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秀爹娘回来了, 芦花站起身来跟他们热情地打招呼。

香秀娘看她洗尿片的木盆里,水里冒热气,抬头便往猪圈那边瞟了一眼, 然后脸色沉了, 对芦花道:“大少奶奶, 你省着点用柴禾呀。洗个衣服都要烧热水洗, 照你这么个用法,我们家囤积的柴禾很快就要烧完了。才开春,今年的谷草和包谷杆要等到秋天才有。没了柴禾, 后面几个月一大家子用什么烧火做饭呀?木炭要镇子上才有得卖, 而且我们穷苦人家也没那个命用得起木炭。”

芦花的脸腾地一下烧起来,忙解释:“婶儿, 误会了。刚才我那小弟弟拉了屎粑粑, 这热水是给他洗了屁股后的脏水。我看直接倒了挺浪费的,想着尿片上也糊满了粑粑,不如用这水来洗尿片, 洗个头道完全没问题, 就……”

香秀爹撞了下香秀娘的胳膊肘,暗使了个眼色,转脸对芦花笑道:“大少奶奶你忙你的, 我们就进屋去了。”

“好,叔叔婶子你们自便。啊对了,叔,下午我有空, 我已经跟香秀说下午也可以去帮你们地里干活儿。”

“那敢情好呀, 谢谢你了大少奶奶。”

芦花假做没看见香秀娘不屑地撇嘴, 犹自笑着道:“不客气, 都是我应该做的。平时叔和婶子这么不遗余力地帮我们,我都不知道怎么还你们这份恩情。只能指望着我们家齐书早点出息了,到时候回来定要他给叔买几瓶好酒几捆好烟,给婶子扯上几匹上好的缎子做衣服聊表谢意。”

香秀娘这才展开笑容。

老两口将锄头搁在猪圈旁,又放下扁担箩筐,进堂屋去了。

芦花暗自吁了口气,重新坐下来,再憋着一口硬气用双手费劲儿地搓洗着木盆里的尿片。

开春,山上的雪水慢慢融化淌进溪流河水,手伸进去,仍旧冰得刺骨。

芦花先自院外面经过的小溪边把婆婆冯慧茹的衣服裤子洗干净了回来、晾好,正蹲下来,才将一双冻得通红的双手浸在热水里暖和不到一分钟,后脚,就给回家来的香秀娘看见了。

她想用使力的劳动来转移自己无处发泄的郁气,没想,屋里很快传来了香秀娘的抱怨。

“真是穷讲究!我生五六个孩子,不管天多冷,个个洗屁股都直接用的冷水洗,不一样长得好好的?就因为她们那种娇惯法,那孩子才给养得体弱多病,夜夜啼哭……”

“娘---”善良的小香秀试图阻止她娘。

“大人说话,你少插嘴!……老头子,你刚才为什么不让我继续说?哼,我还想说,她一家子什么都用我们的,原来还有个清箫帮着挑水砍柴喂猪,现在倒好,两个女人水不挑也就罢了,毕竟那活儿重,可连柴禾也不知道自己去拾,这就过分了啊。她烧水做饭,全都是直接抱我们家的柴禾去用,你可知道她们都已经烧完了我们两个稻草垛子了!呵,她还晓得玉米杆子经烧,如今都不去后坡抱谷草了,连烧火的柴禾她都知道拣好的用!”

“哎呀,行啦行啦,人已经住到家里来了,能怎么办?再者说,不是你出的主意将她们一家接到家里来住的吗?”

“唉,我后悔了呀,我这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本来是想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郁家的亲戚朋友非富即贵,一定会接济郁家的。咱们雪中送炭,等郁家人过了这个坎儿,我们肯定能得一大笔好处的。你知道我一直焦心儿子将来娶媳妇儿的事儿。家里太穷,没有好家世的姑娘看得上。若是想给他娶一房好媳妇儿,肯定要盖两间大瓦房才成样子,还有聘礼,还要置办新房的家什,处处要用银子啊。”

“说起来,老婆子,郁家大少爷不是去了县学教书吗?兴许以后咱们儿伢子还得跟着大少爷读书呢,到时候仍是会叫大少奶奶一声师娘的。你这会儿若将人给得罪了,咱们儿伢子读书这事儿岂不是要黄?”

