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想和殿下生小娃娃。”

楚言枝拨弄两下摇铃, 瞥他一眼:“你觉得我是谁?”

摇铃一响狼奴的眼睛就直盯着瞧,还想凑近去嗅。

楚言枝把摇铃两端系绳打了个结,随手挂他脖子上去了。

狼奴低头坐着, 捧着铃铛伸指抠里面的铎舌,好像全然没有听到楚言枝的话。

楚言枝觉得他像小孩子, 不太懂事的那种。

趁他在玩着,楚言枝想下去漱口洗脸摆早膳吃, 然而她才背过身去,狼奴立刻放下铃铛又要来缠她了,搂着她的腰不放:“不要你走!”

楚言枝这回不挣了,感觉狼奴又使劲地蹭她脸和脖子, 便垂头晃着自己的脚, 看窗外阳光洒进来落在上面。

光线中浮尘明朗,内室寂然无声,只有狼崽子时不时发出的一点闷呜声。

虽然心绪未平, 楚言枝却又有点享受这种感觉,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一切最开始时, 他们两个一起在重华宫嬉戏,脑子里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你觉得我是谁?”楚言枝再次问他。

狼奴黏糊糊地想把她再往床里面拖,嗅着她的气息不甚高兴地道:“小狼的宝贝。”

这回答不在楚言枝的意料之内, 但意外地让她开心。他虽然傻了还有点疯,对她很凶,不过确实没那么讨厌。

“你觉得我待你好吗?”

“不好!”狼奴手开始乱动了,捂搂着她腰上腰下便往自己怀里扣, “你总让我伤心!”

楚言枝呼吸微乱, 再过一会儿红裳就会把辛鞣领来了, 他怎么能这样?

“那我和你说对不起, 我不惹你伤心了。”楚言枝拽拽他的手腕,“你抱得太紧,我喘不上气了。”

狼奴的态度一下子软化了,啃啃她的脸,见她不躲不避,歪头凝望她的眼睛:“你真不惹我伤心了?”

“不惹了。”楚言枝把他的手拿下来,握着他的拇指慢慢揉着,垂眸道,“我以往也没有故意让你伤心。”

从前她真没想过要和他在一起。因为不抱有这个打算,所以不想接受他太灼热的爱意。

狼奴眼睛弯起来,那只笑涡凹下去,显得他没那么野了,但傻气还在,总归看着和以前笑起来的样子不一样。

他以前对她笑会有一种小心翼翼的感觉,好像时刻揣度着会不会让她不喜欢、不高兴。

“你好让我喜欢啊。”狼奴倾身过来亲她的脸,亲完了又笑,“我是你的宝贝吗?”

楚言枝脸红,这问题多肉麻。

狼奴皱皱眉,被她握着拇指的那只手一转扯了她的手腕:“是不是啊?”

“……那是吧。”

“你有没有很爱我啊?”狼奴眉眼间笼了层薄光,眼神有欢喜有期待。

楚言枝能对皇奶奶、娘亲她们大大方方地说喜欢、说爱,甚至敢和她们大声承认说自己有多爱狼奴,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被他这样问着,她心跳快得不行,不敢说。明明他昏迷的时候她对着他耳朵说了很多遍的。

“爱我嘛。”狼奴把下巴搭在她肩膀上,让她躲不开,“你爱我,我就不那么坏了。”

楚言枝被他黏得不行,垂着眼睛小声承认:“我爱你啊,你走了我很想念。”

“那你为什么总说不要我啊?”狼奴把脸枕上她的肩膀,手里拨弄自己脖间的铃铛玩,“好伤心。”

“……你一直抓着我不放,我生气就想这么说让你把我放开。比如现在,我想下去洗脸你都不让。”

狼奴不说话了,铃铛被他拨弄得时不时响动一下。

楚言枝转头看他,脸蹭到了他的脑袋,他眼睫毛一下一下地眨动着,晶亮的眼睛盯瞧着那只铜铃铛。

楚言枝也不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狼奴才道:“我还是不要放开你。你会把我丢掉。”

