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带来的不适远远大于心理上的。

江靳州盯着陈迄周看了会, 最终决定眼不见心为净,吃下药后,便戴上帽子靠着窗沿闭上了眼。

很快, 车子就停了下来。

胡旭伸长脖子看向前方破碎开裂的地面, 扭头等待陈迄周的指令。

“拿东西,下车。”

“是。”

紧跟着他们后头的几辆车也纷纷跟着停下来, 一行人自动分成两队, 由陈迄周带队的武警队员们, 以及佟楒话带队的医护人员。

两队人简短地聚在一起传递完情况, 徒步往震中走去。

江靳州下车呼吸到新鲜空气后, 身上所有的不适感逐渐消失,人也恢复了平时的活跃劲, 偶尔还能跟佟楒话交谈几句。

不过三十分钟后,江靳州就累得说不出话了。

肩上的背包越来越沉,像是有几十斤石头背在背上,压得江靳州挺不直腰, 连连喘气。可偏偏包里的大多数东西都不能卸下来,是他们和乌夏甫镇的医护人员交流后缺少的医疗药品。

而同样有这种情况的, 还有其他医护人员。

路不平,确实难走了些,但他们其实能坚持下来。

当然, 得要前头的陈迄周他们不走那么快。

武警每天在部队里都有训练,负重对他们来说几乎是小儿科,面不红气不喘的, 甚至还能聊天。

佟楒话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件事, 她主动小跑着跟上陈迄周。

两人低头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只见陈迄周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然后点头。前头的佟楒话得到回复,脚步慢下来。

没多久,陈迄周等人便再次超越了佟楒话,远远将他们甩在身后。

一个小时后,众人抵达了乌夏甫镇。

现场带来的恐惧更让人深刻,匍匐在倒塌房屋旁哭泣的人们,还有埋在废墟里早已冰冷的尸体。

头顶阳光耀眼明媚,空气里却塞满了灰尘。

江靳州面色凝重,随着一起过来的医护人员们迅速加入救援队伍。

-

阮梨做完手术出来,找了一圈,结果从刘钧鹏那儿得知陈迄周被派往震中了。她和陈迄周总共见面时间不超过五分钟,说过的话更是两根手指头都能数清楚。

此刻,阮梨心中难掩失落。

她呆呆地盯着微信界面看了好半天,脑子里有许多话想说,可最后只是发了句——

【注意安全。】

如此简单的四个字,却是阮梨唯一能说的。

手机那头的陈迄周迟迟没回复消息,阮梨没理会那么多,一直忙到晚上十点才看到陈迄周的信息。

他报了声平安,其余多的什么也没说。

阮梨把手机收回白大褂的口袋里,她正往休息室方向走,意外瞥到了坐在帐篷外的老奶奶。

老奶奶腿上的纱布还没摘,面前有三个男人。

一个坐在她身边举着话筒采访,另一个拿着本子在旁边记着,像是实习生,还有就是扛着摄像头的大哥。

阮梨的目光落在举话筒的男人身上,觉得有些眼熟。

她刚要定睛一看,男人却在这时察觉到她的目光,抬头看了过来。阮梨和他短暂地对视一秒,不敢相信地眨了眨眼,“高响?”

“阮梨?”

男人的声音随之一起响起。

阮梨还没来得说话,高响的视线掠过她胸前的工作牌,笑着问:“你是大老远从申城跑来鹤山支援的?”

“不是。”阮梨摇头,回了个笑容,“我在阿尔勒什人民医院工作。”

高响张张嘴,似乎想问更多,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还有采访,不好意思地颔首道,“我先工作,晚些聊。”

“好。”

阮梨爽快应下,自觉退到一边。

手上无事,阮梨干脆没走,斜倚着安静地站在旁边听着这段采访。她的目光落在高响脸上,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出许多回忆。

