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泓第一次见苏澄是在六岁时, 那时的他因为被清然老人看出了修行天赋而从家里带出来。

江泓其实不大愿意跟着人修行,觉得又苦又累,哪里有他在家里当当小少爷,每天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小日子快活。

所以随着清然老人回门派的路上, 江泓哭哭闹闹了一路, 一会儿吵着要吃家里嬷嬷做的鱼羹一会儿吵着要买这个那个。

等磕磕巴巴地到了清泉山, 小江泓更是无论如何都不愿意上山, 觉得自己这一上山, 以后可能就再也下不来了。

他……他以后还要娶媳妇的呢!

小江泓最大的人生目标就是娶个能干漂亮的媳妇, 然后他继续躺平做自己的富家少爷, 让媳妇操持一切顺便给他捏腰捶腿,年纪轻轻的, 就想得很美。

清然老人见怀里的孩子跟只猪仔似的挣扎,这会儿也不好再强求,只得好好劝说以后真的还能下山,他们清泉派也可以娶媳妇,现在只是修行, 又不是让他做和尚。

好说歹说地劝了一会儿,小江泓屹然不动,坚定认为清然老人就是驴自己的。

清然老人无法,只能叫个江泓的同龄人下来帮忙劝劝。

这一叫, 就把苏澄叫了下来, 这会儿的苏澄也就是七八岁的年纪, 他容貌清秀, 面若好女, 而清泉派中无论男女, 同样都是门派服加高马尾的大打扮, 江泓看到苏澄的第一眼,少男心当即春心萌动。

下什么山找什么老婆!

这山上不就有现成的吗!

小江泓如此想着,用力吸了吸刚才哭闹完垂在人中处的两管鼻涕,朝着苏澄伸出手,笑容羞涩,根本不敢直视未来老婆:“我,我叫江泓,家里很有钱的,你叫什么呀?”

江泓小小年纪,就知道在见面的第一句话,将自己的优势展示出来了。

苏澄没伸手,约莫是有些嫌弃这个脏小孩的,“我叫苏澄,是你的师兄。”

“师兄?”江泓的小脑袋瓜里装满了和丫鬟姐姐们一起听的话本,这会儿默默将苏澄认定为了女扮男装,毕竟苏澄这么好看,肯定是女孩子!

江泓很快从善如流,一口一个师兄地黏着苏澄了。

刚才还怎么都不肯上山呢,这会儿也不用人劝了,并且还十分坚强地拒绝了苏澄的主动帮助,坚决自己拿着小包。

话本里说了,孔武有力的男孩子才能得到更多的青睐!

他江泓,六岁,就能自己拿行李,夸一句孔武有力不过分吧!

江泓这么想着,刚从清然老人手里夺过自己的行囊,就被压得当即一个前扑,摔了个狗啃泥。

装杯失败的小江泓趴在地上,看看笑得乐不可支的清然老人,又看看将手掩在唇边的苏澄,哇呜一声哭成狗。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老婆离他远去的样子。

……

就这样,小江泓自以为对苏澄的“追求”一直持续到了他八岁那年,他换了宿舍搬到苏澄隔壁房间后,终于在某一日,在澡堂里同苏澄喜相逢,在羞涩与慌张之下,看到了师兄的雀雀。

江泓羞愤难当,气得话都说不利落了,指着苏澄质问:“你,你怎么是男的!”

苏澄面无表情,歪头:“你平时叫我什么?”

江泓:“苏师兄。”

江泓:“……”

小江泓的初恋以及老婆就这样无疾而终了,也因此,他和苏澄开始了长达三个时辰的单方面绝交——而后很快因为话痨且无人诉说又默默地粘了回去。

虽然师兄是男的,但师兄还是很好看啊!

虽然师兄当不了老婆,但师兄也可以帮他管理家里的钱财啊!

江泓用无懈可击的逻辑说服了自己,并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同苏澄和好,以至于苏澄甚至没发现江泓和自己闹过矛盾。

就这样,一对师兄弟腻腻歪歪地长大了,江泓惯例粘着师兄,将师兄当成自己的所有物,但凡其他师兄弟多和师兄说几句话,都会被江泓酸上好一会儿。

不过,苏澄的温柔实际上也是带着疏离的,虽然他对谁都是温温柔柔的,却很少同什么人长时间相处,真说起来,也就是一个总是自觉粘着他的江泓了。

苏澄并不讨厌被江泓粘着,否则江泓也不能一粘就是好几年。

直到宁崇出现,苏澄被清然老人拜托了要多多照顾宁崇,师长所托,苏澄自然不能辞,于是二人小组里便又加了个宁崇。

苏澄倒是还好,江泓却是彻底炸了锅,怎么看宁崇怎么觉得不顺眼,日常就是要和宁崇比较这个比较那个的,但……又都比不过的样子。

只好扯着苏澄的衣袖哭唧唧地求师兄帮自己找场子,苏澄宁静内敛,平时并不答应他的要求,但见江泓实在是求狠了,也会心软。

宁崇也逐渐发现江泓的套路,实在被烦到了也会出口讥讽江泓,说他张口闭口都是师兄,自己就没点儿本事吗?