“我没有真的丢过你啊,你昏迷了快有十多天,我一直陪着你,分都没分开过。”楚言枝开始拨拢他的头发,从枕下掏出发带想给他束起来。

狼奴不依她的,轻晃了几下脑袋,哼气道:“你丢掉我很多次!把我丢在笼子里,一直不来看我,又把我丢在东殿忘记我,还把我丢给师父,好多好多天,都没有接我回家。我回长春宫找你,你还不要我,你把我丢在那里,自己带很多很多人一起去别的地方玩……你一直在丢掉我。”

楚言枝没想到那些事他都记得。但这些怎么怨得了她呢?

“那样不是丢你,是……”楚言枝刚想为自己辩驳辩驳,门被敲响了一下,红裳在外道:“殿下,奴婢把辛小姐带来了。”

楚言枝立刻把狼奴从自己身上推下去了,收整好衣服清清嗓子,便要应声让她们进来,回头就看到狼奴震惊又委屈的眼神。

狼奴气得要凶她,楚言枝却直接起身把他按到**,拿被子给他盖住,正色道:“辛小姐来给你看诊了,搂搂抱抱的别恶心到人家。”

狼奴想起来,楚言枝把他脖子上的铃铛从被子里捞出来给他玩,狼奴不玩,只拽着她手腕不松,说了好几句讨厌她。

楚言枝只能穿上鞋在床沿坐下,扬声让她们进来。

红裳走到珠帘前帮辛鞣撩开就没进去了,辛鞣见狼奴真的醒了,欣慰道:“比我预想的要好,看来我医术比以往又精进了。”

“这是自然,多亏有你。”楚言枝边说边要把狼奴抓她手腕的那只爪子掰下来,狼奴死活不肯,楚言枝往他手背拍了下,“再不松开,我,我……”

楚言枝竟不知道要用什么话威胁他合适。

“你又不要我!你刚才的话都是骗我的,你比我坏,你是最坏的人!”

有旁人在这,楚言枝什么都不好说,只能硬着头皮对辛鞣道:“你看,他变成现在这样了……脑子好像出现了问题。”

狼奴听得懂她的话,掐紧了她的手腕。

辛鞣端详狼奴双眸一二,示意楚言枝把手提起来。楚言枝奋力把自己的手往上拔,辛鞣隔帕把指尖搭到狼奴腕间,狼奴要躲,楚言枝回瞪他。

辛鞣勉强给他把完脉,眉心蹙起:“药有残留,他先前透支得太厉害,又受了刺激,所以才会出现这种情况。殿下有试着问他在北地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楚言枝摇头:“还没有,怕刺激到他。他连铃铛都不认识了,一直跟我耍脾气,像小孩子。他能变回原来那样的吧?”

“现在确实不是问他那些的好时机。我今天给他换副方子试试,用量会比之前猛一些,应该要不了几天就能彻底清除残余的软骨散。不过,有那么点副作用……”辛鞣欲言又止。

楚言枝忙探身问:“什么副作用?”

辛鞣收整着药箱,看了眼楚言枝脸上、脖子上暧昧的牙印,声音柔缓道:“可能会让他精力比较旺盛,比如,夜里睡不着觉,打搅殿下休息。”

楚言枝松口气:“精力旺盛好,他之前那样我还担心他会不会武功尽废,以后都得靠着汤药活了。”

辛鞣笑着宽慰道:“他体质异于常人,既然能顺利苏醒,应该不会那样的。父亲和辛鞍知道他快好全了一定十分高兴,我不宜出来太久,先告辞了。”

辛鞣写好新方子,最后朝楚言枝微一福身,由红裳领着出去了。

屋里又只剩他们两个了,楚言枝看向狼奴,狼奴对她翻了个白眼。

楚言枝没话讲,甩他的手:“既然讨厌我就松开我,我饿了。”

