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帐内的灯火微弱。

吕风撩起了唇角,默默看了她一眼,叫住了随着他入帐的二十来名大内侍卫,跟在雨松青身后。

“不知姑娘有何要事?”

身为李继的贴身内侍,他知道太多秘密,也深知道自家主子对于这个女人的心思,所以面对雨松青的态度,从始至终都带着几分讨好。

“玉佩。”

“嗯?”

吕风迟疑地蹙起眉头,见她从怀中掏出了一块晶莹剔透的玉佩,正是当年她摔碎李继的那一枚一模一样的玉佩。

她摔碎了李继的那一枚,也曾扬言要将自己的那一枚玉佩摔得粉碎,可是当他看见怀中这枚完美无瑕的玉佩时,心底有几分窃喜。

“姑娘这是……”

几个意思?

这个玉佩对于原主来说,或许还有几分特殊意义。可是对于雨松青来说,除了累赘和厌恶,没有丝毫作用。

她厌恶一切和李氏相关的东西。

雨松青笑吟吟地将玉佩递给吕风,见他迷惘不知的抬起头,挑着眉笑道:“此次回京,不知公公能否将这枚玉佩带回燕都?”

带回燕都?

交给谁?

吕风心脏陡然突突直跳,思绪跟不上她,拿着圣旨的手都在颤抖。

少女低眸,似艰涩怅然,苦笑了一声,“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锡林苦寒,还是燕都宜人。”

“您……”

一时间,他的舌头似是打了结,面容笑得灿烂又腻歪,连说了几次好,微躬身的更加低。

将圣旨放在身侧的桌案旁,吕风双手接过雨松青递来的玉佩揣进荷包里,赶紧颔首,“自然,自然,奴才回燕都,定要将您一并带回燕都。”

“诚如姑娘所忧虑,大将军所为实属令人寒心,殿下一忍再忍,可大将军毫不收敛。今日这份圣旨……”

“会如何?”

他说到一半,举眼瞥见这双笑吟吟的脸,忽然滞住,“大将军叛国通敌一事板上钉钉,私放乌苏尔,一年之前不仅与兀凉人合谋弃了云塞谷,甚至勾结草原异族,如今竟杀戮处死了我大燕将士……不知嘉峪关破,有几分大将军的手笔?”

雨松青的脸色有几分白,紧咬着后槽牙,提起桌案上的奶茶倒了一杯递给他,“劳烦公公费心告诉我这些。”

“哪里……那里……”

“奴才知晓您与大将军的关系,但既然姑娘愿意回头,这些前尘恩怨自然也就烟消云散,大将军所做的任何事与您又有什么关系呢?且如今殿下朝堂上的政务都在殿下独断,大将军通敌铁证如山,及时止损,哎哟!”

他一时没接稳那茶盏,滚烫的奶茶顺着手腕将手背烫得通红,茶盏“碰当——”一声,碎成了几片。

“吕公公?”

雨松青微微一惊,赶紧拉过他的手腕,指着站在帐内的阿琅,“将我的烫伤膏拿来。”

吕风疼的龇牙咧嘴,“不必不必……”

阿琅跑得快,两三下就将烫伤的药膏递给雨松青,簌簌收拾好地面上的残渣,退了下去。

“奴才皮糙肉厚,奴才自己来……”

虽然说是奴才,但他在皇宫也算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半个主子,除了伺候李继,何时做过什么粗杂的伙计,细皮嫩肉保养得比很多大姑娘都要细腻,此时冷不丁被滚水一烫,赤红的血泡便瞬间冒出。

他刚卷起袖口擦拭药膏,可是突然之间又一愣,复回袖口,只是微微向上拢起,沾了沾药膏涂抹。

不知是否是灯光昏暗,还是因为角度问题,雨松青突而瞥见吕风被烫伤的水红色肌肤上竟然有几丝淡蓝色的印记。

入宫的宦官,是不准刺青的。

而蓝色染料的刺青,更是少见。

抹上烫伤膏,吕风也没忘此行的任务,给雨松青道谢之后拿着圣旨退出了帐营,又回到了点将台前。

……

……

“北伐军听旨……”

“吾皇万岁万万岁——”

