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
李炽低吼一声,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的身影,心脏猛地一颤,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
他不知她是何时醒来的,也不知她是何时抵达的此处,更不知她是如何畅行于两军交战的中央。
看着她的身影,那立在雪中的身影,他甚至觉得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雨松青……”
“雨松青!”
李炽在万军之中勒马狂奔,心中焦灼不已,丝毫不顾头顶无数强弩火铳拼了命朝她奔来。
“站住!”
她出人意料地冷声厉呵住李炽的脚步,遥看城墙上的火铳冷冷的洞口,掌心攥出了一手的冷汗。
“你就停在原地,不许过来。”
普天之下,无人敢直面冷斥他,也没人敢用这般命令的语气对他说话。可面对这样指令般的话语,他立刻勒住了缰绳不敢再向前一步,眼睁睁地看着她头也不回的转过身去,径直走向李继。
“你……你还活着。”
李继的面色僵硬又惊喜,似乎对雨松青刚才忤逆之言毫不在意。
当年听说雨松青坠崖时他便后悔了。后悔自己被宋婉清的迷惑,后悔给了她兵权,也后悔当时参与了赵云成那厮的计划。
他从来没想过逼死她,他只是想趁机将雨松青接回燕都,只是想用她来钳制李炽,也只是想见见她。
勤政殿一别,已经数年。他快要忘记她的模样,也快要忘记她的笑容。
李继面上露出笑意,目不转睛地看着雨松青,“我居然还能见你一面。”
雨松青眉间一蹙,摇头道:“可我不想见你。”
若非必要,她才不愿意看见他。
“李继,你骗了天下人,骗了你自己,自欺欺人到连自己都看不清自己,你这辈子究竟为了什么?”
“你想要皇位,可你每一步都在毁坏大燕根基。你想要天下安宁,可是偏偏要与兀凉大阏氏联手要将北伐军置于死地。”
“你难道不知道与虎谋皮的后果?难道不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如今兵临城下了你才来说别人包藏祸心,可殊不知,一切都因你而起。”
他的眼眸静视她,白皙温和神情一点点溃散。
“因孤而起……你凭什么说因孤而起!”
“想登临大位,却没有容人之心,身为储君,却没有立场在南疆与大燕之间摇摆不定,受人蛊惑。你总是担惊受怕自己不是李氏血脉,但你却忘了,你既为储君,高位之上便不能随心所欲,你的恣意妄为带来的是天下不宁。”
这样惊世骇俗的话从她口中说出来,犹如一句闲话般淡然。
可匪夷所思的,李继没有动怒,他甚至没有否认。
“这是什么意思?”
当年的谣言重现众人耳中,惊起一片浪花。
文臣们面面相觑,武官也将疑惑地目光对准了身着明黄色盔甲的李继,而震动更大的却是那一批藩王,当年荣王造反时景象历历在目,他临死之前的遗言也重新被众人忆起。
藩王们此刻回忆起李继诛杀荣王李朝时候的果断,不免起了疑。
“荒谬!区区谣言,也想来撼动大燕太子之位!”
苗京魄冷冷凝视着雨松青,冷喝道:“你有什么资格议论。”
“我有什么资格?”
雨松青将目光转向苗京魄,心中五味杂粮。
故人相见,却是兵戎相向。
当年那单纯善良的小公主被权势和仇恨沾染之后,也已经变了模样,那胆小孤僻的玉京公主已经成为南疆说一不二的女王。
雨松青只觉得时光匆匆,物是人非。
“我无资格,可是它有资格。”
她缓缓展开一卷陈旧的明黄帛圣旨,朝燕军走去。
意识到她要做什么,李炽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百米,骑着马边跑边喊。
“雨松青!”
“回来!”
一声比一声严肃,一声也比一声急切,雪花落在展开的圣旨上,将那些尘封的旧事也展露在了人前。
“朕登基以来,躬身自检,减赋消役,求贤内治,望天下安平,使大燕国运昌隆,百姓安居乐业。然朕膝下子息薄弱,儿孙不济。太子多病,靖王更孱弱,唯独于昭烈十四年八月得嫡皇长孙,朕亲赐名炽。其子天纵奇才,自幼聪慧敏捷,品行端方,有帝王将相之才,朕心甚慰。”
“然因其命天煞孤星,主战乱是非,恐对国运有亏,自幼于承意幼子调换,借命而立,于弱冠之年立为皇太子。若来日有人质疑,便可宣读此诏书为吾孙正名,特令告知天地社稷,令其认祖归宗。”
一张绝密圣旨,一段绝密往事,令众人叹服。
后来的事情所有人都知晓了,昭烈帝驾崩之后,成华七年李承意乌河兵败,全家落狱,成华帝中风瘫痪在床。年仅不足七岁的李炽因父罪入天牢,鑫国公拼了命保住他,最后还落得个结党营私的下场。
天之骄子一朝落狱,所有知晓此事的人敢怒不敢言。
朱笔黄纸,字字皆由先帝亲笔。
文官们脑袋嗡嗡叫着,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做。
“一道圣旨而已,想要伪作也不难。”
苗京魄虽如此说,但她的神情已经出卖了她,南疆军心腹从人群中簇拥在她的身边,全军戒备。
“你要人证?”
鑫国公沈琼,清水寺仁光大师,荣王李朝,雍王李宪,还有中风的成华帝……可那些人今何在?