“饿死就饿死,我不会在乎你的。”狼奴偏脸朝里。

楚言枝不想和他置这种闲气,不管他怎么想,直接起身朝外走。

狼奴依然没松手,直到实在拗不过她,也赤脚下了地,但他好像忘记怎么用双腿走路了,脸直接砸到了楚言枝的背上。

楚言枝连忙回头,狼奴有点茫然。

楚言枝把他撑到床边坐下,看他这么高高大大一个人竟然呆成这样,没忍住笑出来了。

“不好笑。”狼奴红着脸,“坏枝枝,真的太坏了。”

楚言枝也不反驳了,继续朝外走。

“……你要回来!”狼奴冲她唤,“你不能不要我啊。”

“这内室一共才多大,左右不过三五丈。”楚言枝直接走到六足高面盆架前洗巾子擦脸、擦脖子、擦手,倒茶漱了漱口,然后坐到烷桌前打开食盒,将那几个清粥小菜拿出来摆好,自顾自吃起来。

狼奴眼睛紧盯着她,确认她真的不会消失在自己视线范围内后,终于肯乖一点了,玩着帐内挂着的玉坠和香囊。

楚言枝吃了一会儿回头看他,刚对上视线他就把眼睛垂下了。

吃完饭,楚言枝擦擦唇,换水洗了条新的巾子递给他:“自己洗脸总会吧?”

狼奴放下铃铛和玉坠香囊接过了巾子,往脸上胡乱擦着。

楚言枝又让他漱口,最后把那碗桃胶血燕红枣粥端给他。

狼奴捧着碗吃,全吃干净后接了楚言枝给的帕子擦嘴。

楚言枝有种把他重新养了一遍的感觉。

狼奴又漱了口,楚言枝正要问他够不够,他摇摇头:“不要吃甜的,我要吃肉。”

“中午吃吧。”楚言枝把空碗搁回去,洗了洗手。

没一会儿红裳把药端来了,楚言枝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用再喝药,只需要看着狼奴把药喝了就行。

狼奴捧着药碗看里面自己的倒影。

“全喝完,一滴不许剩。”

狼奴回头看坐在自己旁边的楚言枝,似乎想了很久,在她出口催促前忽然道:“我是不是睡了很多天没有醒?”

楚言枝微愣:“整整十一天。”

狼奴继续看药碗:“我还以为是梦。”

楚言枝两臂撑在床沿上,晃了晃腿:“什么梦?”

“梦到殿下亲我,给我喂水喝,给我喂很苦的东西。亲得好温柔啊。”狼奴捧碗喝药,喝完抬起眼,“我不讨厌你了。”

“……一会儿说喜欢,一会儿说讨厌,你到底怎样?”楚言枝又丢给他一只干净帕子。

狼奴擦了擦,继续玩铃铛:“没有怎样……我比你坏。”

楚言枝感到这傻狼说话有点没头没脑,晃了晃他脖子上的坠绳,铃铛一阵轻响,红裳进来收拾东西出去了。

他们起得迟,又玩闹半天,才用完早膳喝完药就已快至午时了,楚言枝的困乏劲儿上来了,躺到**打算继续歇午觉。

狼奴卧在她面前,眼睛不住地打量她,轻轻问:“你有多爱我?”

楚言枝把手放到他脸颊上,摩挲了片刻,安心又困倦地道:“你有多少,我就有多少。”

“我是不是变成傻子了?”

楚言枝把眼睛睁开了,狼奴还懵懵懂懂地对她眨眼睛。

楚言枝想了会儿:“是跟以前不一样。”

“我忘记怎么走路了,勺子也不会抓。你还爱我吗?”

