烤鱼店这天后, 阮梨便没再和陈迄周见过面,只是偶尔从佟扆崋楒话嘴里得知他的近况。

陈迄周大部分时候都很忙。

他管理整个中队,需要带日常训练, 还要执行紧急任务。

起初两天, 阮梨的情绪多少有些受到陈迄周的影响。

只要一闲下来,她的脑子里就不断回想起他冷嘲地那句——

“不是去国外学摄影?什么时候转行学医了, 阮、医、生。”

阮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思绪更是一团乱。

她想到了无数种解决方案, 甚至想到了辞职离开阿尔勒什。

但阮梨是真没钱了。

今天离开, 明天能饿死在街头的程度。

而且还有一点,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她确实有点舍不得陈迄周。

很奇怪的。

阮梨每次见他十分淡然地和自己相处, 心就像被针扎了一样难受。

明明不应该这样。

明明她才是辜负感情的一方,反应却跟陈迄周辜负了她似的……

阮梨长叹一口气,她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医嘱,头有些疼。

分手是她提出的。

现在舍不得的也还是她, 真是有够渣的。

没等阮梨想更多,艾斯凯尔失落的走进了办公室。

他低着脑袋, 看起来心情很不好,在听见他接连叹了五次气后,阮梨忍不住偏头看向他。

“怎么了, 挨骂了?”

“是啊。”艾斯凯尔表情郁闷,“开哥又骂我了。”

阮梨偷笑着扬了扬唇,“知足吧, 佟主任没骂你就算好事了。”

艾斯凯尔沉默一秒, 赞同道:“这话倒也没错。”

别看佟楒话平时看起来温温柔柔的, 但骂起人来, 比周临开要狠几倍。

两人根本不是一个等级的。

阮梨倒是没怎么被佟楒话指责过,但看她骂过不少人。

比如上次骂艾斯凯尔时,就是边盯着艾斯边轻飘飘地说:

“你博士毕业只能做到这种程度吗?不要弄了,换别人来吧。”

艾斯凯尔被佟楒话吓得大气不敢喘,之后连着好几天都不敢在佟楒话面前出任何差错。生怕下一秒,佟楒话的眼神飞刀就飞了过来。

“说起来,阮医生你是怎么做到不被佟主任骂的?”艾斯凯尔苦着一张脸,“我们新来的医生都被佟主任批评过了,传授传授经验呗。”

“其实很简单的。”

阮梨清了清嗓子,认真答道:“细心一点,平时好学点,基本知识技能掌握牢固就行。”

没等艾斯凯尔回话,旁边突然传来一声嗤笑声。

两人齐齐望去,坐在他们背后办公椅上的男医生也察觉到了他们的视线,无辜地抬头,“怎么了吗?”

阮梨深深地看了男医生一眼,回正身子没理她。

没两分钟,男医生就被他的病人叫走了。

艾斯凯尔伸长脖子往门口看去,确认男医生走了后,才低头凑近阮梨,小声对她说:

“你最近有没有听到什么?”

阮梨摇头,“没有。”

“就是,”艾斯凯尔顿住,他面露纠结,一副想说又不想说的模样。

阮梨对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并不是很感兴趣,她没顺着问下去,只是静静地等着艾斯凯尔主动开口。

“哎呀我说了你别生气。”

艾斯凯尔小心翼翼的盯着阮梨看,“就是有人说你和佟主任有关系。”

闻言,阮梨停下手中的动作,倏地抬眼看向艾斯凯尔。

艾斯凯尔被她这个眼神震慑住了,慌忙解释,“不是我!是科室里别的医生说的,他们说医院神外科新招进来的住院医里,佟主任就最看重你,明明你只是个研究生学历……”

在阮梨的直视下,艾斯凯尔的声音越来越小。

“他们还说,你肯定是有关系才被招进来的,毕竟医院有佟主任坐镇,招聘要求早就往上提拔了不少。”

阮梨沉思一瞬,正要开口说话,却被进来的周临开打断了。

“小阮,过来收新病人。”

“好。”