死的死,杀的杀,栽赃陷害,蓄意投毒,但凡是接触到秘密中心的人,无一幸免。
苗京魄笃定她没有,雨松青也笃定她会问这一遭。
看着雨松青的眼神,苗京魄愤恨不解地低声问她。
“此时与你无关,为何你非要插一脚。”
能让肃招历寸步不离,让赵云成不惜用命来做赌注的女人能有几人?
不过苗京魄实在不懂,她也是前遂的人,她的家族亲人死在李辉刀刃之下,对于李氏的恨意不比自己少半分,为什么却处处要与他们作对?
“与我无关?”
雨松青一声冷笑,攥紧了手中的圣旨,用愠怒又可悲的眼神看着她,“你们要杀我夫君,要逼我死,将天下百姓视为刍狗来满足你所谓的恨,如何与我无关。”
唆使李继的所作所为,利用大燕赋税填饱南疆人的胃口,她的野心裹着仇恨的借口一点点壮大,不惜一次又一次挑起战争,已经成为了庞然大物。
雨松青突地转向了马车轿内,丹唇轻启,“陛下,您且说呢?”
陛下?
什么陛下?
众臣子百官一头雾水,顺这样雨松青的眼神看见一位佝偻瘦弱的老人从马车上徐徐走下,被周兰扶持着坐上了龙撵。
因为常年卧床,他的眼眶已经消瘦的凹进,蜡白的肌肤上是一层层褶子和斑驳花白的斑痕,可即便如此众臣子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扑通扑通跪满了一地。
龙爪金袍,头戴冕冠,贵不可言。
“陛下……”
“怎么会……陛下怎么醒了?”
“你……”
苗京魄声音颤抖着,震惊至极。
禁军掩护着成华帝走到了大军中央,也拥簇者他一点点重新走到了权利中心。
“陛下啊——”
“陛下您终于醒了!”
如同平地一声惊雷,文官们不顾燕军阻拦互相搀扶着齐齐涌来,老泪纵横。
“臣等无能啊!大燕江山要葬送在臣等手中啊!臣有负先帝嘱托,有负陛下啊!”
成华帝虽然庸弱,但对于臣子却是极为宽厚。在位七年间国泰民安,天下富足。这些老臣多都出自他的提拔和重用,以至于他们对李继才会如此拥护。
一见到成华帝的身影,众臣子心中便如同有了定海神针,齐齐哭诉着这些年大燕的遭遇。
要论起来他们也是倒霉,先有太后执政不放铆足了劲儿要与太子夺储君之位,再是藩王于翻地作乱,好不容易将藩王压了下去众臣还没有缓一口气,玄甲军又要攻进燕都,想要推翻大燕根基。
一桩桩一件件,没有哪日安宁。
“父皇……”
与此同时无数道目光都落在李继身上,但他好似魔怔一般,温润的脸上只有挫败。
“南疆王女,朕……可算人证?”
成华帝的身子歪歪斜斜地靠在龙撵上,虽然被病痛常年折磨,却没有孱弱之姿,眉目之间帝王风范高不可摧。
他的语气波澜无惊,仿若在与苗京魄商讨一件可有可无的小事,温顿的眼神中隐藏了杀意。
胜利就在眼前,京畿军与燕军、南疆军队足以抵挡玄甲军突围杀入燕都,如果在此刻前功尽弃,一连她多年心血和谋划一起殆尽。苗京魄深吸了一口气,不知是否是天气太冷,她的声音也带着几分颤抖。
“大燕皇帝……你还真是命大。”
在**活死人一般躺了十几年都死不了,日日喝着赵云成所下昏睡之药还能醒来,不是命大是什么?
“朕不醒来,难道还要看着你们谋朝篡位,祸害朝纲?看着南疆的血脉混淆我大燕皇室?看着天下不宁,战乱无休?”
成华帝是个很温和的人,就算是盛怒之时也不会轻易呵斥。可当他亲眼看着大燕士兵兵伐相向,看着南疆兀凉政权置喙大燕皇权,看着李继与虎谋皮,引狼入室,将王室宗亲骗得团团转,将李炽逼的只能谋反。他气急攻心地重重咳嗽了几声,一时间不知当年先帝的谋划是否得当。
还是说,大燕命中躲不掉这一劫难?
而藩王们比百官更慌乱,看见成华帝的身影,清河郡王的脸都黑了几分。
“陛下!若圣旨遗诏为真,为何当年先帝并未告知我等宗室?而李炽又为何要隐瞒至今?”
走到了这一步才告诉他们站错了队,藩王们简直是气不打一处来。就算他们受了李继蒙骗,可是若日后清算李继党羽,在场谁人能逃得过?
李炽会放过他们?
“本座何须隐瞒?”
沉稳的脚步声踏在雪地上,那道冷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熟悉的气息铺天盖地般将她笼罩,雨松青微微抬头看着李炽憔悴冷峻的脸,眼圈霎时就红透了。
他的眼中像是蕴藏了千千万万种不可言说的心绪,轻易地攫住了她的心。
一只大手从大氅中伸来,李炽的手死死攥握她,像是握紧了无价的珍宝,十指相扣交缠。
“对不起,青青。”
李炽低眸看着她,将她朝自己拉近,声音轻若雪花。
“我来迟了。”
这句道歉跨越了两年多的时间,跨越了生死,跨越了无数个孤寂的夜色他想跟她说的悔和爱。
紧握她的手,他的心重新为她跳动,温热的血液破开冰缝的血管,将生气和勇气一一注入到他的身体。
李炽看向清河郡王,炯炯有神的眸子似刀芒。
“本座夺回自己的天下,何须解释?”