楚言枝戳弄他那个时隐时现的酒窝:“乖乖喝药会好的。”

“好不了了呢?”狼奴垂睫,“我还很坏,想把你锁在身边,哪里都去不了。你刚刚听到我这样说流眼泪了。”

楚言枝一时无言。

“还会爱我吗?”狼奴追问。

“你小时候在笼子里,连话都不会说。不过学东西很快,那再学一遍也会很顺利的。”楚言枝安抚他。

“那就是不爱吧。我又伤心了。”狼奴提起一点被子,慢慢地转过身去,面朝着墙去了。

楚言枝看他的背影,他又在拨玩铃铛了。

凭心而言,她确实觉得他清醒的时候很好,很乖、很听话,不过傻了的他,也并不讨厌。其实想想这世上怎么会有没脾气的人呢?大概他本来就是这样的小狼,时刻想咬她、把她锁在身边,冲她闹脾气,只是因为清醒的时候每时每刻都记得自己是她的奴,所以压制得很好,不被她知道。

如果他没突然变傻,她兴许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他那些奇奇怪怪的心思。

傻的小狼也是小狼……如果以后小狼还是连对她笑都要小心翼翼、伤心了就强压下去,或许能把她哄得很开心,可是对他也太不公平。

楚言枝将脸贴到他的背上:“爱你的,傻了我也养得起你。”

“不信。”

“你感觉不到我爱你吗?”楚言枝叹气,蹭蹭他的后背。

狼奴低哼一声:“反正没我爱你那么多。”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不知道。”

“那就先睡觉吧,你不在的时候,我天天睡不好,你在我身边我就总会犯困。”楚言枝懒懒地打个呵欠,半搂着他的脖子睡了。

狼奴还在玩铃铛。

睡到下午了,楚言枝又起来收拾自己,反正夏日外面炎热,她也不兴出门,干脆就找书看或者玩九连环。

狼奴不识字也不会玩九连环了,但是特别喜欢在她做事的时候凑过来咬她、拿脸乱蹭。偶尔楚言枝嫌烦就问他要不要学识字,他嘴上能答应,实则眼睛根本不愿意看书,还乱伸爪子去打她翻动的书页。

楚言枝感觉今天这一天过得特别快,也没干什么天就要黑了,红裳端了晚膳和给她备下的鲜牛乳,过一会儿又搬来了浴桶打来了水。

晚膳备下了许多肉菜,楚言枝要求狼奴不论如何至少该把走路学会,狼奴由扶着她慢慢走,又学抓勺子、抓筷子,他学得一点没小时候快,吃得脸上脏脏的,楚言枝虽然无奈却也没办法。

沐浴的时候,楚言枝怕他会起兽性,弄得屋里到处是水,很难收拾,便把他塞进了帐内。狼奴在帐子里又玩铃铛又玩九连环,楚言枝在外面洗着澡,开始想江家谋反的事。

算算他们再要十几日就要到京城了,三姐姐说父皇和太子皇兄已经将各处都部署得差不多了,虽然还找不到狼奴,但至少狼奴也没被他们找到,对付完江霖,自然就能给他和辛家脱罪。

楚言枝还是希望狼奴能尽快清醒,说出在北地发生的事,这样能助力朝廷对抗江霖不说,对他本人也是个立功的好机会。毕竟在北地辛辛苦苦打那么久的仗,最后功劳被抢、被下药弄得九死一生,还受冤枉,她都气得想直接手刃了江炽。

楚言枝趴在桶沿看向帐子上狼奴的剪影。

不过受了那么多苦,让他先无忧无虑地玩玩,暂时别想起那些沉痛的事情也好。

六月中旬的夜空上挂着一轮皎洁圆月,一队人马浩浩****地在将过通州的驿站停下了,一行人下马,驿丞忙牵引他们进去。

驿丞虽早已接收到消息,说要时时注意江霖一行人的动向,但面对如此肃穆威势,他还是不敢轻易抬头直视。

他能感觉到这行人内部之间的气氛十分怪异,来回走动间互相都不说话,尤其是江霖父子。

江霖将自己的马和那匹黑马一起交给他,让他领下去喂草料。驿丞在此任职多年,这又是临近通州的驿站,见过不少高品级的将领和他们的战马,自然看得出来这两匹马都是极难得的骏马,只是始终不见那黑马的主人。看江霖这架势,应当也不是拉去送人的吧。

