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小认识裴书言起,冉宇桐一直认为这人在许多方面,都像一台运行完美的机器。

精确的、缜密的、计划好的、不会出错的。

以至于那天他承认破绽,冉宇桐才迟钝地留意到,原来看似光鲜的背后,竟可以露出这样多可爱的马脚。

财务总监请客的奶茶太甜,他尝了一口之后会微微皱眉,继而嫌弃地看向瓶身标签,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将这家店偷偷拉进黑名单。

临时被董事会拎上去问话,他看似胸有成竹游刃有余,实则会在回到小办公室的那一刻,背靠玻璃门,轻轻舒一口气。

总部周末清晨要开线上培训会,他竟能打开静音关闭摄像头,翻身一把搂住冉宇桐,继续睡俩人的回笼觉。

这些于任何人都合情合理的小习惯,原本在裴书言身上,是不常见的。

是冉宇桐让他有了做自己的资格。

今年中秋日子早,赶在冉宇桐开学之前。

邱念云前些天打电话过来,让儿子如果工作不忙,就领着裴书言回家过中秋。

冉宇桐转头跟裴书言商量,没成想对方却罕见地为难起来。

“我爸妈打算中秋回国,看看我们。”裴书言坦白说。

“没事儿,让我爸妈直接回T市吧。”

很快,这人利用超强的计划能力琢磨出新对策。

“正好四位家长也很久没见了,让他们吃个饭叙个旧。”

冉宇桐在听到这个决定的瞬间非常开心,不过没过多久,又杞人忧天地焦虑起来。

谢榕和裴辉一来,他和裴书言又得演戏。

或者直接在来之前把柜出了?

那人家爸妈还能不能来了?

冉宇桐欲言又止地看向裴书言,心思都在脸上。

“我好像还没和你说过。”裴书言准确捕捉到了爱人的情绪,雪中送炭地来了一句:“我爸妈知道咱俩的事儿。”

本来还臊眉耷眼的,一听这话,小狗尾巴倏地翘到天上。

“你什么时候说的?”

冉宇桐眸色一亮,不大相信地问。

“挺久了,四年前。”裴书言自然地答:“刚出国那阵儿我情绪不对,我妈看出来以后来回逼问,我就招了。”

“啊?榕姨辉叔说什么了?揍你没?”

冉宇桐揪心地握住裴书言的手。

“没有。”裴书言把玩着他的指头:“当时只顾着考虑生存问题了,后来等他们再想起来这茬,好像也不知不觉接受了。”

“那现在我们复合,叔叔阿姨……”

“知道。”裴书言接着说:“他们都知道我回国就是来找你的,没事儿还总问问进度什么的。”

宽厚的掌心覆上手背,一时分不清和浓醇的声线比,哪个更让人心安。

“我追回来你之后,我妈还给我发红包来着。”

裴书言玩味地挑了挑眉。

冉宇桐示好地蹭着对方的脖子,眼底笑意烂漫。

两人当晚订好高铁票,裴书言在书房跟母亲打视频电话敲定机票酒店,冉宇桐蠢蠢欲动坐不住,和长辈打过招呼之后,就回房间收拾行李去了。

“妈妈我一会儿要整理东西。”

冉宇桐嘴甜,迅速改了口。

“还有什么要嘱咐我的没?”

谢榕隔着屏幕,微微有些走神。

想不到当时跟在自己儿子屁股后面的小不点,一眨眼就长这么大了。

她离开那会儿,对面还是一个少年,短短几年,竟已出落成了年轻男人的俊朗模样。

“没啦。”谢榕柳眉轻弯,语气宠溺:“宝贝周六见吧。”

谢榕是一位过于温柔的女士,冉宇桐每次跟他榕姨讲完话都如沐春风。

以至于回到屋里还哼着小调,心情要多好有多好。

只回去三天的话,衣服家里都有,他自己的不用拿太多,给裴书言带上两套就行了。

洗漱用品也带上吧,都是成对情侣装,回家跟老妈炫耀一下。

带本书?省的老妈成天说他不学无术。

冉宇桐望向没多久就被填得满当当的行李箱,总觉得还是少了些什么。

他对了对自己每回放假返校的行李清单,又好像什么都没少……

床头、镜前、柜角,他像一台精密的探测仪,扫视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最终,目光定格在床头柜的第二层抽屉,冉宇桐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

只见他忸怩地原地挪步,像是做了多大的心理斗争,而后飞快拉开抽屉门,看都不敢看地,将里头烫手的山芋扔进了行李箱。

他一把合上大敞四开的箱子,转念又觉得不对,摸索着将那盒扁平长方体,塞到了层层衣物下。

一盒,三天……

冉宇桐略微皱着眉思索。

说实话他也不太清楚裴书言在这上头的用量,因为每次都是对方弄对方收拾,自己那会儿也没精力留意。

不过如果用时长衡量……

好像不大够?

算了,冉宇桐想,这东西又不占地方,图个方便,宁多不少。

而就在他重新做好心理建设,再一次红着脸打开抽屉门,一个惊人的事实,毫无征兆地摆在他的眼前。

抽屉里空空如也。

没……了?

怎么可能没了?!

裴书言这么精打细算的人,不囤货的吗?

当事人还在那屋跟家长通电话,冉宇桐总不能过去问这档子事,他寻思以裴书言的性格,备品说不定统一在一起收着,先找找再说。

于是,在接下来的二十分钟里,一个被蒸熟了的水蜜桃,在四个卧室忙碌奔波。

最终,冉宇桐在一楼最小的那间客卧储物室,找到了跟鞋盒那么大一箱的“山芋”。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拿不上台面的“专属玩具”。

冉宇桐忍着即要臊出血的脸热,逐一翻看过尚未来得及销毁的“赃物”。

好在有一点还值得人欣慰,从东西的包装上看,这里头一大半是赠品,一小半是裴书言买的。

再跟“山芋”的品牌相比对,不排除这人是为了凑单,倒也不至于真用在自己身上。

但是起码他有过这个念头!