“哎呀!我倒没想到这层。亏得你提醒,那老头子,你找个机会赶紧跟郁家人提这事儿啊!依我的意思,最好大少爷能把咱们儿子带到县学去,跟其他的公子少爷一块儿读书,一来让他见见世面,二来结交些衿贵的朋友,将来他长大了,找活计的门路才多哩。”

芦花:“……”

县学不是小孩子上学的地方啊,再说,都能上县学,还只是巴望着从同窗手里找份好活儿干这样的愿望吗?何不靠自己的本事在衙门里谋份体面且能光宗耀祖的好差事?

鼠目寸光也是可悲。

郁家没倒的时候,想把香秀送来府中做丫头时低头哈腰,再三请托清箫说好话。这会儿给脸色看,想要自她家索取什么,这么直白,统统都不遮遮掩掩的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也不能光怨人家势利眼。

这个世界这个时代,土地就跟人命一样珍贵。

许多开国皇帝,招兵买马,欲要号召百姓跟着自己一起造反,颠覆王朝,大都扛着分田分粮的旗帜,几乎一呼百应,且百试百灵。皇帝赏罚奖惩,也莫不是动不动就赏赐良田千亩云云。

就是庄稼人没什么做生意的意识,而且士农工商,人们的传统思想里,商人是叫人轻视的下贱行业,尽管艳羡从商的人多数穿金戴银,仆从云集,但打心眼里还是认为---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所以,看看郁家,苦于读书无法超越郁齐书,郁齐山改行从商,给家里赚得盆满钵满,且以生意为幌子收了多少贿赂,帮父亲做了多少灰色生意,但还不是没能真正得到父亲的欢心,郁家光耀门楣的始终就一个郁齐书。以至于他郁郁寡欢,常借酒浇愁,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远的就不多扯了。

说说近点的。

有了土地就有了一切,百姓足可以利用它自给自足。好比农村里生火做饭用的柴禾,全都是地里庄稼收割后的废物再利用,比如麦秆、稻草、玉米杆、黄豆杆等等。农村人欲望又少,也就是需要花些银子买点盐巴、布匹、针线之类不能自己地里出产的东西。所以,只要没有战乱灾荒,这样的小日子可以几代人优哉游哉地一直延续下去。

但是土地毕竟是有限的,所以更加弥足珍贵了。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有人将一家子生存的根本卖掉。

香秀家里,就人多地少,也就是她几个姐姐出嫁了后家里的日子才好过了些。

原先她家囤积的柴禾恰好够一家四口用个一年,可是因为郁齐书这一家子的到来,一下子平添了五口人,以至于烧火做饭用的柴禾每日翻倍消耗。像那两米多高的谷草垛子四五天就要烧掉一个,靠墙码起来的玉米杆子和黄豆杆,整整码了四壁墙,也已经烧掉了一半,而现在才开春呢。

废柴的主要是那对母子。

特别是小萝卜头。

芦花每天烧水给他洗小屁屁起码都要五六次。

而他娘又是他的粮仓,他现在是个奶娃儿,这世界没奶粉这种东西,郁家败了后羊奶牛奶这些玩意儿就更不要奢望了,芦花便每天尽量将给婆婆煮些能够发奶的东西给她吃的。

好比此刻,小灶上熬的鱼汤,熬了一个多时辰了,已是汤白汁浓,鱼肉早已化渣进了汤里,连鱼骨头都熬散了,为的便是能尽量将这来之不易的鲫鱼身上的营养成分全部送进婆婆的肚子里。

