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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王有令,盆地出口处土石俱下,虽然有步骑严阵以待,以防有叛军偷袭,但是直到将出口封成,莫说是大军前来,就是斥候远远探查,也不见一人,实在是令驻守警戒的步骑在略松口气的同时,不由又生出了些许轻视,看来此前冲关溃退的阴影,依然如幽灵一般,紧紧地萦绕在叛军的心头,一朝破胆,便多日不得缓解,成了军中懦夫。

悲风呼啸,暮霭沉沉,果真不出姜老汉的预料,那各部大军,冲关未成,退回舔舐伤口,自知受困绝地,手中无甚军粮多余,相互之间当即便存了三分戒心,三分贪念,余下四分,则尽是茫然,惶惶不知今夕何夕,明日何日。

而在青州军封关垂拱之后,这里边的各部大军,果真如姜老汉预料一般,在经过了短短时间的试探,调整,发现出口果然封闭,而内外不能通连之时,先是各自欢喜,以为青州军并不欲赶尽杀绝,而后逐渐醒悟,陡然变得沉默起来……

如今摆在叛军面前的最大难题,便是受困绝地,逃生不得,而最为直接的原因,则是当初轻装疾行,身上所携军粮本就极为有限,如今眼看就要消耗殆尽,就算是削减供给,又能多撑得几时?

而若要维持生存,在盆地难出的情形之下,就只好抢夺同袍手中食物一途可选。

莫道那些将官位高权重,平日里领兵阵战,跃马扬鞭,是何等的威风凛凛?法刀拱卫,一令既下,莫敢不从。而事到如今,他们与寻常士卒无异,同样受困于粮草短拙的窘境。

你道他既是将官,必可以权谋私,收取麾下士卒的给养以供己用?然事实却并非如此,如今情势实为微妙,将官亦有顾虑,不敢轻犯众怒,那耶律将军的前车之覆,当为他们的后车之鉴。

是以如今形成了这样官兵一体,皆处于粮绝窘境之中的怪状,人人皆知,只凭个人之力,无法夺得旁人手中食,即使夺得,身旁还有万狼环绕,恐怕尚等不及入口果腹,就连自身也要丧命在不知何来的暗箭之下,人为食亡,呜呼哀哉……

各部之间不能内讧,在经过几次混乱之后,很快便成为了将士的共识,既然如此,那便只有团结起来,将目光一同投到了其他营地当中……

弓兵的目光,在幽幽注视着骑兵,骑兵的铁矛,森然向着刀盾兵所在方位延展,刀盾兵的军刀铁盾,相互刮擦,默默注视弓兵营盘,嘴唇干裂……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各部将官们早已真真切切地察觉到了麾下士卒们的动静,只是他们并不打算阻止,生死当头,不是他死,就是我亡,岂有他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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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各怀鬼胎,但是手中粮食毕竟未尽,也就勉强能够保持克制,冲突隐匿,暂时不显。

如此过得两日之后,纵然再是节省,也难堪无源之水的干涸,待所有人的军粮耗尽之际,盆地之中,竟笼罩着一团浓得化不开来的阴霾,一个个魔鬼,在每个人的心中嘶吼着,蛊惑着,挑唆着……

腹中的饥渴如炼狱黑炎,炙烤着每一个人的心肺,终于,有人开始沦落,有一则有二,有二则有三,有三之后,便是全场暴动。

骑兵的扎营之所在,便成了众矢之的,骑兵有马十万,每一匹的高头大马,在此刻不是决胜疆场的利器,而是可以止渴果腹的珍馐。

财帛撩动人心,只骑兵可以烹煮马肉,其余无马之人,看得目赤意躁,如何能如他们之意?

“皆是同袍,你等竟敢攻伐我营,果真不惧巍巍军法乎?”

骑兵主将早已遣人时刻留意别营动向,得报其余几路大军同时逼近,大惊失色,面上狠戾一闪而过,便匆匆咽下一块马肉,率众来到了鹿砦拒马之后,远远朝着正虎视眈眈的弓兵步兵怒喝着。

“只你娘什么军法,老子们饿得前胸贴肚皮,你们骑兵可好,还有杀马烹煮,平时你们骑兵耀武扬威,老子顾全大局,也就忍了,今日你说军法,难道不知私杀战马,乃是死罪一条吗?”

刀盾步卒主将怒气难遏,高声回话道。

“哼,今日你营马匹若不分我四成,管叫你顷刻间血流成河。”

另一方的弓兵主将下了最后通牒,弓兵方阵弓步搭箭,时刻准备引弓射出。

“他要四成,我不多要,也要四成。”

那边的刀盾步卒上下齐声吼道。

“你们的胃口未免太大!”

骑兵上下脸色铁青,只是兵临营外,他们投鼠忌器,不敢将话便就说死,以免对面狗急跳墙。

寻常在外,骑兵仗着装备精良,又有战马相助,无坚不摧,自是不同,其他兵种畏他势大,才不得不让他三分。

可今日在这盆地之内,谁也不知明日能否存活,更有地势窄狭,缺乏纵深,他骑兵的最大优势无从发挥,只能步战,可步战并非骑兵所长,战力的舒展,比起弓兵步兵而言已是大大不如了。

如此一来,局势翻转,骑兵主将深知怀璧其罪之理,权衡再三之下,并不敢当真惹恼两部大军,三方口沫横飞,经过艰辛的讨价还价之后,最终勉强达成一致:雨露均沾。

具体的分配之法,是骑兵自留下四成战马,其余之六,则交予两方均分。

有了这数十万的战马撑持,粮荒的状况得到了大大的缓解,如此僵持又是一月,三方各自封锁,再无交流,每日里战马临死之前的嘶鸣,响彻山间,就连山外的青州军隐有耳闻,也为之不忍……

“为何太子殿下还未派遣援兵来救?”

山中人人心中皆有此问,但内外相隔,任何消息都不得传递,谁也不知缘由何在。

又过半月,最后一匹战马倒下,所有马匹都被这五十余万的大军烹食殆尽,四处散落的皆是烧得发黑的马骨,污秽之物遍地,也无人去费力掩埋,整个盆地臭气熏天,秽气被局限在四面峭壁之间,不得而出,愈渐而浓,若非人鼻能够逐渐适应臭气,只怕是生不如死了。

“哈哈,那逆太子已是吓破了胆,哪里还敢去调遣援兵,如今躲在山中,连露面也不敢。”

近日并无异状,姜老汉虽然未离画壁,却也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待得知那叛军吃相瘆人,果真是难以教化之人,心中的别样情绪,至此已消散尽了。

“安己这个孩子,也是可怜之人,没想到会受人蛊惑至此,实在是……唉……”

北宫一刀与皇家毕竟有旧,看到老皇帝的儿子沦落至此,虽然隶属于敌对两方阵营,但心中的惋惜之意,并未因此而稍减分毫。

“有志而少谋,有心而无力,便是刘安己堕落的根源,人各有志,王爷何必介怀了。”

姜老汉感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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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战马已然食尽,接下来无物可食,一旦饿得几日,该当如何?只怕是人间惨剧了。

画壁之前,人人神色阴沉,再无向日的嬉笑怒骂,忧心忡忡,只有压抑的沉默。

但沉默至此,却无人愿去打破这个沉默,似是生怕一经开口,便会触及到了某项禁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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