驿丞安顿好马儿,朝暗处的几人使使眼色便回去了。

驿站一整夜不但没发出什么异动,甚至连大点的响动也无,只在驿丞将要守在底下睡着的时候,隐约听到有人叩响了江霖那扇门。

江霖洗漱完毕,已将灯吹灭在靠窗位置的床榻上歇下了。

夏夜蚊虫多,军旅之人体味重,更招啃咬,所以虽然热得不行,江霖还是把窗关得严严实实的。

一个多月了,没有灼儿半点消息。

江霖想到此节内心便痛苦万分。

他想怨老天为何要如此待他,他勤勤恳恳杀敌报国多年,十八年前丢失亲子,十八年后好不容易要相认了,却又几乎与他生死相隔。

他也想怨余采晟,怨他为何早知真相却不告诉他,非要写在信上。但凡他能早一天知道……灼儿都不会出事。

可余采晟已经为护着灼儿死了,他有何资格怨他。

江霖又想江炽的事。

他不明白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哪个行军打仗的人家里的孩子不是那么苦过来的?他身体底子差,所以不是更该锻炼吗?

他怎么就长成了现在这样。

江霖愁得揉自己的眉心。

门被敲响之后,他搁下抵在额头的拳,沉声问:“谁。”

“父亲,是我。”

听到江炽的声音,江霖立刻翻身从**坐起,但不打算起身开门,只凛声道:“无事别来找我。”

“如果不是有事,我也不想见你。”

江霖牙关紧咬,抿唇半晌,还是开了门。

江炽在门外朝里看了眼,见他没点灯,朝何副将要了盏。

“不必点灯。”江霖脸隐在暗处,看着持灯的少年。

少年的脸在幽幽光线显得有几分苍白,笑了下:“也好。”

他把灯还回去,在江霖转身朝里时将门关上,随之进去了。

江霖照旧在床榻上坐下,不等江炽落座便觉得这屋里实在憋闷,“砰”地把窗子推开了。

月光和微微凉风顷刻涌入,外面的蝉鸣与蛙鸣声也被无限放大了。江霖将目光投向窗外月亮,一言不发。

江炽在桌前坐下了,也跟他一起看那轮皎皎明月。

隔着白绫般的月色与寂寂无声的黑暗,父子无言。

桌上传来江炽端起茶壶倒水的动静。

“那是陈茶,别喝了。”

江炽略微抬眸,将之一饮而下:“父亲原来记得我的身体不好喝凉茶吗?”

江霖一手撑着膝盖,一手抚着下巴上的短硬胡茬,没说话了。

江炽又倒了一杯。

江霖语气中的愠怒更浓了:“那是陈茶!”

江炽还是喝下了。

他搁下杯盏,竟觉得自己有几分醉意。

“我刚记事的时候,那时,大约三岁,父亲还会抱着着我,拿勺子给我喂水喝,吹一下,喂一勺,父亲想必是不记得了吧。”

江霖不语。

“还有给我剥核桃吃,核桃的壳那么硬,你只要轻轻一捏就能开开。你把核桃仁都一点一点地剥下来,然后搓上面的皮,拢在手心里让我朝里面吹气。我气息小,但一吹,也能飞起许多许多的碎末。我吹不完,你再一吹一扬,掌心就只剩白核桃仁了。你把核桃仁递给娘,娘把它们磨成一点一点的碎渣,你捻着喂我……我都记得。”

江炽一脚蹬在椅子上,一手斜撑着头:“后来你说我总这么差不行,要耐冷受冻,所以要我拿冷水洗澡,大冬天也不例外。母亲在旁边望着我哭,你揽着她的肩膀给她擦泪,你的眼圈也是红的。我常常想,我要是有大哥那样的……也不用他那样的,有个随便哪位将士那般好的身体,我都不必受那种苦吧。”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都是为你好。”

江炽轻叹一声:“我就知道,不论我说什么,你一定会这样对我说。你当然不会有错,你是我父亲,这一辈子,只可能我犯错。可我恨你。”

江霖对月而望的眸凝顿住了,扣在膝上的五指也在收紧。

“你永远都不会对我满意的。这世上当然会有比我好的人,比我身体好、比我功夫好的,不是江灼,也会是别人。这点我比谁都清楚。哦,不,你其实心里也清楚。”

“人当然不能把眼界局限于自身!既然知道差距,就该奋起直追!”