“他的罪行早在三年前的檄文上写得一清二楚,又何必本座重复?”
成华帝望着这个儿子,恍惚之间觉得自己看到了昭烈帝。不过除却身形体格,他与他的祖父在长相上并不相像,更多的……是像他的母亲,被禁在丹栖宫二十余年的皇后平氏。
他姿容更挺拔,一双厉目聚着凌厉的锋芒,玄黑的盔甲衬得他肃杀如魔,令人不敢靠近。
幼时,李炽性子也冷,他不愿与人交谈,也不喜欢在人多的地方。但他也会笑,也会得了一件喜欢的物什乖巧地道谢,与其他孩子并无什么不同。
可是今日的他却是从骨子里发生了改变。
盔甲重重,锋芒毕露,杀意腾腾。似乎他将人生中所有的温情和爱意都给了他身边的女人,成华帝并不知道雨松青究竟与李炽有什么经过,可他却在儿子对她小心翼翼地神情中明白了。
他想招手让周兰扶他起身,可是下一刻他的手却摸到了一个冰冷的护臂,成华帝看着面露尴尬的李炽,饱含深意的拍了拍他的手。
“扶我过去。”
他没有用“朕”,而是用了“我”,语气温和犹如平常父子之间寻常。
风雪小了,肃风也弱了,所有人的眼神注视着这对父子一步一步踏上了点将台。
成华帝一生孱弱温和,一生都未踏入军营,更妄论立在双方即将交战的万军中央。今日他站点将高台之上,眺望万重人山人海,旌旗猎猎,看见了长乾,战车,云梯,才感受到了肃杀和血腥的气味,才感受到了李炽的戾气从何而来。
“众将士……”
他的声音不大,但是通信兵的声音一个又一个传输得很远。
“无论玄甲军,燕军,京畿军,藩王属军……你们是大燕的儿女,亦是大燕的将士,你们生长在这片土地上,你们的父母也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双方厮杀犹如斩断手足亲人,祸起萧墙。朕知,今日国家战乱,战火不休,赋税苛重,劳役无度,也知晓内乱因果,殃及池鱼……此系皆乃朕之过……”
“朕以凉德,缵继大统。在位二十五年,时政不足七年……一乃愧对先帝遗诏,二乃愧对大燕黎民百姓,为一己私欲养虎为患,引狼入室,挑起今日战火,国帑匮绌,闾闫彫攰,不胜愧愤。”
他重重咳嗽了几声,将目光看向燕军。
“于德,朕不敢舔居帝位;于理,吾儿神勇,正值壮年,数次平定兀凉战乱,护国为民,勤王南下救朕危难。”
四处寂静,鸟雀无声,成华帝拔高了声音。
“皇嫡长子李炽,功勋卓越,克明奉公,智勇无双,谨于今时祗告天地,即皇帝位。”
皇帝禅位,新皇登基,却不曾想来的这般快,不曾想成华帝会在万军之中立新帝。
众人惊赫地相顾失色,目光都凝聚在李炽身上,而此刻雪雨停息,风声鹤唳。
点将台上瑟瑟东风卷起李炽身上玄黑色裹边大氅,飞腾的衣摆扬起,落下,又扬起……一如她现在的心情,紧张,激烈,期待。
雨松青的思绪倏然飘**了很远,她忽然忆起成华二十一年的五月,她曾在官船上看着鸿胪寺的官员朝贺锦衣卫大都督。又忆起成华二十二年的秋日,北伐军北上时他校阅全军的身影。
当时的他们都不知道这一条路会有多远,会有多险,更不知道这一路走来他们会失去什么,得到什么。从都指挥使到北伐军元帅,再到如今的新帝,简简单单几个字之下,其实白骨累累,血债高垒。
须臾几年岁月,她却觉得恍若隔世。
雨松青静静地看着他立在高位,也悄然走向了点将台之下,掀起雪色大氅,笔直跪在了地上,双手高举,朗声宣告。
“跪呈大燕皇帝万岁,前遂诸臣携传国玉玺恭贺陛下登基,愿陛下运抚盈成,业承熙洽,平定外族,重修中原兴盛,海清河晏。”
咚——
众人的心脏瞬间狂跳,苗京魄更是**出了一抹被愚弄的冷笑。
传国玉玺!
那就是传国玉玺!
昭烈帝找了数年,临死之前都还念念不忘的玉玺!
