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末世之欢

沃野的山并不高,平缓的山坡上也没有茂盛的丛林。一尺长的柔软青草漫山遍野,夹杂着或粉或黄的野花,在夏末的微风中肆意招摇。

昨日的急雨在原野上留下了浅浅的水洼,映着蓝的过分的天空,和悬在长天上触不可及的白云。

马蹄从东而来,踏入水面的幻象中,给蓝天白云的画面增添了些许的生动。这是一匹栗色的骏马,整齐的鬃毛和圆润有力的身躯显示着它受到了很好的饲养。马儿跃跃欲试的轻刨着前蹄,同它的主人一样,期待着一场痛快的狂奔。

蒙慕显然很喜欢这匹马,喜欢到不舍得让它过分的奔跑。在烈日骄阳即将退场的时节里,他宁愿伴着风中送来的草木清香信步而行。奔跑毫无疑问是畅快的,然而耐心的用脚步一寸一寸丈量属于他的土地更令他感到愉悦。这是他此前的人生中,从未有过的感觉。

或许是国土,也可以称作家园,人总要有一个归属,不是吗?

更何况,今天,他的漫步有了一个同伴。

然而这位同伴显然没有注意到三丈外那柔软的眼神,道静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身下的白马上。马儿受过良好的训练,当然不会使他摔倒。可这并不能让他宽心,幼年不是很愉快的记忆抓住时机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使得公子俊雅的面容流露出不止一两分的无措。

“师尊最喜欢的坐骑是一头有着四只长角的白鹿,它非常高大,以致于我都没办法看到它的眼睛。小的时候曾经设法爬到他的背上,结果……”

对于道静的欲言又止,蒙慕却联想到了不同的重点。他纵马轻盈的回转,问道:“我更好奇你是怎么爬上去的?”

“从树上……”

蒙慕随着道静的手势夸张的点头,瞬间醒悟,为他补充道:“跳下去?”

“是的。”道静艰难的吐出这两个字。

“结果呢?”

这段记忆使得道静至今对于这种长着四只蹄子的动物敬而远之,他高高的挑眉,回答道:“结果白鹿受到了不小的惊吓,直接失去控制。它钻进了密林深处,我摔断了胳膊。”

这就是沉绡第一次派上用场的原因,蒙慕恍然。还未来得及想好评语,只听得身边的人自嘲一笑缓缓道:“你知道吗,这还不是糟糕的。真正让人难为情的是,我后来知道了那头白鹿,居然就是常守在古真殿外的和岳!”

“……怪不得你有点儿怕他。”

正说着话,一阵羽翼轻响,不远处的草窝里啪啦啦飞起一只雉鸡。它拖着长长的尾羽飞的不高,擦着草尖乱转显然有点迷糊。

蒙慕伸手从马鞍后捞起木弓,搭上羽箭装模作样的瞄着。

“咻!”没射中。

昔日的神弓射手不知是故意卖蠢还是眼神不济,连放两箭都落了空,反而惊得雉鸡尖叫着飞起。

“哇……我头一次见到飞这么高的。”

道静歪着头看一看,也表示认同。他轻夹马腹,纵着马儿小跑起来。

“喂,哪有骑马抓飞禽的啊?”

这一声嘲笑没有维持多久,只见白马的四蹄已经腾空,如同踩着看不见的阶梯般一路往上登去。

蒙慕的大眼瞪成了灯笼。

也对哦,忘了道静也会飞了。

“你小心一点,我可没带沉绡啊。”

道静轻松的追上雉鸡,马儿丝毫不觉有何异样,如同踩着实地一般追着五彩斑斓的大鸟忽高忽低的跑。

然而他并没有伤害它的打算,雉鸡的羽毛不足以支撑它庞大的身躯,过不了多一会儿就会落地的。到时候就改成跑的,记忆中这种禽类跑的可不慢呢。

听到蒙慕的呼喊,他不以为然的摆了摆手,回应道:“躲远点,你接不住我的。”

“诶,你这人……”蒙慕气结,那一瞬间几乎想祭出长幽把这个不可一世的家伙射下来。好在他并没有真的付诸行动,才听到了让他消气的后半句。

“所以我会小心!”

这句话让蒙慕一愣,目光不自觉的定格在空中明晃晃的太阳上。刺眼的要命,偏偏又想看清。

正发着愣,一阵劲风呼啸而过,蒙慕只觉得自己领子被重重拎起。再一转眼,已然落到了马背上。

马儿对身上突然增加的重量明显不满,四肢发力没头没脑的向着天际狂奔。它越跑越高,沃野的景象一目了然的显露出来。

宽阔的街道车水马龙,整齐的城市外草原肥沃。繁荣兴旺,现世安稳,这是跳出三界之外的新世界。

蒙慕忽然觉得自己真的好幸运。

白云如同一把撒开的珍珠,点缀在一望无尽的高空。两个人、一匹马,掠过城市村郭,踏着山川的走向,将一切过往尽皆抛诸脑后,奔云御风,不问前程。

像是终于意识到了身处的高度,白马一阵嘶鸣,慌乱的扬起前蹄。这样做的后果就是道静果断的从马背上腾空而起,远远的飞开,一头扎进棉绒一样的团云里。

“喂你,我……”蒙慕不会御风之术,徒劳的拉着缰绳,连同失控的白马一起翻滚着坠落。

云朵后边,道静缩着肩膀,无辜的眨巴眨巴眼睛数着数字。

“一、二、三……”

“啊啊啊……”

“呼嗵!”