“父亲,我今年,也还未过十七岁的生辰吧。”

江霖没应声也没点头。

“我生辰刚好是中秋日。”

“……”

“再过三年零两个月,我满二十,你说,你会给我请封世子。”江炽语气平淡,“我一直很期待那天。承袭你的爵位,以后接替你的责任。”

江霖哼一声:“你想谋反,恐怕我一把江家军交给你,你转头就要害死所有人吧?”

江炽并不否认:“你不是要我做最好的那个么。最好的,当然是九五之尊。”

“……江炽,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回什么头?”江炽又叹一声,“你真是个矛盾的人,一边说着为我好,一边把我逼得每日痛苦。一边要我做最好的那个,一边阻止我谋权。你向来骄傲不肯落于他人之后,却又甘愿苦守边疆十数载而无所怨。父亲,你应该清楚,我们走到这一步,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朝廷各方都在部署,别说我确实有反心,就是没有,也该成有了。古往今来功臣无福受功的事,你知道的比我多吧。”

江霖微哽:“可只要你愿意,我们以后继续驻守在北地,又有何不可?大不了一辈子不回京城!”

“我如何愿意,你如何愿意?皇帝要削藩的意思你看不出来吗?你又甘心这辈子最终混得连辛恩都不如吗?”

“你谋反没有胜算!”江霖压低了声音锤着膝盖气愤道。

“我不在乎,搏一搏。若成了,您贵为皇帝,如何?”

“你抢来的东西我不要!”

江炽觉得与他谈得累了,把视线从月亮上收回,无声地看着自己父亲投在地上的影子。

每次江霖一坐下来,脊背稍微佝偻一些,他都能明显得感觉到父亲再不如从前年轻了。

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江炽盯着那道影:“你是不是无数次在想,如果江灼没被弄丢,我不曾出生,江霖,你这辈子该有多完美。母亲身体不会被拖垮,大哥能平平安安地长大,他确实是个很好的人,什么都会,怪不得谁都喜欢他。你一定会疼他疼得极厉害,也不知会不会抱着他,给他一勺一勺地喂水喝,会不会把核桃一颗颗掰开拣里面的仁,搓了皮捣碎了喂他。”

“他身体那么好,天赋悟性那么高,不需要你逼着他学什么,他自己就能学得很好,特别省心。他不怕血,不怕死人,杀人如砍刀切菜,用不着你去逼他,他自能成为你的骄傲。余采晟也能活着,他的腿不会瘸,会成为你的左膀右臂,不至于如今在夜里,没有人能跟你说话,你只能背对着我听这些你不爱听的。”

江霖气息颤颤,泪顺着脸颊滑到下颌,打在手背上。

他的眼睛仍望着月亮。

江炽还在慢慢地说话:“可是能怎么办呢,你的人里出了叛徒,你的孩子没了。你左膀右臂的兄弟一蹶不振,离开北地回了京城。你妻子伤心过度,本就因为战乱劳损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你的小儿子生下来哭都哭得弱,你见着就不喜欢。”

“我何时说过不喜欢你!”江霖一拳砸在床板上,床板震动,掩住了他话音中的哽咽嘶哑,“你,你怎么就不能明白……”

江炽没什么情绪波动,又倒了杯凉茶。他发觉自己今夜定将无眠,抽出袖中的小药瓶往茶里撒了点粉末。

江霖听到点动静下意识想要回头看看,但满脸泪痕之下,到底没回头。

江炽喝了茶,继续说道:“我明白你,但你从不明白我。你那天在马场上和余采晟说的话,其实我都听见了。江霖,你难道要求我听到你说,如果有了大哥就不会有我存在这种话,我要一点都不失望难过吗?”