那不仅是前遂皇室专用的玉玺,此乃前秦立国之时已经流传了千年,除了大燕皇室之外,每一任君主都曾拥有的玉玺。
在场所有人震骇惊颤,无不伸出了脑袋目不转睛地看着雨松青手中的洁白无暇的玉玺,天际的沉云散去之后,云层中刺破熹阳打在其上,晃出耀眼的光芒。
雨松青话音刚落,文武百官们全部反应了过来,连带着犹豫不决的藩王臣子,在被富有神秘皇权的玉玺之下,在成华帝一则禅位口谕之下,屈膝跪下,异口同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从四面八方咆哮而来,那一道道震耳欲聋的声音,在未浸血色的清晨传出了很远很远,传出了同双战场,传进了三十余里地外的燕都皇宫,似乎也传出了大燕苍穹上空。
“起。”
一个字,他说得极为果决冷淡,众臣子抬头目视时,他们的新帝正弯腰搀扶着一位女子从雪地里起身,甚至小心翼翼地拍拾了她膝间的雪渍。
低眉注视之间,是他此生所有的温情。
“我不需要你跪我。”
他说。
“今后风雪如程,我们生死不离。”
……
……
时历成华二十五年冬月十三,成华帝禅位,新帝继位。
但那一日的烽火狼烟并未因李炽的登基而消弭,追随李炽的臣子心腹毕竟扶持了二十余年他们将全家性命老小全部放在他身上,怎敢心就此竹篮打水?
同双城的城墙开了,归降的燕军和玄甲军并肩作战,在铺天盖地的嘶吼声里,里面的守军打开了一道又一道城门,南疆军队,已经叛乱的藩王,还有李继数年经营的心腹齐齐涌入,势必要与李炽殊死一战。
他们食君之禄,只能不死不休。
战火燃起的速度极快,李炽将雨松青护在怀中腾驰在马背之上。他步步紧逼,一枪一条人命,杀得李继的燕军步步后退。
血色溅起涟漪,嘶吼和冷兵器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雨松青听着胸膛传来稳重沉淀的心跳声,紧紧双手捁在李炽腰上,面不改色地聆听血与火的征服。
遁甲军,弓箭军,火铳,先锋,李炽矫健的身影穿梭在各军种中,他身后的亲兵同样连人带马地踏入燕军的人群,手臂张合之间,如黑夜镰刀收割,毫不留情。
所见之处,凌乱攀折的战旗,翻到的战车,逃命投降的燕军,还有无数睁目圆视的士兵……所到之处,血流成河,流血漂橹。
直至天色渐暗,追随李继的燕军和藩王被玄甲军包围金川门。杀疯了的玄甲军奋不顾前地超前冲,李继被顾景拉进金川门内。而就在他即将重新踏入皇城的那一刻,他突然停下了脚步。
“继儿!你在做什么!”
“往后退啊!皇宫还有宣太后和皇后,我就不信那成华帝和李炽会冒天下之大不韪看着她们死!”
李继无言而视,溅起的血色染红了他的脸庞,他累得已经拿不起手中的宝剑面色苍白如纸。
“我累了。”
“累?”
苗京魄显然不太明白他,厉声怒斥。
“你凭什么说累?为了你,我耗费了所有的心血,让你改名换姓成为天之骄子,踏在大燕皇室之上,不惜耗费我的南疆助你登位,用尽所有替你斩除隐患……”
“为了你……我将我的南疆都作为赌注……”
“母亲不是为了我,你是为了你自己!”
李继垂着手腕,悲痛欲绝地凝视着她,猝然一笑,“你想利用我报仇,报大燕灭前遂的仇,报李承意辜负了你的仇……为我……只是你的借口。”
吕风也罢,顾景也好,都是苗京魄安插在他身边监视他的棋子,怕他说错做错半点,怕他哪道旨意对南疆没有好处,怕他又忘了自己的身份。
一如悬梁刺股,没日没夜都惊恐万分。
“可我也是人……我不想这样活。”
苗京魄只觉得眼前的人不再是对她百依百顺的儿子,眼前有什么散开了,然后怒意席卷而上,“我给了你尊崇,给了你身份,是你自己不中用!与宣太后夺权需要他,与兀凉作战也需要他,若不是你自己处处依仗养虎为患,以至于到了后面杀不得动不得,还想强抢他的女人,何至于走到今日!”
话说出口她才发觉太重,苗京魄想哄时,冰冷的长剑直直架在了她的脖颈上。
“继儿……你想做什么?”
“我累了,母亲也累了,既然事已至此覆水难收,劳烦母亲与我一同……”
同字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出来,苗京魄只觉得脖间一凉,喷涌而出的血液很快累积于她的脖间,窒息的感觉泉水般用来,她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李继。
“为什么……”
为什么!
大燕不该死吗?不该乱吗?
捂着脖子,她脑海中涌现出养母临死之前的模样,那般惨烈,那般惊颤,宫室之内血染红了一地,她跑到皇帝寝宫之内时,却亲眼看见了沈允温用冷刃捅如了梁寰的心脏。
“不……”
“哥哥……”
小小的玉京公主之内躲藏在橱柜里,看着李辉如何对她紧逼问玉玺下落,不惜用沈家二十余命至亲性命令她妥协,砍下了一个又一个头颅。
所以从始至终苗京魄都认为她会恨。
可是她的恨好似与她不一样。
苗京魄不懂,她不懂为何当年她宁愿饮下毒酒也不愿屈服,宁愿跳崖也不愿拿出玉玺,为何今日又愿意了?
万千疑问却没有了思索的时间,眼前的一切景物在逐渐散开,白色的光圈浮现,苗京魄看不清李继的脸,也看不清那些刀光剑影。
轰然倒地。
“殿下!”