高一那年,阮梨还在申城读书。

因为父母相识,她和江靳州从幼儿园开始就一直在一个班。

初高中都是申大附属中学的重点班,直到高一第一次月考,当时江靳州满心满眼都扑在了赛车上,甚至和家里赌气开始逃课、不学无术,成绩下滑很多。

考试时还故意空了几十分题目不写,没够着分数线,被移出了重点班。

申大附属中学作为省重点高中,十分注重成绩。

除了重点班和普通班外,还有一个班级作为两者之间的缓冲带,美其名曰不让移出重点班的学生受到太大的打击。

可这样等级森严的教学制度,让学生们的心理也受到影响。

有不少人“亲切”地称呼它为皇子班。

毕竟上有太子,下有平民。

而那时阮梨年少轻狂,加上日漫看得多,为了江靳州嘴里所谓的那句义气,于是在下次月考也空了一大半题目。

导致班主任和向芸莉对她好一通教育。

偏偏阮梨天生反骨,越说越不听,这也是后来向芸莉坚持要带她转学去南霖的重要原因之一。

阮梨和江靳州再次成为同班同学后,认识了唐宁宁。

在被移出重点班前,阮梨的成绩始终是全校第一,当时她还和全校第二的高响是同桌。

暗恋高响的唐宁宁知道这件事后,开始跟阮梨交好。

阮梨知道她的目的,一开始也没认真玩,还是到了后来两人越聊越深,发现对方出奇地和自己合拍,阮梨才把唐宁宁当做好朋友。

阮梨记得,高一那会附中受追捧的男生除了江靳州,还有一个就是高响了。

江靳州的外形条件其实要比高响出色许多,但他实在是个混球,嘴里吐不出几句好话,硬生生丢失了一部分桃花。

重点中学的学生都是人精,当代智性恋的代表,于是比起嘴欠的江靳州,温和谦卑的高响显然更深得她们的心。

其中就包括了唐宁宁。

但不得不提的是,尽管这样仍旧有不少人喜欢江靳州。

关于这件事,阮梨是觉得荒唐的,并且至今没想明白,主要江靳州的嘴实在是太欠揍了,除了那张脸和身高,找不出其他优点。

当然也可能是阮梨认识他太久,太熟了导致眼里没有那层滤镜。

后来,阮梨知道唐宁宁暗恋高响后,主动给两人牵线,介绍他们认识。

她和高响说熟也不是很熟,勉强能交谈上两句。

倒是唐宁宁凭着自己的魅力、本事,和高响越走越近。高响的成绩太过漂亮,唐宁宁想离他再近一些,后来还下定决心好好学习,让阮梨辅导过她。

唐宁宁下了许多功夫,每天没日没夜的学习,成绩才逐步开始往上爬。

阮梨转学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辅导唐宁宁学习的重任被高响接了过去。

有时她打电话过去,还能听到高响给唐宁宁讲物理题的声音,一道题听下来,阮梨恨不得给高响竖个大拇指。

太有耐心了,堪称保姆级教学,她都做不到这么细节。

曾有一度,阮梨以为他们俩会顺理成章地在一起,结果直到毕业,唐宁宁和高响都始终维持着朋友的关系,谁也没捅破那层窗户纸。

毕业前夕,阮梨在电话里怂恿过唐宁宁,让她去表白。

唐宁宁当初好像听她的话确实心动了,打算告白来着,但情书都还没来得及写家里就出事了。

唐宁宁父母经营着一家小企业,被不良报社的记者恶意报道后,不断亏损,加上唐宁宁的父亲经营不善,一时着急走弯路。

大半辈子的心血付之东流,唐宁宁父亲接受不了事实选择了自杀。

这件事对唐宁宁的打击不小,她沉浸在父亲去世的事情里,而高响不是申城本地人,高考结束后回了老家。

至此,故事就在这里画上了句号。

“婆婆,这边地震频发,你们有没有想过换个城市生活?”

实习生的声音将阮梨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她看见高响微微皱眉,而旁边的实习生浑然不觉继续问着:

“您和您的丈夫年岁渐长,刚才听您说小孩在外务工,他们应该有提出接你们过去,为什么不想过去啊?”

老奶奶闻言,懵了,但仍旧好脾气地答道:

“没有为什么,我的家在这里。我生活了六十多年的地方,它是地震频发,或许不那么好,但也是我的家乡。”

“……”

实习生张了张嘴,像是还想说些什么,却被高响抢先了。

高响情商很高,两句话就哄得老奶奶笑呵呵的。

阮梨脑子里不断想着老奶奶的话,倏然抬起了眼,她的目光越过层层帐篷,落在县内倒塌的建筑物上,心中思绪万千。

采访很快结束。

高响专注着工作,直到站起来才发现阮梨没离开,他看着安静思考的阮梨,主动走到她跟前,笑着打招呼,“好久不见。”

阮梨回过神来,朝高响伸出手,“好久不见。”

对于高响还记得自己这件事,阮梨是感到惊讶的。

毕竟她高一下学期就转去了南霖,和高响接触不深,这会算起来应该有十年没见了?

