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扎在中州湛宁城的云琅手握三万飞云骑,密切注视着江南的战局。不知为何,他不愿意让林丹沙和不弃同住在一个院子里。安顿伤兵的事情打理完毕,便道军情紧急,带着不弃返回了湛宁城。

而对林丹沙,云琅则以救人如救火,伤兵太多,医者太少为由,让林丹沙不好意思跟着他走。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弃幸灾乐祸。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林丹沙也这样觉得。如果她不找南下助大哥一臂之力看治伤兵,那么,云琅就不会用话挡住她。

不过,她也不恼。因为回望京的大管事已经让人快马加鞭捎来了信。花不弃在湛宁城的消息已经当面告诉了莫若菲。

皇帝想要的女人,云琅有胆子碰?就算他有胆,花不弃肯吗?林丹沙乐得装大方。委屈的表情尽现于脸上,让云琅做出这个决定后,对她更多一层歉疚。

湛宁城将军府后院守卫森严。云琅很想每天处理完军务就去寻不弃。但他每每走到院子门口就自动地转身离开。脑子里拼命地想推开门看看不弃在做什么,脚步却已经带着他的人走远了。

夜晚来临时,他又忍不住跃上墙头,远远地望着窗户纸上不弃的剪影发呆。偶尔不弃会走出房门,独立站在院子里南望出神。云琅便盼着她在院子里多待一会儿,能让他多瞧她一会儿。

月亮东移,秋风吹来凉意。不弃拢了拢手臂,计算着望京来人的时间。

她其实是盼着云琅能来和她说会儿话的。她想知道江南的仗打成什么样子了。哪怕不告诉她陈煜的消息,也好。

但是云琅就是避而不见。守门的士兵木头似的钉在门口,对她的恳求充耳不闻,当聋子。

她想,云琅是臣,东方炻是君。所以他才不好意思见她。虽然是林丹沙主动报知了她的消息,云琅仍会觉得内疚的。

不弃正打算回房,突然看到地面多出一截影子。她没有往假山处看,心里的喜悦点点冒了出来。她想了想,抬着望着月亮迷茫地开了口:“怎么能怪云大哥呢?四小姐是他的未婚妻子,我又是东方炻要的人。他如果想放了我,四小姐就是欺君了。他不顾自己,又怎能不顾四小姐呢?花不弃,你还是认命吧。皇宫比你从前住的狗屋好多了。有吃有住还想怎么样?不知道皇宫里能不能养条狗陪我。”

她叹了口气,慢吞吞回了房。吹熄灯后,她自门缝里往外瞧。地面上的影子在动,没过多久又定在地上。

不弃很有耐心地等着。丑时过后,那个影子一晃,消失了。

“三个时辰?这么长时间藏假山后面,应该对我还有心吧。”不弃打了个呵欠,贼贼地笑着钻进了被窝。

云琅木然的离开。月光照在不弃脸上,那种迷茫,那份单纯,那双亮得惊人的眸子里透出的灰败颓然让他心如刀绞。

一切都是他的错。如果他没找回不弃而是暗中保护她,她还自在逍遥的做她的小乞儿。如果不是因为吃醋与忌惮,林丹沙也不会瞒着他把消息传出去。

他想起在莫府意外见到不弃的时候,她和他大吵一架。她哭着跑走,一个人逃离莫府。莫府小姐的身份不能给她锦衣玉食吗?她只是希望自己活得快活一点,不再寄人篱下。哪怕做乞丐,她也高兴。

耳边仿佛传来药灵庄初次见面时不弃大喊小贼钻狗洞跑了的声音。云琅想,他杀了和她相依为命的狗。他慈爱的姑母对她下了剧毒要她死。他的未婚妻子出卖了她。他的表哥现在要不弃进宫,想了宰相还不够还想当国舅爷。他长长的叹息,他一家人都欠花不弃。

云琅回到议事厅,因江南战局未定,这里通宵灯火通明。斥候传来的消息在此一一汇总,然后用八百里加急送往望京。

他走进议事厅时,看到几名副将神色焦急,军中幕僚正在交头接耳。云琅脸一沉道:“何事?”

