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都怕。

他怕礼节繁琐, 损伤妹妹的身体,更怕太后霸道无理,不知还有什么手段难为妹妹。

他恨不能找个水晶玻璃罩子把妹妹罩起来, 不叫外界的风雨吹打她半点。

可妹妹不是需要他时时呵护的娇花嫩柳。

他……也挡不住所有的风霜雨雪。

他不过一介凡夫俗子,从来不认为自己能架海擎天。

但承认自己不能全然护住妹妹, 比他以为的要难。

妹妹怀松儿时, 因他受尽了苦累。妹妹再度有孕,他希望最起码在她平安生产前, 她能不受分毫委屈。

宁安华明白林如海的心意。

她依偎在他怀里, 笑道:“这个主意表哥早就提过了。可我如今是‘贤义智勇’的尚书夫人, 能入宫朝贺领宴是天家恩赐,莫大的荣幸,怎好因有孕三月就告病不去?”

待除夕那日, 她的身孕已近四月,正是胎气最稳的时候。她身体好也算出名儿了,“告病”一听就有九成是假。

她笑问:“再说, 我今年躲了,明年又用什么借口躲?”

林如海沉默许久。

他轻声说:“夫人若愿意, 不妨从此称病, 直到——”

直到——

宁安华一笑。

他能说到这个程度,已经出乎她的意料了。

“……直到太后薨逝。”

林如海的声音极轻。

迎着宁安华诧异的眼神, 他俯身,抵住她的额头。

“我只想要你能平安。”

宁安华不忍心打破此刻的静谧。

但她还是开口:“我想去。”

林如海早已料到会如此。

他闭目一叹:“皇上就算为此事不满也有限,若是为我……”

宁安华用指尖擦过他的嘴唇。

“是我自己不明白,”她说, “分明并无好处,太后究竟为什么要针对我?”

从习武中, 她重新感受到了随心恣意的快乐,而腹中这个木系灵体孩子的到来,让她每天都能回想起更多上一世的事,让她记起那时的她,是怎么在尸山血海里挣扎着活下来的。

这一世,她的日子比天下九成九的女人都要舒心了,但她自己却觉得,她仍然活得谨慎小心,只是在世俗和礼法的框架里寻找到了一些自在。

她当然喜欢这个平安的世界,不想再回到末世。

客观来说,现在的她比末世的她是幸福很多的。

可她见过真正的自由是什么样。

这让她不知道该怎么去教这个孩子——如果她是个女孩。

她的女儿,能活得像她一样快乐吗?

只有一点是肯定的。

她希望她的孩子是一个能直面艰难危险的人。

“我当然可以告病。”宁安华说,“但太后若赐下太医,我还真要‘病’几年?或者她若说我不入宫是有意不敬,又怎么办?表哥知道,躲起来永远解决不了问题。”

她回应着林如海的亲吻。

“我要知道她的目的。”

才能想出彻底解决的办法。

除夕清晨,宁安华按品大妆,与林如海分别乘轿抵达丹凤门。

有上百太监女官引路,朝臣与在京三品以上诰命很快就依品级高低排成列,男东女西,依次进入了丹凤门后、含元殿前的广场,各自站定。[注]

