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深夜, 晏家的这一场惊变,惊动了整个大院。
当夜有警车和救护车先后驶入大院内,在楼下拉起了白色的警戒线。
晏随抱着怀里年仅五岁的弟弟, 遥遥站在远处望着。
最终他也没有走上前去, 而是抱着弟弟转身回到车里。
被晏随捂住眼睛的那一刻,五岁的小小孩童也在这一刻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
也许是因为骨肉相连。
下一刻,晏随将怀里的小孩整个身子扭过来冲着自己, 然后又伸出手掌,死死捂住了他的嘴, 这才没让小孩的哭闹声引起深夜里其他人的注意。
晏随抱着小孩回到车里,将他放在副驾驶座上后, 这才终于松手。
晏随的手掌被咬出好几个牙印,痕迹很深,渗着淡淡的血迹。
阳阳哇哇大哭着去掰身旁的门把手,尖叫着想要下车去:“爸爸!是爸爸!”
他都看见了,全都看见了!
晏随一言不发地坐在驾驶座上。
晏家所在的那栋单元楼下停了七八辆车,车顶上的红蓝警示灯一圈圈转着, 偶尔传来一声短促的警笛声。
车内空间狭小, 晏随听到耳边传来阳阳哭到抽噎的闭气声,远处闪烁着的红蓝色光点打在视网膜上,遥远又陌生。
当天晚上,晏随开车将阳阳带回了外公家的老宅子。
小家伙是真的吓着了, 哭了一整夜,后来哭得累了, 勉强睡着, 但在梦中也不时惊悸出声。
晏随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早, 他便开车回了家属大院。
清晨七点来钟的光景, 单元楼下的那片水泥地早已被冲刷得干干净净。
只有还未阴干的深色水渍昭示着昨夜发生的那一场闹剧。
一路上晏随遇见许多平日里相熟的叔叔阿姨。
这些人大多都是晏明达的同事,也算是看着晏随长大的,平日里见了他总要亲切地叫一句“阿随”。
但今天这些叔叔阿姨见到他,要么掉头避开,要么眼神躲闪,没有一个人和他打招呼。
对此晏随并不意外。
从前他年纪还小时,晏明达也曾有数次私下对他耳提面命,不要再和楼上李伯伯家的孩子一起玩,不要再去对门的陈阿姨家吃冰淇淋。
没什么的,如今终于轮到了晏家而已。
盛晴昨晚已经被检察院的人带走,如今家里只剩下一个保姆王姨。
王姨显然也是一夜没睡,这会儿见到晏随上门来,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晏随一言不发地进了门,然后推开书房的门。
书房里一片狼藉,满地都是散落的书籍,正中地板上摆着一个铁盆,铁盆里面已经被烧得漆黑,里面还散落着一层黑色的纸灰。
站在门口的王姨讪讪道:“你爸爸昨天关着门,在里面烧东西……没烧完的文件都被检察院的人一起带走了。”
晏随“嗯”一声,然后带上书房的门。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递给王姨,说:“阳阳这几天住我那边,你给他收拾几样东西,这几天就过去照顾他吧。”
王姨赶紧点头。
说实话,她也不想再继续待在这间屋子里了。
想想就发憷。
***
虽然还没有正式对外通报,但晏明达的事情已经在大院里传遍了。
不过这里不是寻常大院,而是晏明达单位的家属大院。
眼下这个节骨眼上,所有人都谨言慎行,回到家里也不忘约束家人,千万别在外面乱说话,以免惹祸上身。
霍舟是在第三天才听说这件事的。
他急匆匆从清宁赶回来找晏随。
泡在蜜罐里长大的霍大少爷向来不擅长安慰人,哪怕发小刚经历惊天变故,可还是憋不出一句好听话来。
沉默半晌,最终霍舟也只是拍了拍晏随的肩膀,道:“有什么要帮忙的,你和我说一声。”
晏随扯了扯嘴角,“现在人人见到我都躲着走,你怎么还上赶着往上凑啊?”
霍舟生气了:“你拿老子和那些拜高踩低的人比啊?老子从小和你玩到大,也不是因为你爸的官有多大啊。”
他越想便越觉得生气。
晏家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时候,无数的人上赶着来献殷勤。
一朝失势,人情冷暖就体现得淋漓尽致。
“那什么,晏叔叔的后事……要我帮什么忙?”
“明天火化,火化后就下葬了,不办葬礼。”
霍舟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嗯,明天我陪你。”
不管晏明达做过什么,可对方到底是看着他长大的叔叔,上一次见面还是个活生生的人。
晏随突然问:“清宁那边怎么样了?”
霍舟一愣,下意识道:“她没告诉你啊……”
晏随心头一紧,“单爷爷到底怎么了?”