一名副将上前递给他一封密报。云琅看了,脸色更为难看:“关野竟要火烧杭州与城同亡?”

“将军,南征军中意见不合。征南大将军不理会关野要破城而入。监军大人和幕僚则主张围城不攻。双方争执不下,征南大将军便道不管战事了。他要带着亲信去小孤山散心。让监军大人全权指挥围城。监军大人已将征南大将军暗中软禁了。此事可怎生是好?”

云琅心里一黯。表面上征南军由陈煜指挥。军中的监军大人却奉了旨要看住他。且在关键时能取代大将军发号施令。这也是为了防止陈煜掌控南征军后倒戈一击的防范措施。

他想了很久,终于对众人说道:“本将军奉令带飞云骑留守江北,就是为了保存实力确保收服江南。皇上有旨,根据战况,飞云骑可决定出征时机。如今征南军中主帅与监军有了矛盾。很容易让关野乘虚而入。传令下去,明日准备,后日点卯,三万飞云骑渡江南征。”

“是,将军!”在湛宁城留守,飞云骑的将领们早就闲得不耐烦。此时群情激愤,恨不得马上渡江,让关野点厉害瞧瞧。

布置妥当之后,有幕僚笑道:“南征军如今两种意见。将军若带飞云骑南征,是围城不攻还是攻其不备?”

云琅傲然说道:“南征军的监军大人与众位幕僚都是皇上的家臣。精于谋略。不攻是为了保存实力。征南大将军想强攻,就需要一支精兵。两方争执,必然是因为征战伤亡大,北地的士兵水土不服,精兵强调。本将军前去,便是攻城的精兵。南征兵围城便是尽责了。”

“将军深谋远虑。飞云骑可夺得头功一件!”

云琅略一怔,含笑不语。他当然不是想抢破城的头功。虽然在别人眼中,飞云骑养精蓄锐,在南征军打疲了的基础上理直气壮的抢了功。他只是想,他可以借口起兵出征,防守不严,让不弃跑了。

知道江南军情之后,云琅决定,带不弃去江南见陈煜,放他二人远走高飞。

他回望后院,眸色深沉。

“如果你心里只有他一人,我宁肯放你离去,也好过瞧着你困在宫里而自责一生。”

“如果初见时,我知道以后我会喜欢上你。我就算伤得再重,也绝不会逃进你住的地方认识你。”

“如果有来世,我会请地藏王菩萨为我减寿十年,让我比莲衣客早一步找到你。”

他没有错,他只是迟了一步。他没有给她送过鸡腿。他没有在天门关救她一命。他没有在南下坊替她挡箭。她纵是以为自己中毒要死了,声声念叨着的,还是她所喜欢的莲衣客。

不知觉间,东方已泛起鱼肚白。云琅躺在睡榻上,苦涩地想,明天,他就要送她去见陈煜。

巳时末牌,他的亲兵云七急声唤醒了他:“将军,京中钦差大人来了!请你去前厅接旨!”

云琅被吓出一身汗来。心乱如麻。他怒道:“怎么京中钦差大人就到了?沿途难道就没有消息传来?”

云七呆了呆,愁眉苦脸地说道“钦差大人没有惊动沿途官府。都到了城门口才亮明身份进了城。”

云琅站起身,看到云七端来洗脸的热水,他将脸往铜盆中一浸,清醒过来:“告诉钦差,我马上到!”

云七应下急匆匆地跑开。云琅迅速地出了房门,脚步才往不弃的院子走得两步就停住了。他转过身走向了正厅。

黑凤托着圣旨,木然站在厅中。见云琅赶来,摆下香案读了圣旨后,黑凤便道:“人交给我,我即时起程回去复旨。”

云琅呵呵笑道:“黑大人来得正是时候。我明日点卯,飞云骑渡江南征。末将正愁带兵走了,钦差还不来,人不知道该送往望京还是囚在城中。黑大人把人带走,末将便了结一桩事。”

“祝云将军南征大胜!”黑凤拱手一揖,带着几名禁卫军直奔后院。

云琅对云七使了个眼神,负手走出了正厅。

“将军,请吩咐!”