她需要吃点营养的东西发奶,不然没奶水,小萝卜吃东西又会成为问题。

原先芦花煮鱼还不是这个煮法的,但冯慧茹吃了几天就腻味儿了,可不吃又没办法,就叫芦花多熬些时候,届时她当汤药一样闭着眼睛一口闷了,简单又方便。

另外鸡蛋、母鸡汤、鸽子汤这些也都是必不可少的,芦花三天两头买来给她补。平常人家一日三餐,芦花服侍婆婆,一日四餐五餐是常有的事情。就是简简单单的鸡蛋,她也是变着花样儿弄给她吃,就怕她嫌样式简单,又天天吃,会食不下咽。

冯慧茹是高龄产妇,身体状况本就不如年轻女人。如果不多吃点,奶水从哪里来?没了奶,芦花就得想法子给几个月大的小萝卜头弄吃的,那不是自找罪受么?显然给大人弄吃的比给小奶娃儿弄吃的要简单多了啊。

你想想,这么着服侍大的小的,那柴烧得自然就快了。

今年香秀家的柴禾肯定是不够用的,等不到秋收了,估计入夏就没得烧了。

到时候香秀娘定然会来要钱买柴,给多给少都不好。

芦花坐在矮几上,扒拉着碗里的红苕稀饭,脑子里烦扰着这事儿。

她面前比她高一头的那张圆木凳子就是此时一家三口的桌子---圆凳上搁着一碗鱼汤,一碗酸萝卜。

酸萝卜下稀饭,这是今天的午餐。

开春不久,春天撒播下去的许多蔬菜种子才发芽长叶,像菠菜、荠菜、油菜啊这些,要吃,还得等上十来天,芦花家里只能像其他村民家一样,这段时间要靠酸腌菜下饭。

她自己的那碗稀饭清汤寡水,米没看见几粒,倒是红苕满满一大碗,这个管饱。

干的米饭都舀到冯慧茹碗里了,那碗鱼汤自然也是给婆婆喝的。

芦花脑子里在愁烦柴禾问题,听见冯慧茹问她道:“家里还剩多少钱?”

芦花愣了愣,抬头回道:“二十九两零十文银。”

以为她是要审账,忙将郁齐书走后的这两月用度一一报给冯慧茹听,“原有四十两,除开房租,这两个月我从香秀家、李婶子家和张奶奶家三家人那里共计买了二十只老母鸡、两百八十个鸡蛋,合计用掉了一两七百四十文银子;向何田叔买了二十斤鱼,花去……香秀三姐将她儿子的小衣服又收拾了一大包给我,我觉得过意不去。她经常送东西给我,虽说都是些小儿的旧衣服尿片什么的,但都是她一针一线给孩子缝出来的,旧是旧了点,可都是好的,没洞没缝,我就给了她二十文钱。有来有往,情义才长。另外,我打算今晚再算算这两月我们在香秀家里零零碎碎的用度,再给他们二十文钱补贴,娘,您看如何?”

这地方一只老母鸡价值十五文钱,一只蛋价合五文钱。

鱼是鲫鱼,要是夏天,那时候鱼多,便宜,一斤鲫鱼也就几文钱,但此时不是鲫鱼的捕捞季节,鱼少而且水冷,本来何田叔不愿下堰塘去捕捞的,芦花给的钱多,十五文一斤,他才干的。

而一两银子折合一千文铜钱。

为了给冯慧茹发奶,每顿不是鸡汤就是鱼汤,鸡蛋是每顿都没断过,花掉的钱几乎都是用在冯慧茹身上了。

芦花的帐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无一分一文的差池,也将这些物价的多少,价钱为何高了,都一一详细给冯慧茹解释了下,免得她多心。

冯慧茹听罢,尽管平时再对芦花怎么挑剔,也不得不称赞一句,“挺好的,你看着安排吧。”

芦花应下。

顿了下,她又道:“你去打听打听木炭的价格。如果价钱还成,就买些木炭回来。那东西比谷草和包谷杆都经烧,但愿能熬到齐书那里能赚点银子回来接济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