帐营外喧闹的声音瞬间压了下去,吕风的声音响起来。

阿琅从门帘内走出来,与雨松青对视一刻,嘴唇翘起,“姑娘,事情办好了。”

雨松青笑着捡起被摔成碎片的瓷器捏在手心,表情有几分怅然。

智言这人,最为忠君忠国,对昭烈帝李辉可谓是赤胆忠心,可如今为了李炽,居然愿意忤逆朝廷,伪造圣旨。

“奉天承运——”

拿着橙黄色的御旨念了开头,吕风却一个字都不敢再念下去。

原本写满了李炽通敌叛国,私放敌军,违背军令,随即革除北伐军元帅职位,押送回京的内容全部调换。

玉玺……

玉玺没有错。

吕风扫视一眼,只觉得掉入了数九寒冰的冰窟中,脚步虚浮,面色犹如发白的馒头般蜡白。

雨松青掐着点走向点将台,似笑非笑地看着吕风,“圣旨上写得什么?吕公公怎么不继续往下说了?”

点将台上寒风袭袭,吕风却只觉得热血在体内狂窜游走,头晕眼花。

“是你?”

“我?”雨松青嫣然一笑,看着吕风恨不得杀了自己吃的眼神,笑意愈发大,“我做什么了?”

调换圣旨!

身为东宫太子身边的大太监,他宣读的圣旨数不胜数,圣旨的材质和玉玺的痕迹没人人比他更清楚,内阁阁老们的字体他也能一眼认出来。可眼前这道圣旨,无论是做工材质,还是内容字体,与一张寻常的圣旨没有任何区别。即便所有都能伪造,可是玉玺……

场内外跪满了一地人此时也都抬起头来看着他,嘈杂声陆陆续续从四周传来。

吕风脸上的笑容崩裂,眼睛猛然睁大,“雨姑娘,你可知道伪造圣旨是诛九族的大罪!”“诛九族?”雨松青声音陡然增大,直视他,“圣旨可一直在你手中,我连碰都没有碰一下。怎么,公公是觉得圣旨上面的内容不符合你的心意?所以诬陷我?”

侧身立在一旁的吴辞夺过吕风手中的圣旨,表情极为复杂。

“是真的。”

圣旨为真,玉玺为真,可是内容大相径庭。

吴辞眼神酸涩繁杂望着雨松青,“你不该牵扯进来。”

故人相见,说的第一句话却是警示。

雨松青嗤笑几声,缓缓走到吴辞身侧,只用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悄声道:“他以为一张圣旨便能定人生死,以为天下疆土,万千百姓皆对他该有敬畏之心。”

“圣旨能抹杀他的名声,可是抹不去他的功绩,走到今日这一步,绝不是他一个人所为。”

吴辞静静地看着她,突然觉得有几分陌生。

初见时机灵活泼似乎已经成为过去,她也曾信任他,也曾并肩作战,而不是如今日这般,冷眼相看。

“宣旨吧,指挥使大人。”

……

……

“北伐大将军李炽伐定北境,收阜宁,平昌,辽北,跨锡林草原千里驱除兀凉于北庭,屡立奇功,孤心甚慰,随即遣巡查安抚慰军心……”

一口一个功绩,一字一个嘉赏直接粉碎了这些营中关于李炽“通敌叛国”的传言,闹腾得乌烟瘴气的气焰霎时间湮灭,南北军那几个高级将领立刻被玄甲军控制,捉了好几个出头鸟之后,剩下的人也翻不了多少声音。

她不是算命先生,既不知道朝廷内什么时候会发旨意,也不知道他们所持有的的圣旨内容究竟是什么,所以不管吕风今日是来宣讲李炽的“功”还是“过”,北伐军们只会听到一种声音。

圣旨材料好拿,智言的字也能模仿内阁所拟,唯独玉玺,她需要阿琅亲自送来。

赵云成的怀疑没有错,从头到尾,玉玺就一直在她手中。

藏在沈家祖坟中的传国玉玺。

也是李辉呕心沥血派人严密搜查数年也没有得到的无价之宝。

这是她唯一的底牌。

为何今日吕风发现不了玉玺印章的问题,那是因为大燕皇帝所使用的玉玺,就是仿造这一枚一比一定制的,就连它左上角的微弱缺口痕迹,都一模一样。

圣旨无故失踪,吕风和吴辞首当其冲会被问责,索性两人就安置在营内,密切监视者营帐内的一举一动。

军营闹事虽然说告一段落,可是雨松青看着红衣飞鱼的锦衣卫在营帐内流动,她心头的不安却越积越多。

纸包不住火,李继的旨意一次能偷梁换柱,难道她还能阻挡第二次?