云琅见左右无人,低声说道:“黑凤带了三百禁卫军来。他性子急,必走陆路。到了军营,你赶紧去亲卫营找些好手,换了好马赶到丹霞山脚下设伏,布下陷阱。”

云七哆嗦了下道:“少爷,这是要砍头的!”

云琅瞪了他一眼道:“你笨啊,我要叫你明目张胆出手,不知道拉一千人马射翻了事?沿途大队人马能歇脚的地方就那么几处。在饭食酒水中下药,把黑凤弄晕了把人劫走就成。明日飞云骑应卯出征,江北本来就有小股反贼闹事。咱们抵死不认!这事若给爷弄砸了,你就要再跟着我了。”

云七苦着脸点了点头,悄悄出了将军府。

云琅站在厅前,不多时便看到禁卫军簇拥着不弃出来。他往旁边一站,对黑凤拱手道:“黑大人慢行,末将还有军务要忙,不送了!不弃,这些日子多有怠慢,云琅先行赔礼!”

不弃嘴一扁道:“你怠慢我没关系,皇帝陛下不会怠慢我就成。黑大人,你不会弄车囚车送我去望京吧?”

黑凤一窒,谨声道:“姑娘言重了,请!”

不弃蔫蔫地看了云琅一眼道:“此一别不知何时再见。云将军成亲时,别忘了知会一声。我会备份厚礼。”

云琅被她的话堵得胸口发闷。他别过头想,不弃,等我救了你走,你就不会误会我了。决心一下,他堆出满脸笑容道:“一定。”

岂知不弃看到他这个笑容火气就起来了,哼了声道:“你在乌家集干的好事,我也会全部告诉皇帝陛下的!”

云琅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抬眼前看到不弃满脸促狭,不觉呆了。

出城不久,黑凤骑着马靠近了不弃的马车,极为有礼地说道:“姑娘请下车吧。”

不弃掀开车帘,对黑凤眨了眨道:“你是想单独带我走?”

黑凤并不否认,淡然说道:“姑娘难不成忘记在苏州府的事情了?醉一台云琅和元崇打架,公堂上冒充讼师。皇上的记性向来很好。云家几代忠心助皇上打江山,云琅是飞云堡的独子,皇上不想因为了一个女人杀他。但是云琅如果动手,国法不是儿戏。皇上要护他会很难做。姑娘明白黑某的意思?”

不弃露出极惊诧的表情:“不是吧?你的意思是云琅会半路跑来劫了我走?他要放我早就放了,还用等在路上动手?”

黑凤眼里掠过一丝嘲笑,他没有看不弃,望着宽敞笔直的官道说道:“皇上知道你在湛宁城,他若放了你,摆明了是和皇上作对。云将军又不是傻子。现在人交给我了,中途劫走来个抵死不认多好。我的手下亲眼看到他的亲兵云七急匆匆地出了将军府,直奔军营而去。他若不在路上设伏,老黑我也枉为黑组之凤了!”

都是人精哪!古人的科技不发达,并不意味着脑袋也比现代人笨。不弃佩服地想,东方炻的心思细密,云琅不来劫人便罢,否则吃不了要兜着走了。

她心里洋溢着一种温暖。她禁不住想起在莫府的日子。天高云淡,阳光明朗的午后,她裁剪着糊孔明灯的细绢。不用看,也知道云琅在偷偷看她,痴心眼里藏。

那个打死阿黄钻狗洞逃走的骄傲少年。那个元宵节挂了满院花灯送糖人向她道歉的羞涩少年。那个叫嚷着要她扔掉莲花铜钱的嚣张少年……他已是大将军了。将来他的路会比眼前的官道更笔直。底层人的生活永远是为了三餐温饱而努力,她怎么肯让他去经历?

