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的确不认为, 穆氏与句丽勾结,东北还有穆氏残党、句丽细作的事,能瞒住东北总督。

罗焰接到的另一封密旨里, 就写了让他在适当的时机酌情告知林大人一些信息。

他点头:“郡主所知道的,尽可以告诉林大人。”

宁安华应了一声, 又说:“放心, 我只会说公事。”

不会提你的私事。

罗焰平素只见深邃冰冷的眉眼此时染上笑意:“郡主方才说过一次了。我信郡主。”

他的神色少见这样鲜活生动。宁安华仔细看了他两眼,也一笑。

灵体属性会影响人的性格。

比如水润万物而流动不息, 水属性的人大多灵活多变, 能刚能柔, 虽然也会进取急躁,或是沉默无争,但底色总体是冷的。

而火属性的人会更热情、爽快、高傲, 也更喜聚不喜散。

罗焰体内的火如此精纯,他本该是一个对人、对事都有无限热情的人。

宁安华收回思绪:“我能不能多问一句。”

罗焰:“郡主说。”

宁安华:“今日之事,你会如何与陛下回明?”

笑意仍在罗焰眉梢眼角, 但他的神色确确实实凝住了。

郡主这话越界了。

可他和郡主之间,不管是今日, 还是从前, 都是他先越界。

他想说的话变了又变,最后出口的是:“郡主……想让我怎么回?”

只要不有损于陛下……

宁安华知道他在想什么:“我只是想让陛下知道:我为人懒散, 不喜劳碌,只愿无所事事,安闲享乐。但感于陛下厚恩,无以报还, 所以勉强带兵一年。”

皇上现在想方设法要推她带兵,给钱、给人, 给她公主才有的属官、女官、亲卫,让她从家事中解放出来,也不必操心孩子们的安危,她就必须做些什么,来报答“皇恩”。

这才是她答应罗焰的主要原因。

不然,她大可以直接去大周境内的长白山修炼,比千平关更适合。

一座山脉足够她探索数年甚至数十年。等长白山被她走遍,大周与句丽、奚丹的输赢也该有定论了。

她笑问:“难吗?难就算了。”

罗焰:“……不难。”

甚至可以说很简单。

这正是陛下想听到,也必定不会怀疑的“实话”。

陛下和二十年前已经不一样了。

宁安华语气认真:“罗焰,你要想好:答应我的事,不能做不到,也不能反悔,更不能与第三人提起。”

她指尖结出咒印。

异能在她和罗焰身边流动着,环绕着。

这是和地动雨夜相同的“咒”。不同之处在于,她已不必与罗焰四目相对、指尖相触,也不必让他将咒言一字一句讲明,才能完全发挥效果。

她没有选择抹除或改变罗焰的记忆,是因为他忘记了就没办法再帮她的忙,也是因为她有预感,未来还会有很多类似的事。

在人的精神上动太多手脚,可能会让人变成傻子。

——没必要。

罗焰说:“我知道。”

他说:“请郡主也信我。”

“咒”完成了。

宁安华不动声色收回异能,问:“任命总兵要陛下圣旨,还要敕书、兵符,缺一不可。”

罗焰伸手入怀,让一物露出一角:“圣旨、敕书、兵符皆有。”

宁安华:“那,我现在接旨?”

……皇上还真是不达目的不罢休,把什么都提前准备好了。

身为皇帝,他也确实能有这个自信

——不管用什么手段,他能让大周所有人遵听“圣意”,仰沐“圣恩”。

罗焰把圣旨一角塞回去:“请林大人宣旨罢。”

宁安华:“……跪他还不如跪你。”

四目相视。

罗焰拿出圣旨:“清熙郡主听旨——”

……

清熙郡主、义勇侯、林太傅同上城墙,三人先在一处,后林太傅落在后面,成了清熙郡主和义勇侯并行在前,落在许多人眼里。

郡主和侯爷驻足谈话足有半个时辰,虽然听不见说了什么,也够让人好奇。

但林太傅都不在意,所以,他们也不该觉得惊异……?

等着等着,侯爷拿出了圣旨,郡主接旨。

原来是公事。

郡主接旨起身,便同侯爷回至林大人身边。三人又交谈片刻,便一齐下来。众人忙迎上去跟随护卫。

三位的脸都被厚实的皮毛包裹着,只露出眉眼。

侯爷还是眉目如刀,浑身煞气,令人不敢逼视。

郡主一双眼睛清如泉水,幽如深渊,气势之盛,竟要压过侯爷。

林太傅神仪明秀,眉目疏朗,丝毫不被二人锋芒所掩。

下阶站稳,侯爷当即便命:“清熙郡主今为千平关总兵。速召千平关所有四品以上指挥至将府议事。”

……

入夜。

大炕上被褥枕帐朴素。宁安华随意坐着,替林如海通开头发,在掌心梳顺:“给千平关总兵的亲卫队长竟是罗十九。皇上还真是舍得下本。”

林如海笑问:“是皇上舍得,不是义勇侯?”