阮梨没再跟艾斯凯尔多聊,起身便走了出去。

今天早上,阮梨才给一个病人办理好出院医嘱,这会不到半个小时又要新收一个病人。

阮梨跟在周临开身后,往病房走去。

新病人是位将近七十岁的老奶奶,姓李,从门诊转过来的。

由自己的儿子儿媳领过来看病。

门诊那边进行初步查体和相关检查后,考虑肿瘤的可能,于是转入了他们神外科。

根据MRI检查结果,李奶奶被诊断为胶质母细胞瘤,恶性程度最高的胶质瘤。

通常不能治愈,并且因其生长速度较快,在短期内容易与周围组织发生粘连,使得手术无法完整切除。

所以预后较差,绝大部分患者均会复发。

即使进行积极的治疗,生命周期也大多不超过两年。

阮梨看着眼前笑容和蔼的李奶奶,心情沉重下来。

她抿了抿唇,突然想起她的奶奶也是得这个病去世的。

家里四个学医的,都没能把阮梨奶奶救回来。

阮梨回过神,她拿出病历本开始询问病史。

问到一半,佟楒话走了过来。

她作为老奶奶的主刀医生,跟大概家属交代了详情。

李奶奶年纪大了,耳朵不太好使,其实并没有听清楚他们在聊什么。她只是脸上始终挂着笑,在他们结束对话后问了句:

“我们什么时候回家?旭儿今天回来吗?他还在工作吗?”

“对,小旭在执行任务,还要过两天。”

得知老人家的病情后,儿子接连叹了好几声气,他掩盖不住悲伤难过的神情,声音也有气无力的。

毕竟要让七十岁的老妈开颅做手术,实在是一件遭罪的事情。

先不说手术的各项风险,光是这个年龄就是个难处。

可不做手术的话,也许老人家就只剩下不到几个月的时间了……

“啊?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儿子夹杂着叹气的声音并未传入李奶奶耳中,她听不见,眼神里都透露着迷茫。

“我说!”

眼前留着胡渣的中年男子耐着性子,他把音量提高,重复道:

“小旭在执行任务!他还要过两天才能回来!”

“哦好!”李奶奶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乐呵呵的,“我知道了!”

话落,儿子立马扭过头朝他们道歉,“实在不好意思,我妈她早年耳朵听力受损,不太能听得见别人说话。”

“没事。”

佟楒话表示理解,“听不到说不定还是件好事。”

众人沉默下来,都不再说话。

佟楒话临床经验足,见惯了这种情况,她见家属有些迷茫,于是开口给了他们两个方向。

“这个病确实挺严重,你们要尽快决定是手术治疗还是保守治疗。你们也知道,老人家年纪也大了,手术风险肯定是大的。”

李奶奶的儿子陷入了纠结,他沉思几分钟,跟身边的老婆商量后,给出了答案:

“我们做手术,再怎么说能多活一两年也是好的。”

佟楒话嗯了一声,“那我们手术就定在明天早上九点的第一台,记得不要给老人家吃东西,要禁食6-8个小时。”

“好的好的。”

李奶奶的儿子认真记下来,他眼神急切,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但最后只是握住佟楒话的手说了句:“感谢佟主任,不管结果怎么样,我们都会相信你们医生的,也拜托你救救我妈。”

最后一句话夹杂着些许哽咽。

此刻,眼前这个强壮高大的中年男人,作为家里的顶梁柱,在面对自己母亲生病也依旧束手无策。

阮梨望着态度诚恳的家属,默默别开了眼。

她想起来,当时奶奶做完手术后陷入昏迷。

躺在重症监护室五天,爷爷阮齐修就在外面守了五天。

后来转入普通病房,爷爷始终寸步不离地守着奶奶,他从没掉过一滴眼泪,甚至在奶奶面前时总带着笑。

然后不断安抚奶奶:能好的、会好的,别担心。

阮梨一直以为,这是爷爷作为医生面对生老病死的坦然和豁达。直到后来奶奶病情复发,她目睹爷爷默默擦眼泪后,才明白从来没有什么坦然豁达。

人这一生,死去是必然。

但很少有人能直面死亡,能平静地接受。

尤其是涉及到自己所爱的人。

这个道理,同样适用于阮梨身上。

她无法接受自己用心学医,可大部分时候却派不上用场。在面临死亡的问题上,哪怕是阮梨的爸爸阮广山,神外科出名的专家教授,也无法解决。

生老病死,从来都是件很残酷的事情。

“妈!你今天晚上先住医院!”