霍舟侧过脸,深呼吸好几口气,才说:“……上周走的。”
那天单萱刚在医院陪完一整晚的床,回到家里才睡了两个小时,便接到了医院打来的电话。
老人家走得太突然,连留在清宁的单萱都没能见到最后一面。
再告诉单茶,也没有意义了。
晏随听见,一时间只觉得脑海中嗡嗡作响。
他也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
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胃癌晚期,原本就是有一天过一天的。
可在陡然听见这个消息时,晏随还是觉得心底生出大片大片的茫然来。
茫茫然的空白几乎要吞没他。
这个学期以来,单萱绝大多数时间都待在清宁陪着单爷爷。
而晏随也会时不时去清宁看单爷爷。
单爷爷知道他对自家小孙女的心意,早就默许。
晏随刚知道真相时,第一次去清宁见单爷爷。
其实单爷爷是非常和善慈祥的老人家。
那时候单爷爷便十分抱歉地和他说:“上次我骂茶茶,是想让她乖乖去省城读书,别天天惦记着要回家。那会儿连带着也没给你好脸色,小伙子,你别生气啊,要怪就怪我。”
晏随听见老人家的这一番话,心中微动。
他听小姑娘说过,她的爷爷没有念过什么书,在工厂当了一辈子的工人,退休后又每天起早贪黑地打理小卖部,终于将两个孙女拉扯到这么大。
而眼下,这个老人家正用小心翼翼的语气对着晏随这个少年人道歉。
他让晏随要怪就怪他,不要怪他的孙女。
上个月去清宁,是晏随最后一次见到单爷爷。
那时老人家刚听说了他申请上了国外的大学,还特意拿了个地球仪,要他指给自己看,MIT到底是在地球上的哪个地方。
晏随还记得那天临走时,自己对单爷爷说:“爷爷,在学校里我会照顾好单茶,不会让她被别人欺负的。”
老人家枯瘦苍老的手握着晏随的手腕,明明说话已经很费力了,但还是一字一句地用心叮嘱他:
“不止是茶茶,你还要照顾你自己。记得按时吃饭睡觉,好好的啊。”
此刻晏随再回忆起来,却恍如隔世。
霍舟沉声道:“既然单萱没告诉你,就代表她不想把你扯进来……你就继续假装不知道好了。”
晏随深吸了口气,问:“那到时候……怎么告诉她?”
这么大的事情,单茶竟还被瞒在鼓里。
旁观人都知道,瞒住她是最理性的选择。
现在距离高考还不到两个星期,单爷爷已经走了,告诉她也于事无补。
大家都很默契地不去想,当事人会是个什么反应。
说起这件事,霍舟也很头疼。
“这件事是她们姐妹俩之间的事,咱们外人别管,真别管。”
说着说着,霍舟又觉得讽刺。
“本来这事怎么可能瞒得住啊?她们家的那个后妈,巴不得看单茶高考前心态崩。谁知道老爷子走之前都没把那笔拆迁款拿出来,现在那对夫妻俩天天在老房子里翻箱倒柜找存折呢。呵,他们也不敢告诉单茶这事儿,就怕她会回来抢遗产。你说好不好笑?”
大约是这几天发生的大事太多,以至于晏随竟生出了几分麻木。
又或者说,直到现在,他还并没有彻底接受晏明达和单爷爷的离开。
他的脑子里一团乱麻,很多事情纠缠在一起,理不清。
两个发小就坐在客厅里,沉默地对坐着。
良久,霍舟眼角余光突然瞥见房间角落里的一个卡通行李箱。
他豁然站起身,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似的,走到这间套房的卧室门口,推开门往里看了一眼。
果然,卧室的**睡着一个小孩,正是阳阳。
小家伙受了惊吓,每天晚上都做噩梦,到了白天才能沉沉睡去。
霍舟“草”了一声,“他妈那边的人呢?怎么现在还要你来管他?”
身为发小,霍舟是清楚晏随在后妈盛晴那儿受了多少气的。
“轮得到你来照顾这小崽子吗?晏随你他妈是不是有毛病啊?”
晏随“咔嚓咔嚓”按着手中的打火机,没吭声。
“我草,晏随你不是吧?难道你还真准备一直带着这小崽子呢?”霍舟越说越气,“那等你八月份出国读书也带着他出去?搞什么啊你,我看你真的有毛病,赶紧把这小崽子扔回他妈那边去!”
话一说完,霍舟便想起来了,晏明达和他的岳丈盛家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岳丈家不倒,晏明达不会倒。
如今晏明达成为弃子,被逼得跳楼身亡,自然是因为盛家早已失势。
盛晴的父亲晚节不保,盛晴也被检方带走调查。从前依附着盛家的那些亲戚早就一哄而散,怎么会有傻子出头来养这个拖油瓶?