乌云日色欲晚,玄甲军与子时攻入了燕都皇城。
李继兵败折戟,亲手斩杀了南疆王女之后失踪在了金川门。
所有人都明白李继已入绝路,更了然他只有死路一条。可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就算明知抵死纠缠只有一死,他们也愿意侍主而死,就算不为国尽忠,也算为君尽忠。
战争末尾,血光冲天,火把从四面八方涌入皇城,李继的心腹亲卫与玄甲军拼杀了一夜,浴血奋战的抵御着玄甲军的攻势,直到天明方休。
这一夜,雨松青紧跟着李炽的身侧,没有半分退缩。
“陛下,金川门藩王已伏诛。”
雨松青转头看,封疆单膝跪在地上,金戈盔甲衬得其英武不凡,他的流露出胜利在握的笑意。
她突然一悟,原来封疆的作用始终对标着大燕的藩王,也难怪他从未出现在战场上。
“陛下,奉天殿贼子全部清缴。”
“陛下……”
一句一句陛下,一句一个捷报,但她的心却一次比一次沉。
夜晚的冷风呼啦啦地吹来,李炽用自己的大氅盖住了雨松青的身子,在嘀嗒嘀嗒地马蹄声中,他的手紧握住她的腰,踏上了只属于皇族才能登上的金砖之上,俯瞰众生。
雨雪渐止,风长啸入耳,阴翳的夜空似乎透出了光亮的明月。李炽握着雨松青的手走上台阶,那一座金雕玉琢勾勒的皇城,一座历经两朝屹立不倒的皇城,终于为他敞开了大门。
仿若昨日重现,一切都不真实。
宫学启蒙时,他曾乃这座皇城的客人;乌河兵败之后,他一朝入狱成了罪臣之子;二十余年风雨巨变,他也曾着上飞鱼服畅所与皇城之内,成为它的仆人。
可今日,宫门万千为他敞开,高堂明殿为他升起,今后的朝阳与落日与他息息相关,他成为了它的主人。
可这一切,他都不在乎。
李炽紧握着雨松青的手,放缓脚步,带着她从正殿中央踏上台阶。
“阿炽……”
“嗯?”
李炽侧头而来,掸了掸她眉上的雪。
“怎么了?”
“此路……是历代帝王才能走的路。”
“那又如何?”
李炽生怕她反悔,攥紧了她的手,一步步踏去。
“皇权再贵,贵不过你,天下再重,重不过你。”
“我只知道我们夫妻一体,共享日月天地。我的青青可以在这一片天地之间恣意,不再受任何委屈。”
“青青,回到我的身边来。”
一年分离,两年昏迷,她已经是三年没有好好地看他。雨松青泪如雨下,伸手去摸这张被风雪浸染的脸,眉间,鼻梁,耳后……
她呜咽着踮起脚亲吻了他的唇。
思念开闸,一如洪水倾覆,炽热的交缠将她逼迫,雨松青不得不昂头承受,任凭他积累在心头数年的怨怼发泄。这个吻热烈又直白,呼吸交换中雨松青攀上了他的颈脖,感受着他的体温和气息。
“阿炽……还有人……”
雨松青想提醒他,但发出的声音是她自己都没有想到的颤抖。李炽恍若不觉,他丝毫不在意是否有人看见,也不管日后自己的名号上会不会被冠上昏庸二字,他餍足的轻笑着,揽住她的腰身将她拉入怀中再次吻了下来,**雨松青发出更多细微的声响。
“这一次,是你自己撞过来的……”
又一次唇齿相融,激起的却是更多的欲望。
明月撕开了乌云一角,照亮了明镜琉璃,朱色瓦砾,屋檐上的瑞兽似乎也紧密了龇牙的嘴,捂着眼睛。
……
……
成华二十五年冬月三十,宜赴任,除服,祭祀,斋戒。
澄澈的钟声在今日奏响,响彻在燕都之内,也响彻在了大燕每一寸土地上。
李炽身着皇帝冕服,于南郊祭拜天地,具礼部导从,祭太庙,宗人令跟从,奉上册宝。尊成华帝为太上皇,平氏为皇太后,宣氏为太皇太后,抵告社稷。之后着衮服祭拜天地,登节御礼,受百官朝贺,改号玄青,大赦天下。
于次日颁布数道圣旨,一为擢升功臣,朱燃,燕暮,张冉等十余位在南下时立过赫赫战功的武将,二为打开科举,广纳人才,抚平文官。三乃为曾经鑫国公平冤昭雪,凡当年涉案之人都按冤情处理,并给予厚重优待补偿,废除沈傲国公之位,令责沈家后嗣替补。四,册立雨氏为皇后。
直到了最后,雨松青也没有沿用沈姓,依旧随雨父而姓,而雨敛和因抚养其有功,册立为安远伯。
而令天下人不解的是,皇后雨氏接了圣旨,却没有出席当日的祭祖典礼。
但比起皇后出席与否,第五则圣旨则是令天下人震撼。
玄青元年三月初五,立嫡公主李赢为嗣。
“皇嫡长女李赢天资聪颖,品行端方,咨尔皇后于朕独女,可继大统,自今日起,册立为皇太女,正位东宫。”并诏书钦点了太女少傅,少保等东宫属官,俨然为她量身定做了一套完整的官宦体制。
这一道圣旨简直让老臣们惊掉了下巴,首先责怪内阁诸臣怎敢拟定此圣旨,再三跪九叩到奉天殿,一边哭,一遍恳求着玄青帝收回成命。
皇帝又不是不能生,为什么要立一个公主为太子?况且……公主不足三岁,怎能知晓她是否能担任社稷重担?历朝历代从未即出现过女帝,就算南疆有王女,那是因为皇嗣死伤殆尽,只剩下她一个女子,可是李氏皇室旁系枝繁叶茂,哪里轮得到女子做皇帝?
