保险起见,她把文章后半部分也读了一遍,果然没有笹野的名字。

“还要再过一段时间,才能在报道上看到笹野的名字……难道乃里子已经看过那些报道了?”

母女两人沉默地对视了几秒钟,女儿先移开了目光。她突然站起来说:“是梦话。妈妈总是说梦话喊笹野的名字。”

她自暴自弃地说。

“我去躺一会儿。”

乃里子说完,转身离开了。就在那个背影移动到起居室门口时——

“还有一个人。”

千津把她叫住了。“我一直没想起来……还有一个人比我更有机会往你书包里塞刀子和画。”

乃里子的背影猛然停顿了片刻,但很快就无视了母亲的话语,若无其事地走了出去。

千津抱着头,不断摇动。染血的和服、笹野的来信、三十二年前的报纸,一切都难以置信。最难以置信的,是在她体内全速窜动,却无法说出口的那句话:“乃里子,是你吗?是你在欺负妈妈吗?”

不,应该是乃里子刚才说的那句话。“因为妈妈知道真相。”……

雪,应该就是白色的雨吧。

又过了两天,我看着落在后院的雨……给你——乃里子小姐写信时,突然这样想。

你始终无视我三天前的晚上对你说的那句话,这两天又变成了以前那个普通的乃里子跟我说话,我也若无其事地扮演着平时那个普通的母亲……但是在那个表象之下,我们对彼此投掷了无数沉默的话语。

第二天,我调出传真机的通信记录,发现那篇报纸文章是你先用家中的传真机发到了车站前的酒店。我猜测,你发完之后给酒店打了电话,告诉对方你不知道刚才的传真发错了号码,已经把原件撕了,请对方再发回来。如此一来,就能轻易推说这是别人干的,然而你刚收到传真,我就回来了……在此之前,你已经听了大田夏美同学的电话留言,所以才会情急之下指责我是幕后黑手,以求自保。

你说出了本不应该知道的笹野先生的名字,因为这个口误,我又推断出了其他真相。首先,那天你把吉武刑警送来的笹野先生的信全都看完了……我可以想象那位退休刑警后来一直在我们家周围走动,观察家中的情况,于是你认识了吉武刑警,继而根据信上说的三十二年前那个案子,调查了当时的报纸,最终得知了外祖父母的事件。于是,你就利用今年五月起真实发生过的霸凌事件,伪装出自己一直遭到霸凌的样子,试图将我逼向那起发生在过去的案件。当然,我并不认为你做这种事是为了霸凌我。你的目的只是逼迫我对你讲述那个案子吧……包括只有我知道的那个真相。

吉武刑警应该对你说过:“你母亲当时还是孩子,但掌握了那个案子的重要线索。”……这是真的。我知道一个通往事件真相的重要事实,并且一直瞒着警察和周围的人……也一直瞒着我自己。那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一件很小的事。但连当时还年幼的我也知道,这件小事拥有足以颠覆那个强迫殉情事件的重要意义。所以这三十二年来,我一直心怀内疚,仿佛自己也是共犯。当然,我并非有意隐瞒那件事,只是每次试图想起来,就会感到头痛欲裂,真相也被那个裂缝吞没了。

我对警察说,案发当时我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这是真的。那天,我从笹野家回来之后,就被带到帮工姐姐家睡下了,这么一睡就到了天亮,中途没有醒来,也不知道自己何时被送回了家。

所以,我看到的那件事关案件真相的小事,发生在离开笹野家之前。那天,我从学校回来,看到母亲在里屋穿上了艳丽的和服准备出门。可是,与和服的艳丽相反,母亲的背影微微颤抖,散发着愤怒和悲伤……我又感到对面的房间传出了父亲的气息与厚重的沉默,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好跑到外面独自玩耍。没过多久,家里传来了父母争吵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母亲拉开玄关的玻璃门跑出来,用力拉着我的手臂,要去笹野家。

问题是当时母亲身上的和服。那天傍晚很冷,母亲披了一件外出的大衣,但是大衣底下露出的并非我之前看到的艳丽和服,而是近乎黑色的藏蓝色朴素款和服。从我走到外面玩到母亲跑出来,顶多只有三四分钟。母亲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一边与父亲争吵,一边换上和服呢?当时我感到很不可思议,案发之后也一直纠结着樱色与藏蓝色这两种颜色。不知从何时起,我心里产生了一个想法——穿着藏蓝色和服,打开玻璃门跑出来的的确是母亲,但是几分钟前,穿着艳丽和服坐在镜前的人并不是母亲。

假设那个人不是母亲,其身份就显而易见了。尽管如此,我始终抗拒着那个唯一的答案,躲藏在发现真相时激起的剧烈头痛之后,拒绝思考,拒绝回忆。想象母亲以外的人穿上那件和服,让我的人生留下了比和服和母亲身体上的创伤更丑陋、更阴暗的伤痕……我很清楚这一点,所以身体用头痛来掩饰了那个伤痕的疼痛。三十二年来……直到三天前。