霍舟忍不住皱眉。
虽然他嘴上对着那个小家伙一口一个“小崽子”的叫着,可心里也知道,若是晏随不管这个弟弟,那是真没人能管他了。
难不成还要让刚刚失去儿子、已经八十高龄的晏爷爷来照顾这个小孙子吗?
霍舟烦躁地挠了挠头,道:“要不这样,你放心不下,就把他放我家吧,反正我家有保姆,我妈……我妈也挺闲的,估计也愿意帮忙看着。”
晏随摇头,“算了,不方便。”
不方便,自然是对霍家不方便。
“倔驴。”霍舟嘟嘟囔囔道,“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两个发小坐在房间里沉默着抽完了几根烟,然后霍舟再次开口问:“之后打算怎么办?检/察/院的人肯定要来找你吧。”
大家都是在这个圈子里长大的,霍舟知道,晏明达不可能一死了之。
他生前肯定给两个儿子留了东西。
检/察/院的人,必定不会轻易放过晏随。
晏随没吭声,而是将面前的一个文件袋往霍舟的方向推了推。
霍舟打开文件袋,看一眼便明白过来了。
那是一份《离岸信托协议》。
霍舟的名下也有信托,是他刚出生时父母为他置办好的,成年后就可以每个月从里面领钱。
对于霍家这种做生意的人家而言,为子女设信托,是为了防止不成器的后代将家财挥霍一空。
而对于晏明达而言,他给两个儿子设了信托,另有目的。
这笔巨额财富,经过层层渠道流转,如今已经变成了来源干净合法的一笔钱。
所以晏明达当初让晏随不要告诉任何人。
只要他瞒好,旁人纵是有天大的本事,也追查不到他户头下的这笔钱,更没办法拿走这笔钱。
霍舟问:“你想怎么处理?”
隔着袅袅的烟雾,晏随扯扯嘴角,“这个问题,我也问过爷爷。他说,我成年了,让我自己选。”
霍舟低笑一声。
那笔钱太多了,实在是太多了。
多到绝大多数人会想也不想地吞下,多到哪怕连晏随这样的犹豫挣扎,都显得像是个圣人。
沉默半晌,晏随将那份信托协议拿回来,又看了一眼。
“这笔钱里,有两千多个下岗工人的工龄买断补偿,还有三百多户人家的拆迁补偿款差额……我确定的有这两项。可能还有施工工程款吧,说不定是拖欠的农民工工资,我猜的。”
这笔钱,不是纸面上的十位数巨额财富,而是成千上万个家庭赖以生存的几万、十几万、甚至是遮风避雨的住所所汇集而成的。
晏随每每想到这里,便会觉得,晏明达的胆子是真的大,心也的确是够黑。
想来讽刺,如果这样对比来看的话,晏明达对他这个大儿子,居然真的算“还好”。
霍舟安静听着,也没吭声。
他当然知道晏明达的这笔钱来得不合法,但没想到这么触目惊心。
晏随笑笑,“我已经打电话给检/察/院的人了,他们三点钟过来。”
那份信托协议就放在茶几的正中,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客人。
霍舟一愣,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做了决断。
他忍不住冲着晏随的肩膀捶了一拳,“兄弟,这回我是真的服气你。”
顿几秒,霍舟又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来一张卡,放在茶几桌面上。
“里面的钱你先用着吧……不是我爸的钱,我自己赚的比赛奖金,不要就不给我面子。”
两人之间不需要多说什么,晏随也没推脱,收起那张卡,“谢了。”
***
第二天,晏明达的尸/体火化。
晏老爷子没有到场。
在场的只有晏随、霍舟,还有两个检/察/院的检/察/官。
等到一切仪式结束后,晏随和霍舟两人从公墓开车出来,回市区。
是霍舟开的车,“你这几天都没合眼吧?行了,去后面睡一觉吧,今天我给你当一回司机。”
晏随“嗯”一声。
他的确已经有整整五天没有合眼好好睡过一觉了。
只是车子刚开出不到一公里,晏随的手机便响了。
是蒋子昂打来的电话——
“随哥随哥,你现在在学校吗?单茶这边出事了!”
晏随几乎是在瞬间清醒,声音里有不自觉的颤抖:“我现在就过来,她怎么了?”
蒋子昂说:“她们宿舍那个白雅言发神经,突然跑去告诉单茶说她爷爷病死了,还说什么她连爷爷的葬礼都不回去参加,狼心狗肺……不是随哥,你赶紧过来看看吧!我还没见过单茶这个样子……”
作者有话说:
那个,不会高考失利的,作者本人最讨厌考砸的情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