不弃笑道:“云琅真要来劫人是他不懂我。你家主子对我很好。望京也不是龙潭虎穴。有多少女人能得到他的宠爱?我会很听话的跟你走,你不用担心我还会逃。从前我逃走,是因为我还盼着能和我的莲衣客在一起。但现在我明白了,你家主人防云琅防得这么紧,我若不跟你回去,陈煜就会死。”

黑凤沉默了下道:“你很聪明。”

“我不是聪明,我只是多活了些岁数。”不弃轻叹。她扬起笑脸道:“天下都会是你家主人的,我最多只是不爱他罢了。生命中有爱最好,但我的底线是能活下去,能好好活下去。有充饥的食物,有遮风挡雨的房子。你可能不明白,我六岁的时候就可以为了活下去抢狗盆子的糠食。不论是进莫府做小姐还是回朱府做继承人。我一直觉得是格外修来的福气。你能否替我先传个信给东方炻?我不想恨他,请他不要杀陈煜。”

黑凤第一次觉得不弃与众不同。他干脆地答道:“好。”

不弃的笑容便直达眼底。如果在天门关她会知道有一天,她也能保护那个冷峻的莲衣客,打死她也不会相信。

不弃换了男装后,上马与黑凤急驰而去。回头时,看到马车依然在缓行,旁边已多出一个身材打扮和黑凤一模一样的人。

她望着黑凤笑道:“准备得很周到嘛!咱们是沿着官道赶路?”

黑凤答道:“不,前面运河中有船等着。水路慢,云琅必定以为我会走陆路。”

官道上扬起长长的尘土,二十余骑策马飞驰。

当先一人正是云琅。他穿着黑色的武士服,阴沉着脸,嘴紧抿着,目光冷峻。手中的鞭子毫不吝啬的抽在马儿身上。

云七委屈地跟在他身后,暗骂黑凤奸诈。他又不免担心,明日飞云骑便要点卯出征,能赶得上吗?他不敢开口,拼命鞭策着马疾行。

傍晚时分,一行人终于赶到了赵家镇码头。

“将军,这么多船,怎么找?”

云琅黑着脸道:“挨着搜!”

云七急了:“这不成了明抢?!”

云琅暴怒地说道:“谁叫他要改装成百姓走?他现在不在钦差队伍里,我抓江南细作有什么不行?飞云骑南征为的是打江南一个措手不及,细作探知了军情,我不该来抓?!猪脑子你!”

云七哆嗦了下,埋头就往码头上冲。嘴里嘀咕道:“谁猪脑了?掩耳盗铃的可不是我!”

穿着军服的亲兵们黑着脸冲上一艘艘船只,云琅骑在马上,心急如焚。

直搜到月上中天,亲兵们灰头土脸地回来了。云琅瞟了他们一眼,把头转向了一边。心仿佛压上了一块石头,重得让他难以呼吸。都是他的错,是他把不弃送进了宫。东方炻有什么本事,他都清楚。不弃去了望京,东方炻不放人,谁也带不走她了。

他拉转马头,轻声说道:“回去,明日渡江。”

云七的胆子此时却大了:“将军,小的肯定他们就在船里。不若把所有人都赶下船,放把火烧了。大不了多赔这五六条船的损失。”

“如果要做到这一步,我何苦等到她被带离湛宁城再动手?猪脑子!”云琅怒了,扬手一鞭抽在马上,掉头就走。

云七摸了摸脑袋,委屈地跟上。一路上也没想明白,自己这主意怎么又拍到马蹄上去了。

底舱之中黑凤奇怪地问不弃:“你怎么不出声喊?我并没有堵住你的嘴。”

不弃反问道:“你为什么不怕我喊?”