江泓却不以此为耻,甚至觉得骄傲:“那又怎么了,我师兄就是愿意帮我!”

还特地强调了“我师兄”这几个字的读音。

宁崇:“……”

不过,江泓虽然嘴上回得很快,实际上也是将宁崇的话听了进去的,那段时间里,练剑修行都格外地努力,只是这样努力,还是在十四岁,互相切磋时输给了入门比他晚上许多的宁崇。

江泓当场就要哭了,看看苏澄,还是硬把眼泪憋了回去。

不行,不能让师兄看到自己哭鼻子的样子。

虽然已经不敢让师兄当他老婆了,但他对师兄到底是不一样的。

苏澄看见他摔倒时,手腕上添的擦伤,皱着眉拿着伤药上前,看到他躲闪时语气格外严厉,那被人关心了的感觉让江泓心里的委屈一下子得到了释放。

他在苏澄怀里哭成了泪人,鼻涕眼泪都砸在师兄不染尘埃的纯白外衣上,委屈巴巴。

苏澄便一边温柔地给他上药,一边听他诉说心事,大多是明明是自己先来的,为什么宁崇就比自己强这么多……而且师兄和师父还都对宁崇这么在意此类。

苏澄揉揉他打架打得头发乱糟糟的脑袋:“小崇也有不如你的地方,你不必妄自菲薄。”

江泓目光灼灼看苏澄:“比如?”

“占卜。”

江泓:“……”

这点岂止是不如他,简直连食堂大叔都能秒杀宁崇好吗!

但江泓还是被哄到了,在师兄怀里被一下下地顺着毛,抱着师兄的腰肢在他胸口蹭啊蹭,一如小时候那样,口中喃喃着师兄最好啦,我最喜欢师兄了。

苏澄被他蹭得浑身僵硬,脸色空白一瞬,随即推开了江泓,一向温柔的语气略微生硬,面色也有些古怪。

江泓不明就里,抬起脑袋看师兄,而后得到师兄一句有些慌乱的“师父还有事找我,这药你先拿着,自己记得涂。”

苏澄几乎是落荒而逃。

此后数日,苏澄都没再出现在清泉山,这会儿的他已经十六岁,到了可以下山的年纪,接个任务消失个十天半月也是常见的事情。

只是从前苏澄顾及着江泓黏他,总不敢接太远,时间太长的任务,怕江泓难受。

这一次,却破天荒地接了个大任务。

少年心事,辗转梦中。

苏澄于任务的最后一天,在花灯节上买下一盏精致漂亮的花灯,据老板说,这花灯卖得极好,尤其是上头那诗句,送给所爱之人是极好的。

苏澄掏出银两,买了那写着“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的花灯。

倒也不是立刻就要送出去的,虽然江泓如今已经十四岁,到了一般人家议亲的年纪,但苏澄觉得江泓现在还跟孩子似的,再等等……

谁知道这一等,竟然就是一生了。

那盏打算等一等的花灯,便再也没能送出去。

……

听闻苏澄快要回来时,江泓心里是很开心的,一个多月没见师兄,江泓想他想得不得了,当即决定去后山采撷果子,酿些果酒,到时候请师兄和自己一起喝。

然而他这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

后来,苏澄回来了,走遍了整座清泉山,也没能找到自己的小师弟。

死在最敬重的师父手中时,还以为师弟是贪玩儿,偷偷溜下山去了。

他想,那也是很好的,至少……江泓还能活着。

却不知道他喜欢的师弟早在一开始便被鬼面附身,这才导致师父发狂。

苏澄闭上眼前,心里还惦记着自己放在房间里的那盏花灯,也不知道回来后的江泓能不能发现,能不能从那花灯里,读懂他的情意。

又想,最好还是不要了。

江泓才十四岁,外头有大把大把的好女孩好男孩可以挑,犯不着因为他一个就要死掉的人而耽误了。

……

千年后。

江泓推开落满灰尘的,苏澄房间的房门。

一眼便看见了那只记忆里并不存在的花灯,花灯上璀璨颜色早已经凋零,如今只剩下灰白。

江泓轻轻旋转着那只花灯,而后看见花灯上斑驳的字迹。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少年来不及诉说的情意,散落在经年的岁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