裹着厚羽绒服的唐丽从帐篷里走出,像一头臃肿的熊,因为停水,早上也没有洗脸,眼泡浮肿,皮肤暗黄干皴,头发扎了一个小髻子,被风吹着,像一个摇摇欲坠的鸟巢。以这样的形象见前夫,正常人都会有点无地自容吧!唐丽却浑然不觉,无知无畏,反倒正义凛然地奚落谢国平:“我说呢!原来那个唯利是图的老板是你啊!”
谢国平倒是大度,一边叫随从的人从车上拿吃的,一边呵呵笑着:“我是唯利是图,可你倒是图啥呢?要不是娓娓说和你在一起,这样迎面碰上,我还真不敢认你。”
被反呛了一句,唐丽那点仅存的女性意识让她脸色微微一窘,她有点恼火:“谢国平,赶紧给你底下的人说说,修路路线改一改,别在我这儿搞破坏了,我谢谢你了。”
听到这话,谢国平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愣:“娓娓叫我来接你们回家的,我是念及以前的夫妻情分才来的,可不是来听你来指挥安排我的工作的。”
谢韵娓一边给大家分餐,一边为妈妈帮腔道:“爸爸,这个遗址探区真的有料,很有价值,你就让他们改下路线怎么了?”
“开玩笑,这可是耗资数亿的大项目,路线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改的,重新规划,绘图,审批,这一圈下来,工期又延长了,我得赔多少?”
听这口气,毫无商量的余地,唐丽的心顿时拔凉,拿过一瓶水猛灌了几口,怒斥道:“赔赔赔!你眼里除了钱,还有什么?”
谢国平笑眯眯,不急不恼,看着正大口朵颐的女儿,说:“我眼里还有女儿啊!娓娓,多吃点,多吃点,给,叫你妈也吃点。”
说着,他又把一个汉堡递过去,不料被唐丽一手打掉:“拿走,别假惺惺的,难道不是你指使下面的人断水断电的?现在又在人前装好人,恶心!”
谢国平的好脾气快被磨没了,又在下属面前被前妻这样骂,面子上挂不住,也拿出从前夫妻俩吵架的架势,争拗不休:“你看看你,还有没有点女人的样子,那脸糙的,能抹点大宝不?女人年纪大了,就更得保养了。脾气还这么坏,嘴巴不饶人,难怪好些年了还一个人,哪个男人敢要你?”
这话说得戳心刺骨,唐丽气得语结,任是什么道理也讲不出了,指着谢国平,手指颤抖着。
女儿和娘亲,听了爸爸这番话,谢韵娓也不乐意了,心里的天平自然倾向了妈妈,反呛道:“就你长得好看?大肚子,癞蛤蟆,直男癌,没文化。我妈是知识女性,是拿内涵说话的,是靠气质取胜的……”说着说着,回头看看妈妈,实在也不知道妈妈是什么气质,自己也没了底气,于是虚张声势地抓起比萨盒子整个扔了出去:“拿走你的东西,饿死也不吃了。”
人群嗤嗤地偷笑起来。谢国平面上无光,连连叹气:“白眼狼,白眼狼!”
胡蘅蘅跑过去把比萨盒捡起来,小声嘟囔:“还剩大半呢!别浪费粮食。”
唐丽再粗枝大叶,可毕竟是个女人,谢国平刚才那番话,触及了她心底最隐秘的痛点,如果说,她忙忙碌碌是热爱工作,似乎也不全是,她也不是为了什么理想,也许,只是想让自己充实一点,忙碌一点,把时间充满,把思绪填满,就会忘记许多烦恼。
想到这里,再想想连日来工作上的困难和委屈,她眼圈一红,别过脸去,悄悄地流下泪来。
谢韵娓正想要抱抱妈妈,不料,刘老师上前一步,大臂一揽,一把抱住了唐丽的肩,嘴唇在哆嗦,牙齿在打颤,可说出的话,却是铿锵有力的:“你会不会说话?攻击一个女人的外表,下作!唐老师很好,唐丽是个好女人,她很漂亮,我……什么叫……什么叫没男人要?我,我喜欢她,只要她愿意,我要,我要她。”
在场的人都沉默了,唐丽吃惊地望着刘东,有些慌乱地挣扎了一下,被他再用力一箍,她不动了。
谢韵娓看着爸爸脸上尴尬的表情,有点幸灾乐祸,又有点可怜他。她已经成年了,也知道爱一个人的心情,但对父辈的爱情,她却是茫然的,他们即使是在爱中,默契是带着禁忌的,他们的婚姻即使破碎了,也会尽力维护着一道轮廓完美的裂痕,直到遍体鳞伤。