阮梨的视线扫过高响脖子上挂着的工作牌,没细看,直接问他:

“你在这边电视台工作吗?”

“没有。”

高响说,“在老家青海,听说鹤山地震特意过来的。”

阮梨了然地点点头,还没来得及和高响多聊几句,就被叫去上手术台。

高响表示理解,摆摆手说了句:“晚些聊。”

阮梨当高响在说客套话,没多想便走了。

谁知道手术结束后,阮梨刚走进休息室门口,迎面就撞上了高响。

高响见到她,脸上带着笑容,邀请阮梨去他那边吃点水果。

阮梨没拒绝。

边疆昼夜温差大,白天将近三十度,夜晚却骤然低到十七度。阮梨进屋拿了件外套,跟着高响来到了他们搭建帐篷的地方。

帐篷外燃起篝火,白日里的实习生和摄像大哥正围着坐在一起吃葡萄。

见到两人并肩走过来,他们礼貌地站起来打招呼,高响互相介绍几人认识,阮梨随着他坐下来。

阮梨开始还担心会尴尬,奈何高响说话太有艺术,情商高到让她叹为观止。

气氛始终轻松愉快。

聊到后来,实习生和摄像大哥误以为高响对阮梨有意思,纷纷找借口溜走了,留给两人独处的时间。

临走前,年轻的实习生还递给了高响一个“我懂”的眼神。

高响怕阮梨误会,十分坦然地解释着,“回青海后太久没遇到附中的同学,一时有些激动,实在抱歉。”

阮梨听着高响的话,突然明白唐宁宁为什么被他迷得死死的了。

“都一样。”阮梨笑了笑,她看到放在高响身旁凳子上的相机,注意力一下被吸引过去,不由得问:“这是你的相机吗?”

“对。”

高响点头,见阮梨感兴趣主动提过来,“我工作的第一年就带着它了,拍了许多照片,要看看么?”

“好。”

阮梨自然不可能拒绝,她接过相机,开始一张张翻看起来。

能看出来高响没学过摄影。

他的大多照片都没讲究画面比列、构图和光线,似乎只是单纯地觉得这里好看,于是停下来随手一拍。

但阮梨却从他的照片里看到了活力,看到了一种对工作和生活的热爱。

相机里的最后一张,是高响来到鹤山后拍摄的。

一片废墟中,腿受伤的老奶奶抱着自己昏迷的老伴儿哭,眼泪不是悲伤,给人的感觉是喜极而泣。

凌驾于死亡之上的爱,阮梨是这样想的。

“拍得很好。”阮梨指了指相机上的照片,“介意把这张发给我吗?我想收藏。”

“当然,到时候发你。”

高响欣然答应,但他转念想起什么,又从兜里掏出了手机,“之前的 20 2号早就找不回了,我们还是加个微信吧。”

“嗯行。”

就等着高响这句话呢。

阮梨克制不住的弯了弯唇角,加上好友后,她和高响多聊了二十分钟。期间,两人谈的不是摄影就是彼此工作上的事情。

高响在青海老家的电视台当记者,当阮梨问及他为什么考那么高的分数却去学了新闻时,高响愣了愣,随即笑着回答。

高响嗓音低沉磁性,只回答了十四个字,他说:

“世界需要真相,而真相需要去挖掘。”

篝火倒映在眼前男人的眼中,他背脊挺直,脖间挂着的工作牌被风吹得翻动了一下,像是为了响应他的回答。

恍惚间,阮梨好像看到了从前尚且年少的高响。

那时,阮梨好奇地问唐宁宁喜欢高响的原因。

唐宁宁说她不知道,随后扳着手指一条条数着高响身上的优点,数完后,唐宁宁的眼底盛满了笑容,回答:

“他这么优秀美好,难道不值得我喜欢么?”

阮梨心中情绪翻涌,忽然开口问了句:“你结婚了吗?”

“嗯?”

高响没料到阮梨会问这个问题,他神色微怔,很快接上,“单身,未婚。”

“挺好的。”

闻言,高响疑惑地抬眼望向阮梨,没明白哪好了。

阮梨淡然地接受着他的不解,没开口解释,反而扬言说自己困了,道完别就走人。

她回到休息室,从外套口袋里拿出手机,给唐宁宁发消息:

【猜猜看我今天见到了谁?】

唐宁宁的消息回得很快,她有些不在意地问:【谁?】

【高响。】

唐宁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