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以暴制暴
高大宫墙上的萤石在夕阳退场后,争先恐后焕发幽蓝碧绿的光华,正如挤在宫门口这群闹哄哄的凡人一般。
黄长老差点被撕破袖子,才终于听明白他们的诉求:要么就对有孩子上学的家庭免去口钱,也就是人头税;要么就取消孩子不上学大人罚力役的强制规定。
蒙慕一颗炽热的心碎了满地。他既想不通为何百姓不愿让自己的孩子学习知识,更不理解他们为何要生那么多孩子,在无暇给予他们教育的情况下?
“若是我娶了王后,只要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就足够了。”
他走下王座,若有所思的轻拢宽大的袍袖缓缓的踱着步子。片刻后眼中精光一闪,看向各有一肚子建议的臣工,露出了狡黠的微笑。
“去把狐族头领请来,本王要跟他说几句话。”
半个时辰后,高大又妩媚的头领大人从暗道离开了王宫。又半个时辰后,宫门侍卫气喘吁吁的跑到殿外,通报外面突然变得更加混乱的局面。
狐族很擅长与任何人打交道,事实上妖天生就知道每一个人的价值,以及从不同的人身上用不同的方法能够获取多少利益。
可惜的是,凡人是他们长久以来的难题。这个单薄、脆弱的部族很容易受蛊惑,太多欲望的同时是不匹配的经济实力。面对他们毫无底限的承诺,妖族选择了相信,后果就是……
妖族或胖或瘦的各位店家带着他们的伙计来到了王宫前,趁着凡人当家的男人都聚齐的时候,要账。
酒馆、茶肆、酱菜铺……每家都拉来一车记载着赊账明细的木牍。在凡人以为他们胜利在望的时刻,扒拉着木筹珠算,挨个的讨债。
高举的锄头灰溜溜的耷拉在地上,凡人们面红耳赤的小声辩驳:“就不能换个时候说嘛?这办大事呢!”
美貌狐族阿妈拨开众人走了出来,戴着十个戒指的柔荑指向嚷的最凶的那几位:“可没听说过来咱们娼馆还要赊账的,王宫给的好处你们倒不要,占便宜占到我们姊妹身上来了。这是什么道理?”
这番话一出,凡人堆里登时炸了,准确的说是跟着自家汉子讨说法的娘们儿们炸了窝。这还得了?还说怎么不舍得给孩子买支好使的狼毫,合着钱都塞进娼妇裙子里了!
男人们羞愤难当,女人们义愤填膺,各位店家拦住众人不还钱不能走。
叫骂夹杂着哭声,质问变成了撕扯,最后形成了混乱的互殴,王宫门口空前的热闹。
男人们倒是忘记了他们本来的目的,只想尽快摆脱眼前的窘境。
好在仁义的勇烈大王派卫士替他们解了围。
沉重的宫门缓缓开启,两队高头大马从里面走出来,迅速的包围了所有人。
身负闪亮铠甲的卫士首领,在马上摊开一卷明黄的卷轴,宣布众人藐视王宫、无礼喧哗的罪名成立,所有人杖责一百大板。
妖族最先明白过来,顺从的俯首认罪。凡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难得一致的替自己感到羞耻。
萤石璀璨,照的宫门外一片通明。前一刻被认定有罪的人们整齐匍匐在地,将自己的后背贡献给崭新的六尺廷杖。
哀嚎声不绝于耳,女人们享受到了免责的待遇。然而她们觉得还不如受点皮肉之苦的好,免得眼睁睁的看着自家男人挨板子。在这些女人的心里,丈夫就是这么一种家里可以跪门槛,出去绝不能丢面子的生物。虽然解恨,但还是免不了要陪着心疼流泪。
廷杖不轻不重,侍卫脸有板有眼的打完三十下,不闪腰不岔气,齐声大喝利落收杖。
蜃族的先知,沃野人、妖、魔各部族的主宰,凌驾于一切先贤之上的在世贤人,四面八万无所不能伟大的勇烈大王再一次显现了他的仁慈。在受刑的人们被打的心服口服要吐血又没吐血的关键时刻,黄长老带来了墨迹新鲜的赦令。
勇烈大王慈爱臣民,念在他们初犯的份上,每次廷杖只打到三十。给所有人改过自新的机会,待伤好之后,或者去屯田做工,每一日抵十个板子。不愿意的,就再自觉来王宫领罚,直到罚满为止。
趴了一地的各位早就身体力行的表达了他们的服从,除了大呼圣明赶紧回家之外没别的想法了。
王宫门口的危机暂时过去,宫墙内的会议却刚刚开始。
蒙慕心知这一晚肯定是不得消停,他倒是没什么,就怕冷落了道静。赶紧吩咐晚饭,撂下满殿的大臣让他们先商量着,准备送他回寝宫休息。
侍女附耳告诉他,道静根本就没回王宫。
“他不是……”蒙慕左右里看看,这才想起来,自己是独自策马先回来的。
想想也对,他哪里肯老老实实跟着自己?只怕又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自己玩去了。
沃野并没有很多人知晓道静的身份,所以蒙慕对他的安全也不十分担心。
直到深夜,才敲定了解决方案。蒙慕转转僵硬的脖子,觉得开这几个时辰的会议简直比跑个八百里还要累。
送走了大臣们,他把身边的两个侍女打发去准备夜宵,自己一边舒展筋骨一边溜达着回他的寝殿。
“做的是有些过了,可我觉得,师尊也该给他一个辩解的机会。”
“……好吧。这件事我就不能插手了,相信师尊自会有决断。”
这个声音蒙慕要是不听不出就真有鬼了,他的脚步悄无声息,靠近了这声音的源头。
道旁假山在夜色中显得颇为阴森,一块巨石的后面道静正背对着蒙慕站着,似乎在同什么人说话。
道静对着空气时而侧耳倾听,时而颔首微笑。他的话不多,到紧要之处声音压的也格外低,让人难以听真切。
可哪里还有人呢?蒙慕非常认真的搜寻,前后左右尽皆寻常花木,他的背后竖起一溜汗毛。这不是,把什么鬼拘来了吧?
