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洞中封印(下)
寒冰冷气逼人,濡湿了沈百翎衣衫背后好大一片。他脑中剧痛不已,仿佛一生经历的一切化作无数碎片,又拧成一股尖杈要破头而出一般。眼前自是朦胧,四下里寒气又不住扑面,仿佛要将他与这洞穴冻结在一起似的。
“滴答、滴答”,黑暗中几滴水落在地上,这声音在石壁间漾起回音,其响亮竟仿佛是打在心尖。沈百翎倒在冰上,手足渐渐麻木,心中迷迷糊糊地想着:我……我这是要死了么……阿娘……
就在这冷意直沁入心脾的一刻,一只冰凉的手忽地覆在他面上,那只手虽半点温度也无,却是柔软之极,直沿着他额角慢慢抚摸,自他额头滑向面颊,又落至下颌,一寸一寸摸的极细致亦极温柔,似是要将满腔柔情尽数倾泻在指间一般。
近旁传来几声咳嗽,连带得那只手也微微颤抖,沈百翎恍惚间不知怎地灵光一闪,顿时醒悟:这是……这是阿娘!他自幼母亲便极是严厉,动辄便是一顿斥责,一生中从未有过享受母爱的时刻,想不到首次略略感触母亲的抚爱,竟是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寒冷与痛苦之中。
只听沈单青缓缓低低地道:“对啦……还有、还有这块帝女翡翠……呵,想不到一个山野小儿也会有这等封藏妖气的稀罕物,多亏了它,才让我们母子又多……多聚了些时日,咳咳,如有一日,你能记起……便将它还与云家那小娃儿罢……”
眼前一片昏暗中,唯有母亲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在近旁,沈百翎虽意识不甚清醒,却也感到她话语中蕴含的那份凄切悲痛,心中大震,涌上喉头眼角的那份酸楚竟在不知不觉中压下了脑中剧痛。
他泪水涔涔而下,眼角颊边早已湿漉漉的,只是黑暗之中沈单青不曾瞧见。沈百翎感到覆在面上的手愈来愈是柔软无力,渐渐停在面上不动,他悲痛之际,竟也挣扎出声,低低喊道:“阿娘……不要死……”
沈单青回光返照般的那股神采早已渐渐褪去,嗓子更是嘶哑,发声几乎低不可闻。只听她最后喃喃道:“百翎……我儿……若有一日你记得……咳咳,去找一个叫沈照的人……告诉他,我一生一世深恨着他,他欠我的,即便……即便今生不能取回,来世我也要他还来!咳咳……你问问他,他……悔也不悔?”说完此话,沈百翎颊边的那只手终于软软垂了下去,此后只听一阵窸窣声响,便再无声息。
沈百翎急痛之下,只觉一股血气从喉头喷出,接着眼前便一黑,终是昏死过去。
昏昏沉沉中不知躺了有多久,忽地额头上一凉,歪倒在地面上的少年惊醒过来,只觉面上、身下满是湿意。洞穴内滴答滴答之声响个不绝,依稀是满布石壁的坚冰正在尽数融化。
幽暗之中,他勉强抬起一只手抹向面颊,指尖所触湿迹纵横,也不知是滴落的水珠还是早已褪去温度的泪。少年睁着一双目茫然地看着面前黑洞洞的一片虚无,头颅内仍在隐隐作痛,胸口好像洼陷了一大块似的,茫茫然、空落落。
这是……哪儿?我又是在……何处?他怔怔地想着,眼前似有许多画面闪过,那些浑浊不清的色彩,那些一霎即过的面容,却无论如何留不得、抓不住,只余下空虚的脑海,茫寂的心。
远远地,滴答滴答的声响里依稀多出了其他动静,好像有谁踩着水一路走来,慢慢靠近,似是不止一人。
“……青阳师兄,此处水灵气息如此浓厚,莫非我们寻来寻去不曾找到的水灵珠便藏在这里?”洞穴石道中回声****,将那清脆如玉石轻碰的少年嗓音远远送了过来。
一个青年的声音答道:“若是如此只怕不妙……看血迹,那妖物从你我剑下逃出后似是辗转躲入这里,只怕现在正避于洞穴深处伺机反击。重光,你我需得小心。”
那重光哼了一声:“这女妖杀了我琼华派好些弟子,若不是身负重任,当日玄雩死讯传来时我便要……哼,不杀她难泄我心头之恨!可叹老天有眼,竟让她跑到黄山来,还教我们撞见。她便是收敛了妖气又如何,这次看她还能躲到几时?”话语中饱含怒气,似对他口中那个“女妖”恨之入骨。
青阳却要温和得多,只听他缓声道:“这女妖当胸中了一剑,竟还有余力隐匿妖气,倒也不同寻常。她若是蛰伏在山中不出,我们二人也难以发现,只是不知为何却要贸然偷袭你我?”