冉宇桐尾椎一紧,不敢想哪天真被他用这些东西折腾的滋味儿。

裴书言精明得很,这间卧室的储物柜从地板直通屋顶,最上头几层只有裴书言够得着,所以别说翻了,冉宇桐平时连瞧都没瞧过。

这一盒东西被搁置顶层,恰是最好的隐蔽地。

冉宇桐望向顶层的另一个不透明收纳盒,隐约觉得里头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他踮起脚,托住收纳盒底端,刚摇摇晃晃朝外挪了一寸,里头便有什么东西晃着细碎的响。

冉宇桐吹去表面浮灰,揭开盖子,神情顿然凝在脸上。

这是药箱。

里头不是感冒胃疼的常见药,除了褪黑素和舒肝和胃丸,其他的冉宇桐都不认识。

他直接坐在地上,对着手机一瓶一瓶地查,劳拉西泮、帕罗西汀、阿米替林……

这一瓶适应症于焦虑障碍,下一瓶功能主治肝郁脾虚。

冉宇桐心下了然,多是抗焦虑和轻度抑郁的药。

赶在以前,他这会儿估计已经惶急得魂不守舍了,但在探破真相的此刻,他没有第一时间抱着药箱去和裴书言询个明白,而是安静地将满地狼藉归于原位。

从生产日期来看,除了安眠药,其他的裴书言应该已经很久没吃了。

他有这些毛病不奇怪,冉宇桐蓦然想起那天他说到“感性”,生存难保、痛失所爱、前途未卜的压力同时给到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身上,没有这些毛病才奇怪。

冉宇桐收好箱子,轻轻扣回房门。

同一时间,裴书言刚挂断电话,二楼卧室没见着爱人的影子,他还以为对方趁自己不注意出了趟门。

“跑哪儿去了?”

裴书言看到人在楼下,三步并作两步走下楼梯。

“我妈问你想要哪个甜度的枫糖,清甜还是浓甜?”

“清甜吧。”

冉宇桐主动迎上,俩人在楼梯口相碰相拥。

“好。”

裴书言发完消息,将手机滑进口袋,专心和冉宇桐抱了一会儿。

“我问你个事儿。”冉宇桐一手环着他的脖颈,一手在他的锁骨周围流连抚过:“从我住院之前,你就总吃不下饭,是肠胃的原因吗?”

这话问得挺没来头,毕竟裴书言已经好了快一个月了,冉宇桐冷不防提起,感觉对方还得重新仔细回忆。

“不是。”裴书言想了想,缓声道:“我那阵子睡觉不好,所以连带着胃口也不行。”

“失眠?”

“嗯。”

“去看医生了吗?”

“没有。”裴书言轻松地笑笑:“不严重,吃两天安神的药就好了。”

“为什么突然失眠呢?”冉宇桐吻了吻他的唇角:“工作上的压力吗?还是什么别的?”

“说实话啊?”

身前的人垂着眼,丝缕温热的气息似有若无落在冉宇桐鼻尖。

“说起来有点傻。”裴书言不好意思道:“我那会儿太想跟你重归于好,成天竟想着怎么给自己加分,有些……求而不得吧。”

如此实诚的说辞把冉宇桐逗得也抿出酒窝:“确实傻,追人能先给自己追失眠了,说出去都让人家笑话。”

裴书言胸腔微动,很轻地嗯了一声。

“回来之后……”怀里的人斟酌着顿了顿:“我陪你去定宁医院看看。”

定宁医院是本市最好的精神卫生机构,医疗任务特别定位于急、重、疑难精神障碍的诊治。

“我这种程度,已经需要到定宁医院了?”裴书言以为冉宇桐关心则乱,故意缓解气氛地开了个玩笑:“还是你们学校的心理咨询室比较适配吧。”

客厅从屋顶洒下暖黄的灯光,冉宇桐兀自思绪飘扬,不禁想,医院里从未见过这样暖色的光。

他扶着裴书言的小臂与其相对而立,一双暗流涌动的眸子,直直望向对方眼底。

“我看到你吃的药了。”冉宇桐语气平缓地说:“在储物间。”

裴书言蓦地一怔,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我知道大多是你以前的药,我看过生产日期。”

冉宇桐理解他的无言,继而主动替人答道:“可能你现在已经好了,不过还是会失眠这个毛病——不知道和之前有没有关系,我有些担心。”

清透的声音到这里就停了,裴书言不知对方是自然还是有意,他的用词、语气,传到自己耳朵里,都是轻松且没有压力的。

“要是不愿去也没关系。”冉宇桐弯弯眼,给足裴书言后退的余地:“反正你现在什么都会跟我说,再有不舒服了第一时间告诉我就成。”

比自己矮半头的男生踮起脚,一枚柔软的吻印在颊边。

就在他缓缓撤回原位之时,裴书言敏锐地发觉,两扇纤长的睫毛飞快扑簌了几下。

原来他是小心的。

裴书言将人拽进怀里,躬身埋进对方颈肩。

他近乎全倚冉宇桐而立,像一只凯旋归乡却遍体鳞伤的骏马,只愿把疲惫的疤痕示以唯一的主人。

“你陪我去。”

冉宇桐耳边传来一声悠长的呼吸。

“我听你的。”

作者有话说:

裴书言:(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