几百上千人聚集在广场里,却只闻风声、衣料摩擦声和偶尔被风吹动的环佩簪钗响。

宁安华颇看到了几位熟人,都只互相微微颔首示意而已。

女官引她排在礼部尚书夫人旁,位置在所有诰命的后半部分,无视了她爵比侯爵的“清熙郡君”封号。

宁安华心内微笑。

太后果然要借今日出手。

她听从安排,并不作声。

诰命服饰虽然厚重,檀衣还在里面给她穿了好几层衣服保暖,但她身上不觉得冷,脸上却没有任何遮挡,只能直面刀尖一样的冬风。

排在后面,还能借前面的人挡挡风。

如果太后以为这就能让她心浮气躁甚至直接“失仪”,那她要失望了。

辰初,皇上搀扶上皇出现在了含元殿的高阶上。

太监们嘹亮的声音一层层传下来。

宁安华和身边的夫人们一起,拜、起、再拜、再起、三拜、三起。

她面前的拜垫倒是软得很,不但没人做手脚,似乎还被加厚了些。

大约是罗十一罢。

三拜三起后,上皇和皇上先后在高阶上发表讲话。

这些废话宁安华听过就忘了。

她只注意到,一直有两个女官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大概是想挑出她哪里仪态不对。

可惜,她的礼仪是经过罗十一加强训练的。

就算是尚仪局的女官们,也不可能做得比她更标准了。

上皇发表了多于两刻钟的重要废话,皇上在其后讲了不到一刻钟。

加上在宫门口等候的时间,排队进宫等候的时间,宁安华已经在冷风里吹了近一个半时辰。

就算是她,脸也早被冻僵了。

那些年龄更大、身体更弱的诰命们,也不知有多少是在强撑着。

这是皇恩浩**。身份不够三品,且享不到这等福气和荣耀。

皇上又侍奉上皇回了含元殿。

太监们引皇亲勋贵朝臣入含元殿领宴,女官们引外命妇向凤藻宫行去。

长长的外命妇队伍,到凤藻宫一路,仍无分毫交谈声。

宁安华目能视远,发现上百位外命妇里,怀胎至少六个月以上,仍然进宫仰沐皇恩的竟有四位。身孕藏在礼服下看不出来,怀胎不满五月或不显怀的还不知有几位。

离开宴的时辰尚有几刻钟,女官们依例,先依据众诰命的身份品级高低,分别引入几间偏殿暂歇。

这回,她们想起来宁安华还是个郡君了。

宁安华被领入的慧昭殿内已坐满了人。

举目一看,这二三十人没有一位是她认识的,倒是她们身上穿的衣服她还认得。

见她进来,屋里的这些国公夫人、伯夫人、将军夫人们也面露惊色,也看她穿的服色戴的头冠,纷纷放手中的杯碗站了起来。

领她进来的女官却一个字也没多说,连她是什么身份都没提一句,就行礼低头出去了。

宁安华面带得体的微笑,心道这就是甄太后为难她的第二关了。

想让她在这些老牌贵族诰命们面前不自在、失态?

做梦去吧!

屋里有两位国公夫人。

一位一看便知已年过古稀,身旁只有一个孙辈媳妇服侍着。

另一位看上去年轻几岁,脸和贾敏有六七成像。

她身旁围着三个晚辈。两个子辈,分别穿一品和三品诰命服色,一个孙辈,穿的是三品诰命服色。

宁安华向第二位国公夫人行近几步,微微俯身一礼,笑道:“小女在京中两年,多得荣国公夫人教导。实不相瞒,我仰慕太夫人已久,今日终于得见,实乃幸事,还要多谢太后娘娘的恩典,让我得与太夫人同处一殿。”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便都明白过来,这位光华照人的年轻夫人是谁了。

在宁夫人开口前,贾母已将她的身份猜出一半。

宁夫人话音刚落,贾母心念已定,便忙上前扶起宁夫人,笑道:“久闻夫人贤义智勇,惠淑才德,我不过虚长了些岁数,其实并无夫人可以仰慕之处。夫人赠我的宝佛菩萨,我还供奉在房内,每日念几句佛经,竟觉得身上松快了不少。”

贾母如此配合,宁安华更是将往日之怨都先放下,着实赞颂了她几句。

别家夫人们都还等着。

场面话说完,贾母便亲自领了宁安华,从缮国公夫人见起,直将屋内所有诰命都见完,又与她相携临近坐了,才介绍了她的儿媳妇邢氏王氏,和侄孙媳妇尤氏。

宁安华又起身和邢夫人、王夫人、尤氏见了礼。

她感觉到王夫人似乎想算计她什么。

这时,有女官上茶。

她接过茶,闻出茶里没毒,也只假喝一口,装作润喉。

女官低头退下去了。

宁安华假借喝茶,思考贾母的反应在不在甄太后的计划中。

而贾母见了宁夫人如此品貌行事,心中更加后悔。

她当日就该信了敏儿的信,或许今日与林家的关系还能似以往亲密。

还不确定贾母是否也为甄太后设计中的一环,宁安华不想多说什么,便浅抿杯中的茶水。

她每“抿”一口,就用异能“挥发”相应的水量。

低议声渐起。

宁安华凝神细听,一半在说她这个人和贾母的举动,一半在讨论太后为何还要难为她。

她久不放下茶杯,贾母也有一口没一口地喝茶,并不主动挑起话题,王夫人却几次想说话。

贾氏一门双国公府,现在都漏得像个筛子。

借着送年礼,林家的人就打听出来,“金玉良缘”之说已经在荣国府里传开了,而贾母又开始常接娘家的侄孙女史大姑娘过来住。

他们如何为了贾宝玉的婚事拉锯,只要不算计到黛玉身上,宁安华就只管看热闹。

但谁若起了痴心妄想,她也不介意下一两次对方的面子。

在贾母时不时的眼神警告不管用了,王夫人即将开口前,又有女官捧了托盘到宁安华面前。

女官道:“这是太后娘娘赐给清熙郡君的安胎药,每位身怀有孕进宫朝贺的诰命都有。”