李奶奶儿子的声音将阮梨的思绪拉回来,她抬眼望去,看见他轻拍着老人家的手背,解释道:“你这个病要做个小手术!明天做完,过两天回家就可以见到小旭了!”

“做手术?!”李奶奶眼神有些惊慌,“我觉得我还挺好的,不用做手术!”

“要做。”

家属耐心劝道:“医生诊断是不会错的,我们要听医生的话哈!做完就好了。”

“那不是很贵,不要做了。”李奶奶坚持着。

贵字一出来,旁边的周临开忍不住出声帮助家属一起劝。

可无论怎么说,李奶奶仍然是油盐不进。

她坚持地认为自己没病,身子骨硬朗,不需要做手术。

阮梨的视线向下,她瞥到李奶奶穿的裤子十分老旧,被洗得都掉色发白了。

“奶奶。”阮梨移着凳子往前坐了坐,她弯起眼,转移了话题,“您家里是有个孙子吗?”

“是啊!他好帅好高的。”

李奶奶笑起来,“小女娃你有没有对象啊?要不我介绍你们认识。”

“行啊。”

阮梨一口答应下来,“但是您现在得到我们医院住院,您身上健康方面其实没什么大问题,可想要早点见小旭的话,明天那个手术是必须要做的。”

“啊这样啊。”李奶奶点点头,若有所思,她安静一瞬,随即答应下来,“那就做吧。”

说服老人后,阮梨跟着佟楒话还有周临开一起离去。

这天,阮梨先后来病房看了好几次李奶奶。

头发花白的她脸上始终洋溢着笑容,似乎还知道自己的情况有多严重。

下班前最后去往老人家的病房时,她儿子给她打热水去了。阮梨一进去,便看到李奶奶侧着身子躺在病**,她没睡着,只是盯着某一处发呆。

见阮梨走过去,李奶奶立马笑着坐起来。

嘱咐完一些手术前的要点,就在阮梨想要走的时候,李奶奶抬起皱巴巴的手,拉住了她。

“小阮医生,我明天要是醒不过来,你到时候能给我孙子带句话吗?”

阮梨低头,迎上老人家充满笑意的眼睛。

她的眼睛有些浑浊,却不妨碍那纯粹的笑容,李奶奶语速很慢,她说:“我身体的情况我是知道的,很严重吧?不好治吧?”

“……”

“治不好的吧?”李奶奶又问。

阮梨抿了抿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三个问题。

“其实我很幸福的。”李奶奶说,“我的儿子、儿媳,还有孙子都对我这个老骨头很好,真要是挨不过去,也没关系的。”

阮梨敛睫遮住眼底翻滚的情绪。

这话,她奶奶也说过。

他们为了不给家里人造成负担和麻烦,几乎可以说是煞费苦心。

“不会的李奶奶。”阮梨拉住老人家的手,尽力安慰她,“你不坚持下去,到时候小旭想见你怎么办?我们安安心心的,明天做完手术一切就都好了,好吗?”

安慰似乎起到了作用,李奶奶情绪有所好转,还笑着和阮梨开玩笑。

“阮医生人美心善的,要是我们家胡旭能娶你当老婆就好了。”

乍一听到这个名字,阮梨先是觉得很耳熟。

可实在想不起来,便转头把这个名字抛到了脑后,阮梨哄完李奶奶,等着她的儿子打完热水回来,才下班。

回到宿舍时,翁雅妮还没回来。

许沁已经在卧室了,翁雅妮应该是今天晚上值晚班,不会回来了。

这么想着,阮梨就把门反锁了。

还在换鞋,头顶的光线突然暗下去。

阮梨抬头便看到敷着面膜的许沁站在自己跟前,她眼睛里隐约透出不耐烦,语气也十分不好。

“你要在宿舍里养猫,能不能把它管好?都跑到我房间去了。”

让招财待在宿舍,是经过许沁和翁雅妮两人同意的。

当时阮梨也保证过,平时上班会把招财锁在自己卧室里,不会让它出来。所以这会见许沁不高兴,阮梨立马道歉:

“对不起,我最近卧室门锁坏了,没来及换,早上出门拉着绳子绑过,可能是它从缝隙里钻出来了。”

