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铉定了定心神,道:“你说。”

柳萋的手指在图纸上轻轻一点,说道:“这里是上都,这里是镶河。上都城三面环山,一面邻水,地势蜿蜒并不适宜作物生长。镶河居于上都城东,地势平缓土地肥沃,每年亩产丰厚,自足之余太半收成都供给了皇城上都。”

梁铉看着柳萋指向的位置,点了点头:“镶河素有‘上都粮仓’的称号,此事天下皆知,有何不妥?”

柳萋微笑:“皇上登基那一年离阳举国大旱,百姓颗粒无收,就连物产丰足的镶河也都很难调配出粮食供给上都。可是那一年,上都城却并没有任何捉襟见肘的痕迹,世家贵族依旧钟鸣鼎食,百姓也都安居乐业,一片祥和。可就在皇上登基前半年,镶河突然暴乱,王爷您亲自请命带兵镇压,当时还是太子的皇上亲临现场赈灾。你们兄弟二人应当是见过的,真正的人间地狱。”

梁铉顺着她的描述,回忆起了那段至今都觉得胆寒的经历。

为了保住自己的官位,供给上都城的挥霍用度,镶河刺史与镶河协领一起压住了受灾情况,将镶河全部的粮食搜刮干净,甚至是居民家中的存粮也都被尽数收缴,霎时间百姓无粮可食,山上的野菜、河里的水草都被吃了个干净,可百姓的饥饿并没有得到缓解……

一但饿着肚子,腹内空无一物接近死亡的时候,人便不再是人了。

梁铉乔装打探消息,见到一户百姓门窗紧闭与外界隔绝,院子里支起一口铁锅,污浊的热水在里面不停地翻滚,随着水面沸腾上下漂浮着的,是婴儿的四肢和头骨……

铁锅旁边围了一群面黄肌瘦的灾民,他们已经没了怜悯,没了感知。面对饥饿,似鬼魅般望着铁锅里面的肉汤。那种癫狂的目光,是梁铉多少年都没办法忘却的噩梦。

那是他第一次违背皇兄的命令,将镶河府上下二十七位涉案官员当众斩杀,没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立刻快马加鞭提着滴血的乌月枪回到上都城户部粮仓,连杀三位户部官员镇压现场,带着七万将士,将上都城三分之二的存粮尽数搬空。

有人弹劾,有人镇压,在掰扯不清的亲族伦理、纠缠不断的重重律法之下,一场长达半年的三王之乱由此展开……

如今上都城各大豪门对梁铉退避三舍,就是因为他曾不经审问手刃整整三十名在籍官员。此等嚣张,何人敢惹?

柳萋伸手在梁铉发呆的眼睛前面晃了晃,梁铉回神,想起了自己身在何处。

对面的美人勾了勾嘴角,柔声说道:“王爷当年威严骁勇,事迹早已传遍,可是妾想说的并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梁铉问道。

柳萋的手指在地图上面某一处轻轻画了一个圈,声音悠悠,好似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而来。

“在离阳境内,本地农业衰败,依靠邻近州府供给的城池还有一处——西南道,岭南府。”

“有何不妥?”眼下不是灾年,圣上登基之后风调雨顺,大有政通人和之势,就算是路途遥远的岭南也断然不会发生镶河那样的暴乱。

柳萋道:“前几日丹枫说,听雨阁常喝的橘红是王爷从宫中拿回,是贵州新进献到皇宫的。”

梁铉点头。

柳萋重新低头在图纸上指了两下,说:“贵州也属岭南府统一管辖,山川陡峭险象环生,每年只在初秋时节运送货物与岭南府众多贡品一起送往中原各处。春天不是贵州特产入宫的季节。”

梁铉拄着下巴想了想,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了。宫中物品层层筛选,能够进入大内的绝对不会是粗制滥造的东西。那橘红我喝过,品质比每年例行的贡品更胜一筹,可见是精心挑选后特意送来的。进献之人只说贵州而不提岭南,怕是山危水险,两地政权离心,贵州府意图自保,送些礼物试探态度的同时,传递些信号过来,提前跟朝廷卖个好。”

“岭南王府,要反。”柳萋双唇微启,轻飘飘就将一场足以动摇国本根基的叛乱直接点出来。

梁铉的心重重地跳了一下,抬眼望着面前的人。

她通身洁白,发丝散落,在昏黄的灯光下更显娇美,一举一动都好似带着勾人的钩子,低着头,赤着足,在一张一旦被发现就会被处以极刑的地图上指点江山。

仅仅凭借一杯橘红就能推断出潜藏的反叛动乱,何等的见微知著,何等的见识气度。连皇兄都没有发现的事情,她竟然能推测得如此详细。

她究竟是什么人?

柳萋抬头看向他,再次微微一笑:“王爷不用好奇妾的身份,该您知道的时候,您自然就知道了。妾不问王爷与陛下的筹谋,王爷也不问妾的来历,彼此保留些距离与神秘,不好吗?”

“你怎知我和皇兄有所筹谋。”

“在其位而谋其政,王爷和陛下所见……”柳萋轻轻用手背敲了敲面前地板上铺着的那张巨大的地图,“无非是万里江山,普天王土。”

柳萋太厉害了。

厉害到他甚至产生了些许忌惮。

梁铉长长吐出一口气,再说话时已经完全没有了刚刚二人之间的暧昧情谊,取而代之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小心翼翼。

“我如何相信小娘没有恶意?”

柳萋收回自己的目光,撑着地面站起身,冲着梁铉张开了双臂,两手一摊:“那王爷杀了我吧,您就放心了。”

梁铉抿了抿唇,拎着油灯站了起来,扫过柳萋头顶的白玉簪子,那是他下朝路过首饰铺子时候看见买回来的。

没有多么贵重,但是触手生温,造型圆润,柳萋一身素净纱衣坐在阳光下的时候就是那个样子。像玉一般。

他终于张了张嘴,说道:“不用杀你,我放心。收好图纸别让外人看见,今夜所谈之事也不要告诉旁人。”

柳萋弯腰从地面上捡起一侧卷轴,一边卷着一边询问:“王爷有何打算?”

梁铉道:“这两日我会派人跟贵州来使接触一番,等印证了今夜的猜测,再把消息送到皇兄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