更何况,王朝施行的是嫡长子继承制,若是女子为帝引得各个家族的女子效仿那可如何是好?再者说,若是太女日后生子究竟是跟她的丈夫姓还是继承李姓?
轰轰轰——
无数道折子往奉天殿内送,又有无数道折子从六部二十四司出来被执行,内阁诸臣嘴皮子都磨破了,甚至将此事告知了颐养天年的太上皇,可是太上皇大门一关,表示“与朕无关”。而被搬出皇宫去别院休息的太皇太后更是不敢质问皇帝的事情。众臣子如同无头苍蝇,而此时的藩王有不似当年的藩王,与李继牵涉过深的清河郡王等人终身囚禁宗人府,其他人更是被新帝削权,不敢在此刻做出头鸟。
前朝刚散会,松水院的宫女们就已经喧闹起来了,雨松青在得知这件事情的时候正抱着女儿斗蛐蛐,她看了看圣旨,又看了看怀中张牙舞爪想要从她怀中跳出去捉蛐儿的女儿,石化在了原地。
“拿走拿走!”
雨松青赶紧让人把蛐蛐儿拿走,长懿正看得起劲儿,呜哇呜哇地叫唤。
“阿娘,阿娘!我要蛐蛐儿!不许拿走!啊啊啊啊!”
不行不行不行!要是那些老头子知道她抱着未来的女帝玩这种玩物丧志的东西,还不来念叨死她。
“阿娘坏!阿娘不美了!”
长懿在她怀中鲤鱼打滚似的乱窜,拽着她的衣领就要把眼泪珠子和鼻涕糊到雨松青脸上。
这孩子被李炽惯得上了一天,又爱撒娇,夫子女官根本就治不了她。两三岁的年纪就知道上房揭瓦,攀树摘果,又因为在军营长大胆子大的出奇,宫里的管教对她来说就如隔靴搔痒。
雨松青将她的小手拉下来,用手绢揩了揩她的小眼泪珠子,一边哄着,一边带着她进了屋。
“你是要蛐蛐儿,还是要冰淇淋?”
“冰淇淋!”
长懿眼咕噜转了转,哼哼道:“我要吃着冰淇淋看蛐蛐儿!”
“……”
这爷俩的腹黑模样有时候一模一样。
临到日暮李炽才从宫中回家,或许是今日的册立长懿的圣旨太过劲爆,就算是说一不二的李炽也被内阁的臣子磨到了没了耐心,干脆辍朝一日。
皇朝初立,需日理万机,这般辍朝简直让臣子们慌了神,但玄青一朝的臣子没有与成华时期臣工的有分量,他们所侍的这位皇帝当年都是说一不二的大都督,从沙场上一路杀到了都城,在军营养成了独断专行的习惯,谁敢置喙?
譬如他不住在皇宫里,只将略微扩建的松水院作为皇帝与皇后的居所,而他一大清早便要骑马便要上朝议事,等处理好事情之后,临了傍晚又要出宫。
譬如他不设后宫,不纳妻妾。
又譬如他规定逢六休一,增加了节气休沐和奖励……
臣子们很快发现,这位爷除了对皇后的事情比较固执之外,还是很广纳谏言的。不设宫殿代表后宫没什么开销,不住皇宫也代表不需要多少内侍宫女,朝政赋税省下来整顿军队,广纳与民,对于百官来说更是喜上加喜的好事。
况且,今日陛下已经……已经解释的很清楚了。
“朕唯此女,今尔数年,不会再有子息。”
臣工们面面相觑,交头接耳。
“什么意思!”
“什么叫不会再有子息!”
难道陛下在战场上伤了根本?不能人事了?
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看向了这位威风凛凛的皇帝陛下,深觉遗憾地摇了摇头,敢怒不敢言,又怕伤到了他的自尊心,只好暂时偃旗息鼓,走一步看一步。
“噗——咳咳咳——”
雨松青听此言论笑得前俯后仰,差点被葡萄呛住,她捂着肚子侧身看着李炽,眼哐都笑出了泪花。
“你这般说,那些臣子可怎么想?”
好好一个皇帝现如今不能生育了,那得传得多么离谱,他是真的不准备要自己的名声了?
坐在太师椅上的李炽面色铁青,他略带威胁地盯着雨松青,伸手一揽便将她拽到了怀中,眼压下来,带了几分当年大都督时期独断专横地郁气,“朕能不能人道,你不清楚?”
“……”
雨松青瞬间红透了耳根闭住了嘴,她觉得自己很危险。
但毕竟这种事情嘛,除了她自己他也没办法给其他人解释,只是雨松青是在不明白,为何他要如此急切地想让长懿继承他的皇位。
这如同盘古开天地般的政策难如登天,几乎是要凭他一个人来抵抗上万的臣子。
李炽不屑地拧眉,“女儿又如何?男儿能做的事情女儿一样能做,更何况长懿是我的女儿,比起那些蠢笨的李氏旁支可聪明多了。”
他这是在夸长懿还是在夸他自己?