黑凤怔了怔,眼里露出一丝笑意:“云琅是不会直说来劫你的。他真的发现了,镇外还有一千士兵。他明日要渡江南征,赵家镇是他唯一的机会。本来是可以不停船直接走的。但是皇上仍想试试他,看他是否会因为你贻误军机。”

不弃笑道:“咱们可以回舱房了吗?我只想好好洗个澡睡一觉。我不喊,是不想他获罪,很简单。”

河水拍打着船只。不弃躺在**轻笑着想,东方炻是担心云琅会为了她放过陈煜吧。云琅肯来又没能带她走,他渡江之后,就一定会保住陈煜。她打了个呵欠喃喃说道:“陈煜,我在望京等你。”

杭州城被围得水泄不通。从前的秀丽已不复存在,冰冷城墙上染满血迹。城外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的军帐营寨。阳光照在城头站岗的士兵身上,他们眼神木然,神情疲惫。

皇宫里却又是另一番景象。大臣们心不在焉地站在品级台上,金殿内数日来只有三个声音。一个是大元帅关野的,慷慨激昂半日。紧接着是康明帝的声音:“关卿辛苦!准奏!”再然后是太监的声音:“退朝!”

康明帝下了朝直奔后宫。苏杭出美女,他心烦之时只想及时享受,忘记杭州被围。哪怕少烦恼一刻,也好。

走到后宫,他又想起了芜太妃。

朱府的小姐的确长得娇柔可人,他又急于宠爱她,想得到江南世家们的支持。还没等他从贵妃的温柔乡里脱身出来,江北的军队就打过了江。江南水军都督常宽又降了,雪上加霜。

年轻的康明帝此时心里充满了颓然与惧意。杭州城外大战之后,双方各有损伤。但是各路王爷显贵看到信王爷之子成了征南大将军,都纷纷前去投靠。得了保证之后便不再支持南魏朝廷。

权贵和世家们都想得很分明。这不是异姓人夺陈氏江山。是自家人在窝里斗。南魏朝廷给了他们什么好处?只会要钱要粮要人。习惯了江南温柔乡的贵人们不想这场战争持续下去。

江山是陈家的。陈氏皇族正统子弟都有资格。原来的三皇子能坐,先德仁皇后的嫡子诚王的孙子来坐也无可厚非。

加上北魏消息传来,江北安居乐业,治理得井井有条。江南却仍是个烂摊子。康明帝要是降了,牺牲他一个,幸福所有人。

文官们都各有打算。唯有关大帅不肯。康明帝是他一手推上皇帝宝座的。他在南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降了北魏,他能有这等好处?何况他也知道,自己与北魏南征军血战数次,杀了多少北魏士兵。手上的血洗不干净了。他降了北魏最终连个死忠的名声都得不到。

但是关野的话他们也反驳不得。诚王孙杀了先帝,是谋反夺位的奸人。可是北魏朝臣中先帝的臣子只要不碰死在金殿上或以死明忠者都又重新成了新皇帝的臣子。望京城破,几乎没有先朝臣逃过江来。南魏的大臣们都是江南地方上的官。有的连先帝爷一面都没见到过,又有多少的忠心呢?

先帝信任的相爷白渐飞都不吭声了。大家还能说什吗?

康明帝只觉得悲哀。一朝天子一朝臣。为什么到了他就要做个短命皇帝?他有些后悔杀了二哥,否则他还有个兄弟陪着他。

他想起柳青芜,心底里漾动着一丝温柔。这个女人是他的。她还在南魏皇宫里。康明帝的脚步毫不迟疑地迈进了芜太妃的宫室。

他自然想不到,现在的芜太妃已经换了个人。

柳青妍很吃惊地看到康明帝来,脸上自然浮起一层柔弱无力的微笑:“皇上怎么不陪贵妃了?”

康明帝喜悦地走上前去,坐在榻上执起了她的手,柔声说道:“阿芜,你怪我这么长时间没有陪你了?”

你最好别来,等我得了命令自然会找你。心里这样想着,柳青妍脸上适时的露出幽怨来:“你好,就行了。”

她没有称他为皇上,这让康明帝仿佛又回到做皇子时。他埋下头低声说道:“阿芜,当年我在皇子府看到你时,真不敢相信你会爱上我。我以为只是你的野心。”

“我是你的人,难道你还不放心?”