早就看准了河流的道静恶趣味的窃喜,拨开云团悄悄往下看,尽量让自己笑的不要太大声。

平缓的长河水花激烈的翻滚,惊飞一大片翠色的蜻蜓。白马和它的勇烈大王从水里钻出来的时候,两位累的连嘶鸣和骂娘的力气都没有。

不厚道的小神仙蹲在湿漉漉的勇烈大王旁,伸出手掌拍拍肩,一副赞叹的模样道:“沧浪之水清兮浊兮,你今日可亲自体会了,当真风雅!”

“风雅个鬼!”蒙慕脱下外袍用力把水拧出来,顺便抻一抻。河边无遮无拦,小风一吹凉透心儿。看着道静悠哉的模样,他不满的踢踢他小腿,道:“动一动,帮忙生个火啊!”

“不会。”道静枕着手臂惬意的躺在绵软的草地上,另一只手向着天上白云虚虚抓着,只见散散的云朵居然从四面八方往一起聚拢,直到变成了雪白的一大团。

道静伸手一抓,瞬间多了一团在手。似棉非棉,似纱非纱,轻软蓬松倒有八分像飞羽下的绒朵。一旁的蒙慕正在身上摸索着火镰,感觉身边递过来个东西,他没多想抓在手里,顺手擦了两把。

不过这东西冰冷极了,要不是没什么重量,还以为是一块冰。

蒙慕举着端详了半天,歪着头问道:“这是啥?”

“看那儿!”道静指指天上,白云被天风吹动,缓缓向南移。这一块巨大松软的米糕,赫然缺了一角。

蒙慕的嘴角不自然的**,干巴巴道:“有这个本事还抓不住雉鸡?”

“本公子从不杀生,更何况……”道静放下手臂遮住眼,漫声道:“很难吃。”

“……”

连晒带拧,好不容易把身上衣服弄了个半干,出门时还利落潇洒的大王此刻全身上下皱巴巴。他倒是不嫌弃,这会儿也没那么冷了,从马鞍旁拽下酒壶喝了两口。

“这是王宫里藏了多年的酎酒,有点偏甜正适合你的口味,喝多了也不头痛,起来喝点。”

道静耳朵动了动,他此刻躺得正舒服才不想动,依旧挡着眼睛,摇摇头。

蒙慕没有看到这细微的动作,只当他是睡着了。自己摸摸睫毛寻思了片刻,抿嘴一乐,往旁边一歪,顾自喝起酒来。

一壶酒不知不觉就见了底,蒙慕自从登上王位后别的没先不说,酒量倒是长进了不少。各种需要喝酒的场合都不发憷,开怀的畅饮尽情的喝,反正醉了有人管。

这个大王,想想也是值得一当的。

他这边神游天外,迷迷瞪瞪有些犯困。喝了酒身上发热,他索性把交领扯开些,枕着道静的肚子一闭眼睡了过去。

肚子上传来的压力,让道静非常不习惯。他无奈的睁开眼,入目一副乖乖的睡态。比起初见时,蒙慕胖了些也沉稳了许多,不会再因一些小事就张狂跳脚。这是好事。道静真的一度想过蒙慕老了以后会不会也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现在看来,不用等他老了,现在的他就已经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自己也是一样。

所谓年少轻狂,不过是无知无措时对生长之痛的掩饰。

南面称王,能守得一方净土安稳一世,不也挺好?

可不知为何,道静下意识的反应却是去探他的鼻息。在感受到吹拂的那一刻,他倏忽撤回了手。神色一时有些慌乱,他自嘲一笑摇摇头,自言自语道:“我真是被你给吓怕了。”

低低的话音未落,蒙慕却咕噜一滚半蹲在地,往腰间一摸就要拔刀!

道静真的被吓到了,心想自己这结论下的也太早了些。仔细一看,蒙慕眼神迷蒙,脸上麻木茫然。

好半天,他才反应过来,一屁股坐在地上慢吞吞的擦掉脖颈冷汗, 心有余悸的喘息:“骇死我了。我梦见牵了匹宝马去送礼,却被人家给一掌拍碎了脑袋。”

“……谁的脑袋?”道静觉得自己也摸不着头脑。

蒙慕眼露凶光,咬牙切齿道:“大宛神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