“我这一生,短短十六年,只有那三年无知无觉的时候最幸福。母亲疼爱,父亲关爱,所有人都待我很好。我想怪你,甚至也想怪母亲。怪你为何永远对我不满意,要对我那么苛刻,怪母亲既然要生我,为什么不给我一副好身体。可凭心而言,你确实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对我好,对吧?至少是你以为的好……母亲,母亲她能有什么办法,天底下不会有娘希望自己的孩子生下来就有一副差身体。”

“我恨你,恨江灼,但怪不了你,怪不了江灼。我杀了江灼,你一定恨我,一定怪我,一定想要杀了我给他报仇。这其实都无所谓。江霖,这辈子是你欠我的,你承认吗?”

江霖对月泣不成声,他启口想说话,偏偏开不了口。

江灼是他一生的痛,江炽又何尝不是……

江炽得不到他的回答,他看到父亲的影子在月光下微微颤动着。

他把那点茶喝尽了,终于觉得无话可说,起身要离开。

走到门口时,江霖又沉又哑的声音传来:“……你要是愿意,我们把辛鞘的罪名洗了,我们把兵符上交,把江家军都还给朝廷。我带你回连州,你娘也去,不回来了。”

许是因为用了点软骨散,江炽感到十分疲惫。

“他的罪名能洗,我的不能。你不可能忘记我对辛鞘做的事,我也不可能忘记你曾说过的话。你现在放弃江家军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你心里那点愧疚。我已不在乎你这点愧疚了,你自己好好留着吧。等明日进了通州,后面十几日我会安排好一切。入京之后,我替你到金銮殿上呈报述职,所有我暗中安插的兵马都会涌入。若我能平安出来,那大局可定。”

江炽拉开门又关上,脚步片刻未停,回了自己的房。

江霖已追到了门前,手放在门框上,始终没能打开。

他蹲下身,神情痛苦地又哭又笑。

哭自己再不能留住这个儿子,笑自己这些年竟白活一世。

他撑着身体走回桌前,在江炽方才坐过的位置上坐下了。江炽刚用过的茶盏还搁在面前,江霖从这个角度往窗外看,看到月已西移,快要被窗框完全挡住了。

桌上似乎有一点极细的粉末,不像是灰尘。

江霖知道这是什么。

软骨散,助眠之物。

江炽是多大的时候开始食用的?

十岁,他让他连杀三个鞑靼俘虏,自那夜之后,他开始整夜整夜地做噩梦,每晚不得安宁。

军医看诊,面露难色地说是被吓着了。

江霖那时觉得耻辱,他自己也是几岁的时候就见过死人、整天耍着刀剑说要保家卫国的,可生出的儿子却怕血怕肉,见人杀鸡都要躲。

军医给了他软骨散,叮嘱切莫多食,每次拿手指捻一点的分量就够了,江炽那时还笑说,就是小时候父亲给他捻核桃碎那样的分量吧。

他笑不出来,江炽见他不笑,便也收了笑。

无限悲哀涌来,江霖压抑地捂住脸,在渐渐消失于窗前的月光下流着泪。

他开门,悄步走到江炽房门前,总想像以前那样偷偷地潜进去看看他,看看他身上的伤,看看他是不是又在装睡。

明知这或许是此生中最后一次机会,江霖却再推不开门了。

京城夜色无边,公主府内疏影横斜。给自己洗完澡之后,楚言枝叫红裳换了水,让狼奴也去洗,狼奴还没玩够,装没听见。

楚言枝很是无语,怎么人傻了之后还不爱干净了?

“不洗就不准睡我的床。”楚言枝把他往床下拽。

“那我把你带到我**去,把你弄得再也下不来。”狼奴说话很不客气。

“你连路都不会走,就是个小傻子,这屋子你都出不去,你能把我带到哪?”