“是啊,我的王妃已经死了。我娶关野的女儿做皇后是为了她父亲的兵权,娶朱府的小姐是为了得到江南世家的支持。阿芜,只有你在。现在杭州城被围,破城只是早晚的事情。我的那些皇叔们,那些皇亲们都看到东方炻待陈煜的宽厚,都要弃我而去了。关野是忠心的,但他的忠心保不住江南,保不住我。”康明帝阖目轻声说着。

柳青妍看到那张年轻英俊的脸上显露出一丝苍凉。她心弦一震,记忆里便浮起了莫若菲绝美的脸来。他曾和康明帝一样,孤单的找不到一个说话的人。她下意识伸手抚摸着康明帝的脸。

“如果城破,你会怎么办?”

康明帝喃喃说道:“我不会降的。我也没有地方去。与其隐姓埋名郁郁一生,我宁肯死。死了去向二哥赔罪。我不该为了偏安江南争这个皇位杀了他。二哥对我极好的。阿芜,你是有武功的,如果我死了,你别跟我陪葬。离开这里吧。你还年轻,将来隐姓埋名过你的日子去。”

柳青妍眼里闪动着一缕幽光,她叹了口气道:“你都死了,我活着做什吗?我如果能逃出去,我便带着你一起走。咱俩一起可好?”

康明帝摇了摇头:“阿芜,东方炻恨你入骨,你一个人走还有机会。带着我肯定走不了。我不想你落在他手里。如果你执意留下,城破之时,我宁肯先杀了你再自尽。你是我的女人,我不想他折辱你。你顶着太妃的名头已让我内疚之极。”

柳青妍一震,那双诚挚忧伤的眼眸不会说谎。他真的爱上柳青芜了?

一只白鸽飞进宫殿,站在窗台上咕咕叫着。柳青妍目光闪烁,柔声道:“我看你是为围城的事累着了。要不在我这里歇会儿?我替你揉揉头,舒服地睡一觉,什么都别想。”

康明帝嗯了声。

她轻轻揉着他的头,不多会儿就听到他发出轻轻的鼾声。

柳青妍停了手,无声无息地离开。她走到窗前从白鸽腿上取出一张纸条来。

飞云骑已至杭州外,今晚攻城。她回头看着康明帝。东方炻并不想杀他,他打算养着康明帝。留着,会让先朝的臣子们觉得他宽宏大度。江南忠心于先朝的人怨怼之心会减弱。

柳青妍走出宫室,吩咐人仔细侍候。她缓步走向御花园,该怎么做,她还要仔细考虑一番。

江南的园林不似望京。御花园一步三折,亭台楼阁错落掩映于假山绿树流水之间。明明近在咫尺,行来却分花拂柳好一番踏桥绕路。

柳青妍穿过座太湖石假山后,前面曲径通幽处走出一个着绿袍的男子,他面容斯文,神情恭敬。她慢慢走过去,妩媚一笑:“相爷,劳你久等了。”

白渐飞揖手道:“皇上去了太妃处,下官多侯些时辰也无妨。”

他说的轻松,柳青妍却知道没这么容易。杭州府这座行宫是先帝还在时就修建了的。宫里的太监与宫婢是原来行宫里的。南魏建都杭州后,关野分了自己的兵充当禁卫军。他的女儿是皇后,宫里的人逢高踩低,忠心都给了关氏。白渐飞想瞒过关野与皇后的眼线在御花园里等她,是很难的事。

所以柳青芜很诚恳的赞了他一句:“怪不得主人道,要以最小的伤亡取江南非白相莫属。若不是你早投了我家主人,我就使不得掉包计了。”

“太妃谬赞!”白渐飞客气的引路,行至不远处的另一座假山之中。

他选的这处地方极妙。这座假山极大,中间又分出一道岔路通往建在山顶的亭子,另一条则是柳青芜来时的路。他俩站在假山的中高处,无论从哪个方向来人,都望得清清楚楚。且三条路同时有人来,还能寻个犄角旮旯藏上一藏。

“想不到白相心思如此细密!”柳青芜望向前面架在池塘中的小桥轻叹。

“白某远不及主人!”白渐飞诚恳地回道。

望京城破,他以为他完了。就算投降也没了前程。但东方炻在望京城里的细作却找到了他,嘱他跟着柳青芜。

白渐飞很佩服东方炻。东方炻料定,柳青芜在城破时会带着他一起南逃。

柳青芜去江南总归是一个人。他是先帝的臣子,柳青芜只是一个女人。江南的官员更相信白渐飞。可是柳青芜当时走的时候卷走了皇帝玉玺。白渐飞佩服的就是这一点。东方炻居然就让她带着真玉玺走了。这是皇帝玉玺!