三天前的晚上,你离开起居室后,我又感到头痛欲裂。但是,时隔三十二年,我第一次拼尽了勇气,去窥视裂缝里的真相。你离开房间时的背影在我眼中是那么脆弱。那恐怕并非因为你得知了外祖父母的事情,而是我这个母亲平日里一直强调不能对彼此有所隐瞒,却坚持隐瞒了事件的真相……当我鼓起勇气去窥视那个真相,才发现它平平无奇,根本不值得我拼命隐瞒三十二年。其实我只需让那天身穿樱色绸缎和服、对镜而坐的人在记忆中转过头来,并承认那不是女人,而是父亲就好了。有了这个小小的逆转,事件的整个经过就像彼此相连的齿轮,开始缓缓逆行……如果是父亲穿着那件和服,那么穿着它去见笹野的人也是父亲,如此一来,拿着菜刀试图阻止的人就成了母亲。那天以前也一样。父亲外出时,母亲之所以带着我去笹野家,是为了监视父亲是否与笹野见面了。如果两人真的在私会,母亲就要横插一脚,哪怕只能打断两个小时……案发前一天,笹野把那件绸缎和服送给母亲,恐怕是为了表达两个男人联合背叛一个女人的歉意。只是,笹野在那件和服上把自己比作了新潟的土地,把父亲比作了白雪……父亲在和服的色彩中读到了这层深意,第二天就趁妻子外出,高兴地披上了那件和服。虽然那应该是为了让笹野吓一跳的小玩笑……母亲可能只是假装外出,转而从后门回到家中。她看到父亲那副样子时有多么绝望,我可以轻易想象出来。母亲气急之下拿起了厨房的菜刀,闷头朝丈夫撞了过去……换言之,真正的案发时间是傍晚。母亲心慌意乱,用睡衣盖住父亲的尸体,自己则披上外出的大衣遮掩身上的血迹,带着我急匆匆去了代代木。我不知道母亲和笹野说了什么。总之,入夜之后,笹野来到三鹰家中,扮演了与母亲争吵,随后拿起菜刀的丈夫角色。这么做是为了将母亲杀害父亲的事件扭转成父亲企图杀害母亲,争执过后误将自己刺死的事件。而当时,父亲的尸体就倒在旁边的血泊中……

他们已经商量好让帮工的姑娘第二天早上过来发现尸体,所以应该能模糊死亡的时间差。但问题在于父亲死时身上穿的和服。母亲想要隐瞒的恐怕不是她杀死了父亲,而是那件和服……与其说那是母亲杀死父亲的证据,不如说它更像是父亲对母亲没有丝毫爱意的可悲证明。她脱下父亲尸体上的和服,换上了事先用菜刀扎过的睡衣,自己则穿上那件绸缎和服。然而此时出现了一个重大问题……父亲穿过的和服上有一道菜刀的伤痕,而且只有一道……和服的伤痕正好在母亲需要折叠在腰间的部分,如果伤痕只有一个,恐怕会被人发现是一个高大的男人未经折叠就将和服穿在了身上。于是,他们只能把计划修改为父亲先用菜刀刺伤了母亲,企图强迫殉情。母亲为了那个计划,牺牲了自己的身体,甚至不惜牺牲生命。她让笹野拿着菜刀,对准折叠部位表面的破口刺进去……从三个破口中流出的血液与几个小时前丈夫身上流出的血液混合在一起,母亲意识蒙眬地感知着那个过程,静静等待清晨发现者的来访——乃里子小姐,这就是我时隔三十二年才终于直面的事件真相。这就是你的母亲第一次正视的,你外婆的真实面孔。

你对我说,我常在睡梦中称自己是“多余的人”。那并非我一直隐瞒的心声,而是我母亲的声音。案发前夜,我被父母争吵的声音惊醒,后来一直无法入睡,于是第二天晚上陷入了筋疲力尽的沉睡,没有被任何响动声吵醒。在那段漫长的争吵中,我只记得母亲大声叫喊:“只有我是多余的人吗?”仔细想想,那其实是揭露事件真相的重要话语,所以我才会把那句话连同真相一起深藏在内心阴暗的角落,只在睡梦中将其唤起,传到你的耳中。

小时候,我曾经问:“雪是白色的雨吗?”父亲告诉我,他是雪,笹野是雨。当时我感觉到,雨和雪是同类,紧紧相依着排列在括号中,而母亲仿佛被驱逐到了括号之外。听到你被关在教室外面时,我忍不住将你独自站在走廊的身影重叠在了母亲身上。因为她也曾独自站在那座只容下了笹野和父亲的房子之外。

不知不觉就写了这么多。我即将给你留下这封信,独自前往新潟。其实,我希望你也能一起来,但最终还是决定独自前往。我丝毫不打算从笹野口中听到事件的真相,只想让他在死前明确回答一个问题。

“你和父亲真的都没有爱过母亲吗?”

母亲真的是多余的人吗?我为那天晚上悲痛叫喊的母亲索要一个答案。如果笹野承认了两个男人对母亲的感情,哪怕只是一丝丝爱意,母亲的一生多少也算得到了救赎……刚开始写这封信时下起的雨,在我决心第一次踏上母亲的故乡时,已经反射出了点点白光……不知为何,我总觉得……由那件和服的破口流淌出的鲜血被净化成了一抹纯白,从空中静静飘落。

[1] 巴洛克时期欧洲古典音乐的代表性结构与特征,指在一部音乐作品中设置持续低音声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