宁安华拽紧手中一缕头发,趴在他肩头:“表哥,又醋了?”

林如海吃痛,“嘶”的一声,却还是笑:“醋了。”

宁安华坐直。

她放下梳子,松开他的头发,扳住他的脸,俯身吻下去。

地下火盆“劈破”。

林如海眼中火热胜过炭火,却推开宁安华,把她锢在他怀里,不许乱动。

他压抑着○息:“这里不便……”

宁安华抬头,找到他的喉结,轻轻吮○:“表哥只在这里半个月。接下来一年都见不到我了……”

她面带○红,连呼出的气都比平时更潮○:“表哥不怕想我吗?”

她再接再厉:“夫妻做夫妻之事,不是天经地义?”

她攀上去,在他耳边轻笑:“难道,表哥想让人以为——”

她睫毛低垂,盯着他某一处:“——你不行吗?”

乌发○缠。

东北的屋墙比关内更厚,把男人和女人的声音关在了屋内。

关不住的,是三更仍在摇曳的烛光,还有仪鸾卫们往来取水的身影。

一院之隔的将军书房,罗焰顶着刺骨的寒风坐在屋顶。

他举头望月。

十四的明月照得天地间一片清朗。

月光如流水洒在他眼中,也落在他手中握着的银制酒壶上。

他轻笑,胸膛震动。

辽安将军府最安全的两处院子,一处是他的书房,另一处便是书房之后的正院。

他没带妻室,平日起居有书房足够,正院一直空着。

郡主和太傅同来,又是夫妻,自然被安排在正院里。

他背对正院,心神却一直忍不住注意着背后。

昨日正院没有动静,他原本还以为,郡主在外不会——

是他又把郡主当寻常女子看了。

她是郡主,和林大人,是名正言顺的夫妻。

会同寝同穴。

罗焰眸色发暗。

这样的折磨……还有十五天。

他握紧酒壶,最终没有打开。

*

元宵佳节过后,十六开朝。

温夫人清早起身,按品大妆,入宫见江皇后。

经过快三个月的斟酌,江家还是只能决定让江纯薇参选,不能让皇上误会。但温夫人已经让江纯薇、江纯岚搬出来住在一处,请江皇后赐下了女官给上课,务必要让江纯薇深刻知道什么叫“家族”,什么叫“胜败荣辱一体”。

江纯薇若败坏江家的名声牟利,江家受辱,她亦会受辱,不会得利。

吴贵妃势弱,江皇后总掌六宫,待选秀时,江纯薇有什么动作,也瞒不过江皇后。

她真敢做什么,承恩公和温夫人早已打算好:

最坏的可能,只能当他们没有过这个孙女。

大公主在兵部习学,江皇后少了一个帮手,又多了二公主、三公主、四公主三个。因此,宫中年事虽多,她倒没觉得太耗精神。

让她烦心的是另一些事。

“娘在宫门不知道,方才早朝,陛下对穆氏的处置是:男子不论大小皆斩,女眷没入教坊,永不赦免。”

温夫人先也一惊,后说:“光谋逆一项罪,就够穆氏全家受剐,何况还有那些大罪。你怎么这般心软糊涂起来了?”

江皇后忙道:“娘误会我了,我不是可怜穆氏。他们不败,败的不就是我们?再说句心狠的:前几年整肃宫中,教坊的人也没了不少,这几家女眷一来,起码歌舞演乐的人能足了。我愁的是,方才长宁宫来人,说,皇贵太妃想见忠顺郡王妃……”

她愁得都顾不得仪态了。总归是亲娘面前,她双手揉太阳穴:“不让见,怕她出事,让见了,更怕出事。”

穆氏当然是罪有应得。但皇上前脚才处置了穆氏,皇贵太妃后脚就出事,不是有损皇上“仁孝”之名?

太后是皇上亲娘,自然没错。皇上也没错。那错的不就是她这管宫皇后?