狼奴不甚服气,但还是依她的去洗澡了。

他玩着水面的花瓣,听楚言枝教他怎么把自己洗干净。他边玩边洗,洗着洗着却突然停了动作,盯着水面,语气有点懵然:“我的木奴死掉了。”

楚言枝帮他洗发的手顿住。

“他死掉了。”狼奴眉心皱了皱,“我头有点痛。”

楚言枝不知该怎么说,想了半天道:“他本来就,就不是活的啊。”

“我给他做的小衣服,他还没有穿完。”狼奴把花瓣撕成一小片一小片的,点放到楚言枝的手指和手背上,然后抓着她的手朝上面吹气,把它们都吹落,“以后没有人能穿它们了,好可惜啊。”

楚言枝任他玩了会儿,心情沉重地把他头发拧了拧。

都洗完了澡,室内收拾干净后,楚言枝和狼奴又一起躺在床榻上。

狼奴如今见什么都觉得新奇,还往上面那个挂坠的流苏吹气。

楚言枝翻身趴在他肩膀上问:“我给你再买一只小木偶,好不好?你给他取别的名字,叫,叫偶奴,也很好听,对不对?”

“你好傻啊。”狼奴没有看她,还在玩那个流苏,眼睛慢慢眨了两下,“衣服都是木奴的,别的木偶穿不了。”

“做个跟木奴一样的啊。”

“枝枝殿下好傻。”

楚言枝真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被一个小傻子说傻,皱眉问他:“这怎么就是傻了?我说的不对吗?”

狼奴见她直起身来望着他问了,伸出手臂把她搂到怀里来,亲她的脸,弯弯眼睛笑:“好香的枝枝啊,好想吃掉。”

楚言枝揉他脸,感觉到来自于他身体的灼烫,又不敢轻易乱动了,哼气道:“我问你呢,我说的哪里不对了?”

狼奴啃她、咬她,侵略意味极浓,手顺着她的腰不是往上抚弄就是往下勾弄,好似在玩铃铛里的铎舌,楚言枝眸光失神了几个瞬间,咬着手背躺在枕上,无措地望着将她的腿分揽到他腰际的狼奴。

狼奴过来亲她的眼睛,听她轻媚的哼声,这才回答了她的问题:“我拥有过木奴了,为什么还要偶奴?木奴知道会伤心。”

他惬意地叹了声,把楚言枝发颤的腰往自己怀里捧,又往她绷紧往下弯垂的脖颈上吻了吻:“如果我死掉了,殿下要养别的小狼,我会好难过。”

楚言枝声音断断续续的:“我,我没有要,养别的,别的小狼。”

她已有些崩溃了,狼奴倒还自得,抱着她躺下来:“殿下玩我啊,我很好玩。快点玩我。”

楚言枝受不住要掐他的脸,越掐他眼睛更弯了:“你不愿意玩我,是不是要做我的小玩物啊?”

狼奴便抱着她转身,把她的手放到镂空云纹板上,把被子都拢到她膝下,然后搂抱着她的腰,一边吻咬她的背,一边欢喜道:“殿下是我的小玩物了。比铃铛好玩,响得比铃铛好听。”

楚言枝总感觉他的话里有羞辱的意味,这于她而言十分逾越,所有感官竟比从前要放大了数倍,比如他落在她颈上的尖牙。

狼奴把原本挂在自己脖子上的铃铛取下,挂到了楚言枝的脖子上,听着一晃一响,开心道:“这下可以一起玩了。”

楚言枝黏黏腻腻十分疲惫地躺着,随便他如何了,就是口干的厉害,抬起酸软无力的手朝帐外指了指。

狼奴歪头看半天,把她手拿回来了,亲咬她的手腕内侧:“你好好吃。”

“给我喝水啊。”楚言枝无力道。

狼奴终于把那碗楚言枝本想睡前喝的牛乳端来了。

楚言枝欲要起身,可随便动一动都滋味难忍。

“我喂你啊。”

狼奴含了,贴来喂她,可他喂得实在潦草,楚言枝喝一半漏一半。

狼奴抚摩着楚言枝脸上那点牛乳白渍,眸色微深:“好想和殿下生小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