众目之下,宁安华起身谢恩,接了这碗药。

没毒,也不是堕胎药,确实是安胎药。

但她还是不想喝。

那女官垂首立在一旁,等宁安华喝完。

看来不领甄太后的“恩赐”是不行了。

宁安华微笑,举碗几口“饮尽”,又忙将药碗放回托盘上,用茶水“漱口”。

贾母看着她,欲言又止。

宁安华只报以一笑。

汤药和茶水都不能算单纯的“水”。但只要是近水的**,她都能用异能凝聚、挥散或在一定范围内转移位置。

她“喝过”的药和茶水慢慢在地毯下洇开,又散在了空气中,只留下了药渍和茶渍。

又有女官问宁安华是否要“更衣”。

宁安华确实不需要方便,也不想给甄太后更多机会,婉拒了更衣。

领宴的时辰到了。

太后、皇后、太妃、后妃、王妃、公主、郡主及外命妇共数百人在凤藻宫正殿排宴。

这次,宁安华又不同贾母在一处了。

她的位次被排在了诸位尚书夫人们之间。

甄太后的故技重施让她觉得有些无聊。

众人先对甄太后行礼,又对皇后行礼,再对皇帝生母沈太妃和诸位太妃、后妃行礼,方依次落座。

内侍宫女们往来上菜。

菜品齐全,太后和皇后又各自祝酒三巡,才能开宴。

饱含皇恩的御宴好不好吃,宁安华不用尝就能知道。

桌上十八个菜,还有热气的只有两道汤、两道羹、两道粥。有几样菜上甚至都结出了油花。也不知道都是御膳房提前多久做出来的。

没人会想在宫宴上吃饱吃好。

宁安华和众人一样,盛一碗粥放着,不用喝酒的时候就搅一搅假装在吃,半个时辰后就可以出宫回家了。

除夕宫宴的流程都是固定的,甄太后还想做什么,只能趁此时动手。

是她直接发作找茬斥责,还是会有个什么引子?

离宫宴结束还有一刻钟左右时,一队宫女过来添酒。

其中一个宫女似乎没站稳。

她轻呼一声,手上的酒壶直向宁安华扣过来。

身旁抽气声一片。

宁安华却以一种众人没料到的速度和敏捷身法,迅速起身,避过了被酒淋身的下场。

银壶掉落在地毯上,发出沉重的闷响。

壶里的酒水有一半泼洒了出来。

宁安华闻到了浓烈的酒的味道,还有藏在酒味下的一股药气。

这酒里仍然没有毒。

只有一味与其它几种药材同时作用,就能致人昏迷的药。

另外几种药材,分别藏在她的茶水和安胎药里,需要服下。只有这一味,通过呼吸大量吸入也能起效。

她回去一定要送给十一先生一份重礼。

殿内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在太后身边的尚书开口之前,宁安华退后两步,蹲身福下:“是一位宫女端壶不稳,臣妇为避免在太后娘娘、皇后娘娘面前失仪,只得避开。”

甄太后紧紧盯着这个年轻女人。

甄素英不断地深呼吸。

宁夫人躲得也太快了!

酒到底有没有淋在她身上?

在宫里三四个时辰了,宁夫人竟不去方便,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酒已经洒出来了,如果不能带宁夫人下去更衣,让她晕在这里,计划就又成不了了!

怎么办?

甄太后手指握紧。

她陪嫁的嬷嬷,凤藻宫实任尚书立刻出言呵斥:“清熙郡君殿前失仪,扰乱宫宴,为何不跪?”

甄太后如此强行针对她,伤她不到八百,自损超过一千,到底是为了什么?

宁安华心念转动,并不下跪:“回娘娘,臣妇只想躲避酒壶,并非故意扰乱宫宴。”

凤藻宫尚书立时又道:“历年宫宴都是太后娘娘亲手操办,宫中宫女皆是训练有素,从无错乱,为何今日只在郡君面前出了差错?”

宁安华:“臣妇亦不知是为何,无言可答。”

甄太后站了起来。

从皇后起,殿内的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甄太后指着那宫女:“你说。”

那宫女抖如筛糠,连连叩首:“是……是清熙郡君……绊、绊了奴才……”

宁安华的声音又稳又清亮:“臣妇与这位宫女素不相识,有何理由要陷害于她?臣妇对太后娘娘的忠心、景仰和崇敬天地可鉴,即便万死,也不敢故意扰乱宫宴。”

她一字一顿:“还请娘娘秉公明察!”