重光冷嗤道:“固然是自不量力,想要将我们也戮于爪下!这妖怪只怕是早已看中了此处洞穴,只是在山中兜兜转转,几次三番将我们引向他处,只可惜终是无法瞒过你我……不过这样看来,洞外暖意融融,洞内却是寒气逼人,当真有些古怪。”
说话间那二人的脚步是越来越近,少年虽不知他们是何人,但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本能想要躲避,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奈何手足无力,头重无比,勉强靠在了石壁上便已是喘息不住。
他喘气之声在洞内亦是回**往复,只听那清脆的嗓音惊道:“里面有动静,是谁?”接着便是一阵急促的溅水声,接着少年眼前便是陡然一亮,只见洞穴上空忽地有十几道厉芒飕飕闪过,个个都呈一柄小剑的模样,在空中头尾相接,围成一个大圈方沿着一个方向缓缓旋转起来,那些剑上均笼着一层青光,将洞穴内照耀得有如白昼。
少年怔怔地望着那些小剑,立于他面前的二人亦是惊诧地望着他。这二人一高一矮,均着白底蓝纹的广袖长袍,高大的青年一头黑发以白玉冠束起,长眉入鬓,双目如星,唇角微勾犹带笑意,观之可亲,瘦小的少年则将一头乱发以玉带随意系在脑后,五官清秀,只是面上仿佛结了一层寒霜,极不好惹的模样。
重光和青阳二人本以为洞穴内只藏着那只女妖怪,不想闯入此处却发现了一个呆愣愣的少年。那少年醒转不过片刻,脑中还是一片混沌,只眼珠不住随着那些小剑来回转动,过了半晌才觉察身旁居然有人。
此时青阳早已在他身畔蹲下,一只手亦已按在他腕上。少年莫名其妙地瞪着他,许久才张口问道:“你……你在作甚……”声音嘶哑低微,好似好久没有讲过话,又好似曾大声呼喝将嗓子喊哑了一般。
青阳对他微微一笑,道:“这位小兄弟不必惊慌,我看你像是不太舒适的模样,便自作主张替你瞧一瞧——啊,你、你颈上这是……”他蹲下后这才首次定睛细看面前的少年,一瞥眼正巧看到他颈上一圈淤青,面上笑容顿时消隐无踪。
“师兄,先别管那小孩,你快看——”这时,那冷面少年重光忽然大声叫道,那声音从洞穴另一头传来,带着三分惊讶三分喜悦。原来他瞧着师兄给人看伤,心中很是不耐烦,便在洞中四下乱走,不过一会儿功夫便转到了洞穴那头,想不到竟又有所发现。
青阳将少年扶起靠在石壁之上,这才回过头去。那少年微微侧头,隔着面前不住摇曳的衣角亦睁大了双目。
但见数十步开外,剑光较暗之处,赫然躺着一头巨大无比的奇兽。那巨兽尖嘴利齿,面朝这边侧卧在地,隐约可见背后生有几对紫红翎毛,其相似狼非狼,似狐非狐,身形竟要比熊还大几分,怒睁着一对兽瞳,犹有死而未僵之态。
重光便站在那巨兽尸体的旁边,极是高兴地道:“胸口有伤,肩处亦有……是了,是了!这正是那个女妖无疑,她死了,死的透透的,这下师侄他们的仇总算报啦!”
青阳也走了过去,蹲身在那巨兽胸口,腹部细细察看一番,点头道:“心脉已断,脏腑尽碎……的确是那女妖的尸体,强大如斯,倒是从未见过此等形貌的妖兽——咦,她颈上系的有物,那是什么?”
隔得老远,那少年自是看不清那巨兽脖颈上是否系着东西,只是看见重光俯下身用手在巨兽颈中绒毛下摸索一会儿用力一拽,接着便望向掌中十分惊异地道:“这、这是……形如玉环,湛然有光……师兄,这是帝女翡翠!”
青阳恍然道:“这就难怪了。我只道那女妖妖力雄厚,是以受了重伤依然能够收敛气息,只是疑惑她为何死后仍能敛起妖气不外泄……想不到她竟是借着帝女翡翠的神力才能将妖息藏匿的无影无踪,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语气中极是欣慰,似是一个困扰他半日的难题被解开了一般。
那女妖既已死去,青阳和重光便不像之前那般紧张。二人又返到这少年面前,青阳指着他颈上淤痕向师弟道:“重光,你看。这位小兄弟好似是被谁掐住咽喉要害才弄出了这些痕迹,我在想,是不是那女妖避入此处,发现了这个少年,意欲将他杀死却伤重难捱,是以这位小兄弟才能与一个妖兽共处一个洞穴却平安无事……”
“那他倒真是命大!”不等青阳说完,重光便道,“只是此处山峰十分高险,难以攀爬,这小孩看起来也不是住在山中的猎户,如何会到了此处?喂,你是谁,是黄山附近的村民吗?”最后一句话则是问那少年。
那少年听到此问,细眉微蹙,面上渐渐现出极为困窘的神色。只听他喃喃地道:“我是……我是……”那声音带着几分茫然,似是重光问了他极难回答的问题一般,过了半晌,他才抬起头,一对墨色眼眸中满是空洞,轻声反问道:“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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