雨松青点了点他的额头,猫儿似的窝在他的怀里吐槽,“王婆卖瓜……”
话虽如此,可她却明白李炽为何要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
一则她的身体的确时不再适合再生育,二则恐怕是当年剖腹产手术将他吓住了。
但对于这是时代的男子来说,正妻不能生育也好,或者是只有女儿也罢,只要纳个妾想要多少儿子就有多少儿子。他如今身为皇帝,拥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那都是合理合法的。可他却选择走了个最难最险的路。
用他的话来说,“本座反都造了,还怕与他们周旋?”
屋外咆哮着瑟瑟春风,而屋内却是融融暖意,怀里还抱着一个温香软玉般的人儿,他有些心猿意马地捏了捏她的腰,低头喊着她的耳垂,抢走了雨松青手中的葡萄。
“瓜又不是本座一人能结的……”
李炽将冻在冷窖中的葡萄放到了自己口中,然后咬着葡萄塞入了她的檀口,不怀好意地威胁着,“不许咬坏,否则后果是什么你清楚。”
雨松青怒目凝视刚想说什么,他却欺身上来拢紧了她的腰,另一只手附上了她的后脑勺,舌尖抵住唇瓣,在交缠中的诱导着葡萄来回滚动,将甜腻的汁液渡入对方的口中。
“碎了……”
雨松青喃喃着,思绪混乱迷蒙。
“碎了就碎了。”
李炽盯着她的小脸,微微松开纠缠着的唇齿。某些情绪在暗处涌动着,忍耐着的欲望步步高升,他猛地将她按至眼前,饿狼扑食般撬开她的唇,一一碾过所有的唇缝,带着不容拒绝的热烈让彼此沉溺在这场葡萄清甜的狂欢之中。
这般的甜,似乎在抚慰他们之间受过的苦。
他多么庆幸,她回到了自己身边。
此刻外面春雨淅沥,屋内纱幔帐暖,雨松青不知何时被他放在床榻之上,也不知身上的繁杂的衣裳何时被褪下,李炽将头埋下来,搁在她的脖子里,她揽着他的脖子,轻轻抱住他的头,气息喘喘,春意融融。
火盆中的炭火烧得“噼啪”不停,红烛熊熊燃烧着,门外的宫女听得涨红了脸赶紧退了主院,而其间之人,根本不管外界如何风吹草动,用一己之力打破了皇帝不能人道的缪言。
雨松青深觉有时候皇帝三宫六院还是有好处的,尤其是面对精力旺盛,废寝忘食的皇帝来说,她很难应付。
这厮对于强制有一种特别的爱好,她越不配合他兴致就越高,等到她身子好了一些时,便更加不餍足地缠着闹她,似乎想要将那几年空缺的时间给补回来。
“阿娘!阿爹!”
小丫头清脆的声音从屋外传来,女儿的声音一如耳,雨松青赫然一怔,李炽更是虎背一躬,他像是踩了尾巴似的迅速从床榻上爬起来收拾自己和雨松青的衣裳,将长懿拦在了卧房之外。
“陈瑾!”
被怒斥的陈瑾没拦住闯入主屋的小公主,迎面看着俊脸冷黑的皇帝,硬着头皮不敢再抬头。
“臣拦不住小公主……”
她要找爹娘,乌拉拉的像小鸟儿般一边跑一边跳,又不准人抱,谁拦得住?
长懿一见到匆忙裹着衣裳的雨松青,爹爹也不要了,嘟着小嘴,手舞足蹈地要她抱,“阿娘撒谎,阿娘说了要给长懿做冰淇淋……阿娘还没有来给长懿讲故事……”
缺失了女儿成长的两年时间,雨松青对她几乎是所求必应,成日里给她做小零食,做小裙子,带着她跑跑跳跳,睡前还要讲故事。
但今日的长懿没有得到父亲的首肯,李炽抢先一步将她抱起,扼住了小丫头的腰身举了起来,蹙了蹙眉头,“青青这段时间给她吃了什么?沉多了。”
长懿掰着手指头,一个一个数着,“炸鸡翅,爆米花,冰淇淋……”
“……”
李炽黑眸浅浅一眯,看着这一大一小,深觉头疼。
他看向女儿,并没有答应她第一个要求。
“吃东西要有节制,现已过亥时,不能饮食。”
小长懿立刻扁起嘴了小嘴,不再服帖地被他抱着,左摇右晃地要换阿娘抱,“坏人!阿爹是坏人!”
小家伙生得水灵灵,瓷白可爱,谁见了都心生几分欢喜,可就在这般乖巧的模样之下是个小魔女的性格。
雨松青清了清嗓子,温和地哄着。
“阿娘今儿给你讲三打白骨精的故事,明儿爹爹休沐,咱们去摘野菜?”