秋天就选秀了,这之前可不能出什么差错。

温夫人也跟着愁。

但母女俩商量再多,也只能让江皇后回禀皇上。

皇上不会不让皇贵太妃见人。

会不会出事,会出什么事,只看皇贵太妃自己怎么想了。

送忠顺郡王妃去见皇贵太妃前,江皇后在她耳边叮嘱了一句话。

忠顺郡王妃心下悚然,低眉应下。

长宁宫偏殿。

短短几个月,穆皇贵太妃的头发全白了,白得像雪。

她的肌肤也失去了光泽弹性,不但不像世宗皇帝在时,年过四十却宛如三十许人,如今竟似民间花甲老妪了。

按穆皇贵太妃的要求,殿内无人。

忠顺郡王妃小心迈入殿中,在离皇贵太妃还有三丈远时就停下了。

皇贵太妃盯着她的儿媳看。

忠顺郡王妃年将三十,因守寡而素妆入宫。

可丧夫之痛没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还让她的眉眼更安闲,气色更红润。

看清她眼中的紧张,皇贵太妃笑笑,没让她再上前:“背叛王爷的时候,你紧张过吗?”

说起这个话题,忠顺郡王妃反而能挺直脊背:“母妃,我忠于陛下,为何要紧张。”

皇贵太妃一顿,却接着问:“你……就这么恨王爷?你虽不是耀儿的生母,却是嫡母,他会一辈子尊你,你竟不要他,要一个外人?”

萧永耀是忠顺郡王唯一亲子,今年三岁。去年,皇上说他是年幼庶子,从宗室中选出五岁一子,过继给忠顺郡王妃,封顺县公。也就是说,忠顺郡王亲生血脉的继承从此断了。

忠顺郡王妃微笑:“嫡母如何,继母又如何?都和我无半点血缘,我为什么要为他违旨?”

她看着皇贵太妃的眼睛,越发昂首:“母妃也怪不得我。要怪,就怪王爷生前独好男色,所以才二十过半,人都死了,还只有一个庶子。我出身不高,王爷从来不把我放在眼里,几乎视如草芥。母妃明知他苛待嫡妻,也只做不见,这时候又可惜没有嫡子了,又怪谁呢?”

她的话如利刃刺向皇贵太妃胸口。

看到皇贵太妃神色委顿痛苦,她心间扑上报复的快感,上前一步:“母妃倒是王爷的亲娘,王爷谋反的时候大约也想过,若败了,母妃是不会死的。可我只是无宠的王妃,王爷胜了,我当不成皇后,败了,我必死无疑。我竟还要谢母妃和王爷,让我‘忠于陛下’。”

皇贵太妃原以为,没有什么能再伤她。

可忠顺郡王妃带笑的几句话,已让她几欲呕血。她准备好想问的话,也不再能问出来。

见她脸色灰败至极,忠顺郡王妃不敢再说。

但,让她收回前话,伏低做小,她也做不到了。

她缓步上前,在离皇贵太妃几尺远时住脚,把江皇后叮嘱她的话润色了说出来:“我不能常来,母妃可要好生保重自己。穆氏男丁没了,女眷还要在教坊活呢。母妃一个想不开,再惹怒了皇上,都丢为贱娼,母妃便在地下,又怎么见爹娘家人?”

皇贵太妃伏在榻上,抬头看她,嘴角渗出血色。

忠顺郡王妃慢慢退后,恭敬行礼。

“若无别的吩咐,妾身先告退了。母妃,千万保重。”

……

皇贵太妃在儿子死后才想明白。

皇上正位后,是故意让忠顺郡王在户部,让他为钦差,一同查各地贪腐。

他若愿意为刀,办完这桩事,就证明他确实没有上位的野心。他失了人心,也就失去了上位的机会,皇上会对他放心,他也能平安做个闲散王爷了。

可他不愿意。

贾御史贾雨村冒头,做了皇上的刀。

皇上是故意放任他反,给他机会反。

因为皇上在他身边,有了最可靠的内应。

他的王妃。

*

快马把皇上的密信送到罗焰手中。

这是郡主任千平关总兵的第九日。

接旨的第一天,郡主就用拳头说明了她为什么能当这个总兵。接下来的事就都很顺利了。

郡主不大用得上他了。罗焰在书房拆开密信。

他神色渐凝。

皇上说,穆氏女眷已俱入教坊,暂为歌舞乐者。

若他还不解恨,皇上可以暗中让这些女眷为娼,或者,随他想怎么做。

看完信,罗焰想起了他娘,他的婶娘,他的姐妹,还有顾家那些如花明艳,从小看他长大的丫鬟姐姐。

他一直不敢想,穆氏屠尽顾家满门的时候,她们都遭受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