北风呼呼地吹着,把谢国平的脸吹疼了,心也吹硬了,他大臂一挥,对众人说:“无论如何,这个项目要如期开工,线路不能改,我们手续齐全,资质合格,合法合理。”
他让助手拿出一沓文件,一一展示给村民们看,还特意在刘东和唐丽面前晃了晃。
“开工!”谢国平下令。
有了董事长的指令,挖掘机司机有了底气,车又发动起来。唐丽还欲冲上去保护古墓,被刘东拉住了,这时,谢韵娓忽然一个箭步冲上去,挡在了铲斗前,人虽文弱,表情却是无畏的:“别想破坏这里的一砖一瓦,除非从我的身上压过去。”
大家倒吸一口气,对这个瘦弱的少年顿时肃然起敬,项目经理因为被阿离的猫抓伤了脸,心里正有气,可他知道这女孩是董事长的亲生女儿,气焰顿时矮了几分,不敢造次。
谢国平无奈地摆了摆手,挖掘机停了下来。他气急败坏,见硬的不行,只能来软的,阴阳怪气地说:“你这个小叛徒。断水断电,我看干得好,还不够,还得断路,咱们就这么耗着,看谁耗得过谁。”
此言一出,助手马上和项目经理交头接耳,布置工作去了。唐丽气得嘴唇发白,指着谢国平,一句话也说不出;刘东斥了声:“流氓!”,带着唐丽进了帐篷。
天彻底暗下来。帐篷里昏暗不明,刘东先开口:“我刚才,刚才说的,……”
“别说了,我都知道。忙完这阵儿再说吧!”
外面人声渐渐消弭,四周寂静,帐篷里的两个人,呼吸微微,都沉默了。
月光暗淡,人们的头顶,传来一阵幽幽的古琴音,那是《关雎歌》,近日阿离总在弹,谢韵娓已熟稔在心,可今天听来,似乎更带几分凄苦的感觉。
她在废弃砖瓦窑的顶部找到他,他盘腿坐着,专注地弹琴,全然忘我。
她望着他挺拔的背影,心里哀凉。那晚的吻之后,她曾陷入一种恋爱的假象,一个模糊的期待,像是做了一个有点甜蜜有点怅惘却又很不踏实的梦,现在,梦醒了。
眼前这个人,和她来自不同的次元,两个世界,他身份特殊,并且心有所属,她永远不可能走进他的世界。
“山中有佳木,千年成梧琴。木带相思纹,琴有离别音,一弹又一弹,曲曲总关情,终身执此调,岁老不改音。”
迎着高处的大风,他表情严肃,吟诵了这首诗。他知道谢韵娓站在身后。
近朱者赤,耳濡目染,她再也不用找贝妮翻译他的文言了,她全都听懂了,谢韵娓缓步上去,声音里有埋怨:“你今天说,玄子穿越了,找到了传送门,所以,这就要走了吗?不说再见?”
“不,等唐老师度过这段艰难的时期,再走。”
她心里冷笑了,暗想,真是有情有义。
“其实,我还没搞清楚穿越传送门的具体方法,时间,条件,规律,都不得而知。”
她又嗤笑了,暗想,这才是你现在不离开的主要原因吧!忍不住就想泼他凉水:“我们都认为是玄子潜入了古墓,那根布条,只是它顽皮自己绕上去的。”
“不!”他忽然转过头,目光坚定,口气不容置疑:“那块布,是细辛最常穿的花色,是崭新的,那个结,叫同心结,只有她会。”
她提起一口气,赌气道:“那,祝你早日找到穿越的方法。”
她转身离开,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厚着脸皮问:“那晚,你吻我,是把我当做了细辛?”
他沉默许久,依然背对着她,喟然道:“娓娓,对不起!”
泪水无声地从她的脸上滑落。
“娓娓,你我身份有别,人妖殊途,我有不可破解的禁忌,我最终会离开,可是,无论我在你身边的时间多短,我都会尽我全力,护你周全。”他说。
她知道,刚才她看到血将他推开,他仓皇逃开,他为此而难过。她都知道,她会理解,可是,想起刚才那一幕,还是有隐隐的心酸。她无言以对,默默地往回走,一抬眼,与胡蘅蘅迎面撞上。他看到她泪流满面:“怎么哭了?”
“风大,迷眼。”她别过脸去,匆匆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