春游这种事情所有小孩儿都喜欢,更何况是从未与父母出去游玩的长懿。她鼓着腮帮子微微思索了一阵儿,似乎在权衡是冰淇淋好还是春游好,最后点点头,还是不肯放过她的冰淇淋。
“好……等春游回家,阿娘就给你做。”
……
……
没有了朱色高墙的束缚,除了多身边多了暗卫禁军之外,出门游玩与普通家庭也差不了多少,次日天色一早,一家三口坐在低调的马车内摇摇晃晃地除了城。
战火平息,与民耕始,李炽登基第一件事情便是减轻了赋税,裁除冗官冗兵。而皇宫中除了还在世的几位太上皇和太后需要供养,额外支出少了三分之二,第一个季度的财政税收已经慢慢也有盈余。且如今收回了藩王特权,北疆也无战乱纷扰,此时的大燕正逐步平稳上升。
田地里春耕伊始,农民除草耕地,在经过几次丰沛的雨水之后,一片片鲜绿翠嫩的野菜从田间地头冒出来,生生不息。
夹杂着药草和蘑菇的田地俨然成了长懿的游乐园,兴致冲冲地拿着个小篮子跟在雨松青身后采野菜捡蘑菇。
她不认识什么是野草什么是野菜,小小的人儿个子又矮,一不注意就滚到了铺满草色的地上,拽着个与雨松青篮子里差不多的小草,兴奋地叫唤,“阿娘,阿娘我找到了!”
野菜没找到,却把自己摔了一团泥。
但雨松青和李炽并未打击她的积极性,将她篮子里的野草也放置在竹篾里,再慢慢让她甄别。
“哦,长懿知道了,葵花有茎,可是小野花没有茎……”
“可是为什么它不会开花呢?”
“阿娘……为什么这个蘑菇可以吃,那个红红的蘑菇不能吃呢?”
“……”
云层稀薄斑斓,熹阳散落在金灿灿的小溪间,耳边清风鸟语,清风徐来。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挨着河床慢慢走着,李炽亦步亦趋地走在挑眉娘俩身后,拎着长懿弄脏的小衫和竹篾,只觉得曾经所有的遗憾和痛苦已经烟消云散。
幼时父母离世,少时千难万险,成年之后九死一生,都指挥使时的身不由己,北伐军元帅时的机关算尽,南下时无数个孤枕难眠,枯灯燃尽的夜晚,那些他曾经以为会令他颓败深渊的过往,刻骨铭心的痛苦,如今想起其实已然越过。
而今,轻舟已过万重山。
“阿炽!”
雨松青转过身,巧笑倩兮小跑来拽住了身后的李炽,挽住了他的胳膊。
“你家姑娘今儿玩疯了。”
“我家俩姑娘今儿都玩疯了。”
李炽伸手揩了揩长懿糊在雨松青鼻尖的泥垢,一双深邃噙笑的眸子盯着她的脸。
“要是百官知道你辍朝一日陪我们春游,明儿奉天殿会恐怕会闹翻天。”
“明儿休沐。”
李炽答道。
雨松青颔首,将心头的疑问道了出来。
“你觉得长懿这性子能担国之重任?就不再考虑考虑?”
“谁又是一生下来就会做皇帝的?”
“当年你不是再三跟我说,女子也能做仵作,女子也能做医生,女子能做世间男儿都能做的事情,能力和性别没有关系,就算是皇帝,那也只是一种职业。”
李继乃翰林百官教授出身,治国谋略的知识远在他之上,可他还是过不了心中那道坎儿,误入歧途。
所以,长懿是女孩儿与她日后能否承担帝位这不是同一件事情,纵使千难万险又如何?他不怕。
春风融着梅花清香散在风中,温和的暖阳照在她的脸上,女儿嬉笑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雨松青遐适地阖眼,希望这一刻能久一些,更久一些。
纵使国朝还有无数大事未了,李继的失踪,旧臣的革新,南疆的安顿,兀凉的合作……纵使还有赵云成死后前遂的清算,李继后妃的处理,各藩王的削权,国策的变更……
纵使还有很多很多大事,可他们还有很多很多时间。
这一年,二十二岁的雨松青又握住了二十八岁的李炽的手,十指相扣。
这世间再无什么可以阻拦她爱他。
一如初见的时候,他俯身弯腰向她伸出了手臂。
那日春雨淅淅,是爱的开始,今日春光融融,是爱的延续。
“阿炽……”
“青青。”
异口同声互相唤着对方的名字,雨松青蓦地笑了,“你先说。”
他顿了顿,语气低沉如陈酒,“你先说。”
雨松青翘起了嘴角,“我记得某人还欠着我黄金百两,这多少年了,可我影子都没看见。”
当年他财大气粗的一句黄金百两引得她误上贼船,而时至今日当年的原委才算清。但她的报酬似乎已经被某些人忘得一干二净。
“嗯……”
李炽略带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指着前面那蹦蹦跳跳地小丫头,“她就是你的黄金百两。”
“女儿怎么能算数!”
没唬到她,李炽郑重其事地摸了摸自个儿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和银票,一一上交。
“我的私库填了军械抚恤将士,剩的不多……”
“噗——”
雨松青吻住他即将说出的话,笑得狡黠,抱住他的腰,“我的黄金百两是你,我的无价之宝也是你。”
他停了一顿,缓缓开口。
“刚刚我想说的话,现在我再回答你一遍。”
李炽眸中似乎有什么怦然开花,嘴角勾起一弯不容忽视的笑意,旭日光晕掠过雨松青的脸庞,她的心也如璨日般燎原。
下一刻,她听到了他在耳边给予的最动情的火种。
“我爱你,青青。”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