她躺在**,盖着沾满李炽气味的棉被,眼前全浮现他的表情和身影。坐在桌案上看军报,立在堪舆图旁边推算排兵布阵,微笑,抿唇,烦忧,每一个表情像是过电影一般在她脑袋里重现。

嘉峪关距离此地上千里,主力军一路奔袭能否安全抵达?

而朝廷,既然敢指认李炽通敌叛国,那定然预备了往后一切事宜。

如今的嘉峪关,究竟是在兀凉人手中,还是已经成为李继用来对付他的一把利刃?

脑袋嗡嗡直响,她只知道,若是再坐以待毙,他一定会被逼入绝境。

他要去文昌的事情,她是知晓的,可是从文昌直奔嘉峪关,她确实从他的信笺里才知道的。

雨松青“噌”地从**坐起来,那也就是说,李炽一开始的目标其实就是直奔嘉峪关。

可他将南北军十万余人滞留在草原上又是什么意思?

难道他就敢保证那二十多万的主力军可以一举拿下嘉峪关和其他两城?

若是作为援军,可谁能部署直线路程长达千里之远的援军?

越想越不对劲,雨松青只觉得他又在耍她。嘉峪关此行,定然凶险万分,所以才用收复文昌来搪塞她,让她待在相对安全的环境中。

又算计她。

雨松青面色顿时难看,握紧了手心。

她要去嘉峪关。

……

……

李炽率部抵达嘉峪关时,已经过了新年初二。

这座大燕东侧最为稳固的关口,驻扎在云雾山附近,北坡山势陡峭,南坡地势平稳,东西两岸皆是蜿蜒的漠水大河,寒冬之际,早已经冻成了数丈冰层,两岸陡坡横亘在平原之上,既是兀凉人东侧入关的第一道门阀,也是游牧文化和农耕文化的自然分界线。

而如今这座守护者大燕百姓不被侵犯的关口,如今落入兀凉人的手中。

接连几日的大雪,积雪足足有半尺深,马蹄没入雪地中,大军悄无声息的就潜入了城门附近。

玄甲军打头,城门口盯梢的兀凉将士三两下就倒下了一大片。

今夜本是突袭的夜攻,可与他们设想的战况不同,嘉峪关整个关口犹如被封闭了的孤城,除了值夜的守卫之外,看不到一个兀凉人。

“空城计?”

燕暮带着骑兵在城墙附近转了一圈,不敢擅进,只好大马又从城内出去,走到李炽身边,一头雾水,“将军,没见着人呐?难道兀凉要将嘉峪关拱手让人不成?”

李炽身旁有个垂着头的男人,虽然没有我五花大绑地套住,却也是三四根麻绳死死捆住,此刻他听见燕暮的询问,抬起头回了李炽的话。

“可行。”

大将军与这个兀凉人究竟在打什么鬼主意当时燕暮并不知道,只晓得当北伐军杀入嘉峪关时,关内几乎一片狼藉,兵士,箭雨,残尸与宴请的食物掺和在一起,桐油火烧迅速灌满屋檐和军帐,从火中走出了一个浑身浴血的男人。

丹炽红色的束腰铁甲映照出颀长的人影,锦靴毫无顾忌的踩在同类的尸体上,一手握着兀凉人常用的弯月刃,一手拎着一个人头。

横刀断骨,人头横截面还敞着血。

光如霞光般炽热夺目,穿过燃烧的火海,落在他的脸上,深邃的眼角带着一点点凉意,说不出的渗人。

“二皇子……”

古兰朵没有看他,直视着李炽,一道冰冷的声音响起,整个世界都静止了。

“李炽,本王要和你做个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