他刚开始还不明白东方炻放他和柳青芜离开望京的用意。单说安插一个奸细吧,用不着这般大手笔。直到柳青妍顶替柳青妩出现,他才窥探到一些东方炻的心思。

“飞云骑已至杭州。今晚就会攻城。主人令我冒充青芜留在康明帝身边是保护他。主人不想杀他。”柳青妍简明扼要地说明自己的任务。

白渐飞沉默了下道:“城破,皇宫将是关野负隅顽抗的地方。以关野的性子,他会杀皇后,会自尽。在这样的情况下,皇上必生死意。”

“我有办法令皇上不去寻死。但是我要你做一件事。”柳青妍低声说出了自己的安排。

白渐飞涌出一个笑容道:“我这就去。”

他选定另一条路离开,走得几步后回头苦笑:“白某这生本想高立朝堂一酬壮志,无奈到了最后却成了卖主求荣的小人。如果早一天跟随主人白某的际遇会有不同。柳庄主,他日若走狗烹时,请替白某美言几句,给我个痛快就行。”

柳青妍惊讶地望着他,嘴里轻轻说道:“主人是心胸开阔之人,白相多心了。”

多心吗?他想起陈煜成了征南大将军,心里滚油似的难受。东方炻居然还让他做征南大将军。哪怕是做成江南的贵人们看,他还是高高在上。自己呢?虽说早投了东方炻。杭州城破,南魏完蛋,他还有何面目重回望京做官?做官要做不贰之臣。先帝崩了,他追随康明帝成了南魏相爷。如今南魏没了,他难道还有机会追随第三个皇帝?他有这样的厚脸皮,脊梁骨也会被人戳穿。

白渐飞很迷茫。但眼下的形势只能让他做出两个选择。作为文官之首,要么陪自尽全忠。要么就看东方炻的胸襟,是否会饶他一命。或许他留着一条命将来做个闲士了度残生是最好的结局。

正想着,他已踏进假山顶部的亭子。他本想从亭子另一边的路离开,谁知抬头间竟看到一个宫装美人站在亭子台阶上对他冷笑。

“贵妃娘娘也出来透气?”白渐飞行了礼,心里焦急起来。

朱府的婢女甜儿冒充不弃进了宫。她长得娇小甜美,进宫之后康明帝几乎每天都到她宫中。她悲哀又甜蜜地想,每个人做事都有自己的目的。皇上是为了得到江南世家的支持宠爱她。她是为了报朱府之恩顶替了小姐。但是皇上对她极好,她也盼着能飞上枝头,不再做卑微的婢女。她甚至想,如果城破,她会随着皇上一起死。

假山之中隐约的话语全听进了耳里,甜儿望着白渐飞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告诉皇上,她就背弃了朱府。不告诉皇上,她又舍不得生命中第一个男人被如此算计。好在,他们说,要皇上活着。

“服侍我的人都被我支走了。本宫也逛得累了,该回去了。白相稍留几步吧。”甜儿露出柔美的笑容,施施然抢先一步离开。

白渐飞左右看了看,脑子飞快转动。是否要杀她灭口呢?他瞬间想到了不弃,在甜儿经过他身边的瞬间压低声音道:“城破时,你是想死还是想和皇上在一起?看在你家小姐的份上,我帮你。”

甜儿意外地抬起头看着他。和皇上在一起?东方炻不杀皇上软禁他,那么,她飞快地答道:“如能侍候皇上,奴家感激不尽!”

白渐飞要的就是这句话。他退后两步,让甜儿从他身边经过。甜儿替她进宫,她会感激。保住甜儿,花不弃会想办法还他这个人情。天底下能影响东方炻和陈煜的人只有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