凤藻宫尚书冷笑:“清熙郡君上次入宫,便对太后娘娘有所不敬。太后娘娘慈悲,仁德怜下,并不斥责,只加以教导,反叫郡君怀恨在心。今日宫宴,本该诸位王亲诰命同领上恩,郡君却故意坏了娘娘的恩典,不但心无悔意,竟还敢如此叫嚣?”

宁安华越听越觉得离谱。

甄太后的陪嫁恨她?

还是甄太后破罐子破摔了,不但彻底不再管甄家余下的女眷和孩子,还真的想要“年老糊涂”“不仁不德”的名声?

甄太后闭目叹道:“清熙郡君年轻,本宫不忍多加苛责,只送出宫去罢。派人去含元殿告诉林大人,好生管教其妻,不要辜负了圣恩才是。”

无数的目光向宁安华看过来。

或是怜悯,或是嘲笑,亦有为她着急犹豫的。

宁安华心里却无分毫害怕或慌乱。

她还在等。

她抬头,用余光扫视殿内,看见皇后挺着六七个月的肚子,对甄太后福下了身。

但有人比皇后更快一步。

北静王妃护着隆起的小腹,跌跌撞撞跪在了甄太后桌前。

“太后娘娘!”她祈求,“还请娘娘暂且息怒,听臣妇一言。”

甄太后怒道:“此事与你何干?给本宫退下!”

北静王妃却不肯退走,仰头恳切道:“娘娘,宫女为何没端稳酒壶,不能只听她一人之言……”

她历数林如海与宁安华的忠心:“林大人……宁夫人……”

原来如此。

这祖孙两个不惜以甄太后的名声为筹码,是想将她做踏脚石,帮北静王妃洗得清白无暇,进而帮甄家也擦一擦污秽。

甄太后不一定有几年活头了,北静王妃却只有十八岁,还年轻得很。

若能再借此让皇上对甄家的态度松动一二,更是赚大了。

听着北静王妃真挚动人的求情,宁安华心中只有冷笑。

一瞬之间,她想了很多。

——甄太后这次算是成功了吗?

不太成功。

她没有晕倒,甄太后和北静王妃临时改变的计策还是太粗糙了。

——甄太后以后还会对她出手吗?

大概率会。

——她不想被人当成垫脚石,受这些莫名其妙的折腾,更嫌麻烦,有没有一劳永逸解决的办法?

有。

杀了甄太后。

——她觉得皇家太后高人一等吗?

当然不。

在她看来,甄太后远不如李婆子。

李婆子可爱多了。

和甄太后比,实在是侮辱李婆子了。

——杀了甄太后,她会有任何道德上的愧疚吗?

不会。

是甄家先毒害林如海,也是甄太后先对她出手的。

她只是反击。

——她杀过人吗?

杀过。

在末世里杀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论杀人,她也算熟练工了。

——会被发现是她动的手吗?

不可能。

她有绝对不会被发现的办法。

——会有隐患吗?

她不是完人,思考再多,也一定有没注意到的地方。

但她今天一定要解决掉甄太后。

那还等什么呢?

现在正是时机。

宁安华估量着甄太后的位置,手指微曲。

一滩水出现在了甄太后脚下。

像是有自主意识一样,这些水微微摇晃起来。

甄太后只觉得脚下一滑,口中惊呼一声,身体就向前倾倒。

一旁的凤藻宫尚书忙要搀扶。

但她的脚下却出现了晃动得更厉害的一滩水,让她不但没能扶住甄太后,还直接滑倒,扑在了甄太后身上。

她的头冠飞了出去,正砸到甄太后的太阳穴。

甄太后的后脑又不偏不倚,磕在了玻璃桌角上。

年近七十的凤藻宫尚书身体沉重,再加上甄太后的重量,推动了结实的楠木桌向前倒了下去。

正在桌前,话还没说完的北静王妃躲避不及,被桌子压了个正着。

桌上的杯盘混着菜肴,冰雹一样砸在她肩上脸上。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殿中的惊叫此起彼伏。

皇后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女官们牢牢护在了身后。

甄太后和凤藻宫尚书脚下的水在顷刻间消失无踪。

连她们被水沾湿的裙角和鞋底也恢复了干燥。

宁安华收回异能。

甄太后口鼻眼耳七窍出血,应该是解决了。

但她同时看到,甄太后身上有微弱的金光浮现。

这是什么?

不会是所谓“凤气”吧?

宁安华立刻运转全身异能,护住她的心脉、灵体本源和腹中的孩子。

这点黯淡的金光向她刺了过来。

她听见皇后厉声喝道:“宫女芸绣、凤藻宫尚书李氏谋害太后,给本宫拿下!速传太医!速去禀报陛下和上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