面对阮梨真诚的道歉,许沁的怒火半分没少。

她扔下一句“再有下次你就把它送走吧”,然后走了。

阮梨有些无奈,她换上拖鞋,径直走向卧室。

对招财进行长达一个小时的教育后,阮梨才跑去洗澡。

隔日一早,阮梨提前半个小时来到了医院。

李奶奶的手术她是二助,要上手术台,所以得先看一圈管床的病人,然后把医嘱开好、病历写好。

四个小时后,手术圆满结束。

但李奶奶神志尚未清醒,还不能回普通病房,于是被转入了ICU。

阮梨跟着佟楒话走出手术室时,李奶奶的家属立马围了上来。

耐心交代完李奶奶的情况后,他们总算放下心来。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阮梨抬头往后看,迎面走过来两个男人。

跑在最前头的男人眼眶泛红,眼睛里布满的红血丝,他似乎是跑过来的,此时气息很不稳。

而后面那个,脸上一如既往的没什么表情。

他慢慢停下脚步,没跟上来,好看的眼里同样布满红血丝,神色难掩疲惫。

阮梨的视线落在陈迄周打着石膏的左手上,心脏顿时一紧。

胡旭和家人待在一起,父子两小声交流起来。

听胡旭的意思是,为什么这么大的事情要瞒着他,而胡旭父亲的意思是,奶奶不想你担心,耽误你工作。

再往后的话,阮梨都没太听进去。

她看着率先走向陈迄周的佟楒话,犹豫一秒,最终跟了过去。

“你手怎么回事?”佟楒话眉头紧蹙,指责道,“才三天没见,你又挂彩了?”

“没什么大问题。”

陈迄周低敛眉睫,显然不想跟她在阮梨面前谈论这个问题。

他执行的任务向来危险,偶尔还动刀动枪的,多少带点血。尽管陈迄周知道阮梨作为医生,不可能怕血,他也依旧不想谈论那些事情。

“没什么大问题?”

佟楒话被陈迄周这副无所谓的态度气到了,她冷笑一声,“是,相比于你以前那次……”

“话姐。”陈迄周出声打断佟楒话。

佟楒话其实比他和阮梨要大五六岁,叫一声姐不过分,但陈迄周很少这么叫她。于是这个称呼一出,佟楒话愣了愣,也冷静了下来。

“你们聊,我工作上还有事。”

阮梨看着生气离去的佟楒话,又看了看有些无奈的陈迄周,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

气氛沉寂一瞬。

阮梨瞥向陈迄周的手臂,慢吞吞地问:“你手没事吧?”

“没事。”

“佟主任她……”

没等阮梨把话问出口,周临开就把她叫了过去。

有工作在身,阮梨也不好和陈迄周多说什么,两人交换眼神后,她便跟上周临开走了。

这一忙,就忙了一个多小时。

等阮梨再次折返回来,走廊上早已没了陈迄周的身影。

她望着空空的廊道,想到陈迄周打石膏的手臂,心里也莫名空空的。

站了会,阮梨掏出手机打开了微信,她点开陈迄周的头像,发现两人的聊天还停留在上次的酒店地址发送。

再往上滑,就是那条:

【你已成功添加。为好友,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

阮梨咬了咬唇,伸手打字。

她纠结着怎么开口比较自然,浑然没发觉身边有人靠近,好不容易确认要发送的内容,还没点击发送按键,头顶突然传来一个清冷寡淡的嗓音。

“找我么?”

阮梨神情一顿,抬头,猝不及防落入陈迄周直勾勾的眼神里。

两人之间隔了些距离。

陈迄周低下眼看她,阮梨戴着口罩,差不多半张脸被都遮住。他只能看见阮梨那双灵动干净的眼睛,仿佛沁着水,欣喜的情绪丝毫不加以掩饰。

陈迄周率先别开眼,木讷地重复:“找我有事?”

“嗯。”

阮梨重重点头,她笑起来,眉眼弯弯,“我想请你吃饭。”

闻言,陈迄周立即回正视线看向阮梨。

他轻勾唇角,冷嗤一声,那句“阮医生对谁都这么热情吗”都到嘴边了,可迎上阮梨期待的眼神,听见她最后补充的那声——

“可以吗?”

陈迄周生生把冷嘲热讽的话咽下去,换成了,“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