想到这种可能性,蒙慕几乎腿软,赶紧逃也似的走开。
回到了寝殿,他命人把所有的灯都点上,自己见了光,才觉得心里踏实了点。
就在这个时候,道静出现在他的视线内。看见他端着茶碗的手抖抖抖,先是一乐,才道:“师尊说过:‘在上位不欺下,在下位不攀上。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是君子之道;万法贵生,无量度人,是仙家之道;诛暴而不私,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乃是讲求才能、度量、谋略的王者之道。’”
王袍跟金冠是权力的象征,但真正使权力发挥它应有作用的,是穿戴这些象征物的人。
“啊?咳咳。”蒙慕清了好几遍嗓子,喝了一大口茶,才干巴巴道:“我就是想啊,这家务事是天下第一难题,这些闹事的人接下来不得不专心解决家庭矛盾。我也知道先前的政令有些理想化,到底还是欠考虑。这个办法虽然不光彩,但给大臣们赢得了修正的时间,所以应该也不算太过分吧?”
道静伸手拍拍他的后背,提醒他有点坐相,收回手笑呵呵道:“这你问我我也不太清楚,不过素来听闻藐视王权是大罪,不是廷杖能了事的。可你却选择了饶恕,只给予了他们应得的惩罚,百姓若是懂事就该知道感恩吧。”
“你倒是什么都知道,我还以为你不管我了呢。”蒙慕有些喜出望外,得到了肯定倒把刚才的所见忘了个干净。他抄着袖子撞了撞道静的肩膀,亲昵的道:“你别诳我。”
道静把两手一摊,失笑道:“人间的君王我只认识你这么一个,那些圣贤的事迹也都是听来的,你自己判断咯。”
他随即正色道:“最起码你稳住了局面,凡事都有从艰难到顺利的这个阶段,管理国家也不比修仙容易。好在你有一班忠心又具才干的臣子帮你分忧,你没经验不要紧,他们会帮你,会把你的理想化为现实。我对你有信心,你也要对自己有信心啊。”
“啊哈哈……”蒙慕揉揉酸涩的眼睛,先前的忐忑化为了一点点自豪,如星辰般升起在他曾经绝望的心里。
曾经的曾经,对于从来都不属于自己的生命,他没珍惜过。长久以来对他人的利用和背叛,使他从不奢求朋友。所以总结看来,他只是长幽寄居的一具皮囊而已。
诚恳的讲,云苏瞧不起自己可怪不得他。要怪就怪自己命不好,从来都只会犯错,这样的日子真是够了。在他的噩梦里道静不止一次向他挥剑,相比之下,在水牢里安静的死去倒反而是更好的结局。
然而,他怎么会想到还能有再活一次的机会?这个机会还来自于道静,在那个饱受折磨几近崩溃边缘又得知他的信任被狗吃了的时刻,他依旧力排众议维护自己。说真的,现在回忆起来,蒙慕依旧不太能摸的透道静当时的心思。
他不敢问。
那些事情,道静今天脱口而出,可能是因为他已经放下了。但蒙慕的心里放不下,这是个疙瘩。今天的话对他来说是个提醒,在那一瞬间蒙慕猛然间意识到了自己永远都要比他矮一头,他们之间的地位关系永远都不可能平等。或许这么想是有些忘恩负义,但是恩义这种东西的确是一种越偿还越深重的负担。
与他相处的时间越长,就越能发现他与玄逸上仙相似的地方:严苛、执着且有极强的控制欲。不过好就好在他成长的岁月里并没有遭遇过同他师尊一般的波折,使得这些缺点在他身上完美的转化成为一种孩子气的霸道,并不让人难以忍受,反而更偏向于直白的真性情。
就是这种微妙的古怪脾气,使得道静在最后一刻没有放弃他曾做过的决定与承诺。他捡回了蒙慕的一条命,又帮他争取到了玄逸上仙的许可。
同意他执掌沃野,看顾无界之门。
所以全天下除了蒙家村后山的小院外,沃野是蒙慕倾注了最多感情的地方。这片土地上的山脉、草原、河流、城郭是他的希望所在,是他崭新的清白的人生开始的地方。
凌乱的睫毛藏起被水气迷蒙的双眼,蒙慕的胸腔里满溢着难以言说的感情,种种感激、庆幸、惶恐以及踌躇满志最终化为了几不可闻的一声:“公子,谢谢你。”
道静执杯的手一抖,他歪着头看向身边这个心事在脸上写的明明白白的生死之交。他现在已经是一位王者了,璀璨的灯火照耀在他的王冠上,随着他的动作,流淌着浮动熠熠光华的黄金雨。
他的心里突然升起了一种收获的喜悦,可喜悦中又夹杂着不安。他继续着喝酒的动作,把甘美的琼浆连同心底复杂的感情一并咽下。
“去去去,别肉麻了,耽误我吃晚饭。”
蒙慕满腔的情感刚刚梳理好,没等到舌灿莲花的机会就遭到了无情的冷水,引起他可怜兮兮的把下巴担在镜架上,不满的轻嚷:“喂,我说真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