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烈十四年夏,大旱,太子妃平氏于八月二十三日诞下一位男婴。

此子诞于骤雨雷电之中,带来了大燕王朝十四年久旱之下第一场甘霖。

得嫡孙,旱灾解。

男婴生得天庭圆满,哭声强而有力,啼哭声甚至盖过了当夜激烈的雷电轰鸣,昭烈帝爱若至宝。

他膝下唯二位皇子,一位公主。除却公主身体略好,太子李荣先天不足,弱不禁风;次子更是从出生开始,汤药便不断。

李辉一生戎马,顶着叛国造反的名号才夺得天下,怎么可能将皇位拱手让给李氏其他人?

此子的诞生给刚成立的大燕王朝吃了一颗定心丸,告知众人,他的大燕有了新的继承人。

大燕王朝的嫡长孙,乃昭烈帝亲自赐名,为炽。

炽,意味凶猛激烈,气焰高涨,兴盛之意。

如同一颗炽热的的心脏,将给了整个带来王朝新的动力。

当时,宣氏身为继后,李辉又是十分顾忌母强子弱的人,是以即便宣氏出身大族,他也没有更另太子之心。

而李荣母族微弱,其母不过是李辉身为节度使时当地一位县令之女,生下他不久便撒手人寰。身后无母族,身前太子党势力微弱,李炽的诞生,也令李荣的太子之位固若金汤。

李继,不过是鸠占鹊巢的假太子。

这个秘密,普天之下,知道的人一根手指都能数出来。

而这些人的,都是昭烈帝心腹中的心腹。

“将军……”

门外走来一个瘦骨嶙峋却格外硬朗的老人,他双手捧着一张襄黄陈旧的圣旨,就像是等了许终于要解开谜底一般激动。

智言将圣旨捧在李炽案几之上,凝重又深沉。

“阿弥陀佛,老衲此生,都在等待着今日,如今也算不负先帝重托。”

“重托?”

年少的险象环生,成年之后又手握重权,李炽的面色永远是云淡风轻的慵懒,令人猜不透,摸不着。除了当年他猜测到自己身世那时,他很少露出过今日这般阴恻的神情。

“本座的命,是本座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你们谁,又在当年助过本座一把?如今说重托一词,大师不觉得臊得慌吗?”

昭烈帝深信智言,而当年他那一笔箴言,也将所有人的命运更改。

他此生,有信命之才,抱将相之具,却一生颠簸流**,起起落落,甚至有乱国之相。

身为嫡长孙,命中不仅没有定国安邦之命,甚至对国运有损。这对于一个国朝初定的大燕来说,无异是雪上加霜。

可智言批命,从未失言。

可命这一字,无从更改。

一生仰仗深信智言的昭烈帝,在这一刻,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将同月而生的李承意于齐氏之子与他调换。

继,意为继养之子。

同李姓,却非一家李姓,嫡孙也能行走于皇宫之内,待到合适的时机,找到换命改命之法,再认祖归宗。

想到此处,李宪看向李炽的眼神多了几分深意。

智言看着这被封存了二十余年的圣旨,意有所指地道:“将军,当年先帝为了你不惜乱了大燕皇族血脉,可人算,如何算的过天?”

当年谁又能想到,李继实则是李承意和南疆王女的儿子,谁又能想到,李承意会战死乌河,他会从云端跌入泥地,跌跌撞撞走到了今日的位置。

每一步,每一个选择,都在按照智言当年的箴言走。

前遂人的纠葛,南疆插手,兀凉的催动,李继的步步紧逼,都在逼迫对自己的江山,拿起屠刀。

“这是你的命,也是先帝为你谋得最好的命。”

命?

如果当年,不是鑫国公沈琼力保他,如果当年,他死在了宣后地狱般等到暗卫里,如果当年他死在了沙场上,这些都还是命吗?

在最难,最苦,最需要人帮助的时候,无一人对他施以援手。

先帝能狸猫换太子,压制宣太后外戚,在借用李继的手令他们狗咬狗,即便是他最后没有活下来,也有的是人顶替他上位。

他也不过是先帝的一颗棋子,舍弃与利用,就在一念之间。

可再怎样否认,他身上都留着李氏的血,是昭烈帝的后嗣。

幼时,他的确深受先帝疼爱,但凡是太子有的,他一样不落。

若非他曾受过先帝的照拂和疼爱,一个李继,不足以令他如此忠心。

这个身份,就如同一颗随时爆炸的火器,横亘在他和雨松青之间。

他不敢说,也不敢想,他深知雨松青对李氏的恨意,也正是因为知晓,所以一再否认和躲避。

可现在,他还有躲避的机会吗?

一旦曝光,他怎么办?他和她又怎么办!

李宪缓缓站起,压低了嗓音,“昭谏,仁光跟你说的那些话,清水寺那一把烈火,我认为,你在当时就已经接受了。”

接受?

知晓是一回事,接受认可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与李宪,可以合作,可以算计,但他绝不会被他牵着鼻子走。

……

……

草原上的夜太冷了。

比起黑水县乡镇温润如水,燕都盛京花团锦簇,锡林的雪夜,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冰窖,从漠北而来的烈风不停的在输送冷气。

夜已子时,雨松青第三次点燃火烛等着李炽回营,无人知道他去向,也无人知道他在这大冬天的,前往雪原是为了什么。

“他还没有回来吗?”

听着帐外的脚步声,雨松青心有些忐忑,“帐营内人这么多,就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

的确是没有。

他是大将军,他要去哪儿,谁敢拦?

燕暮冻得鼻子通红,龇牙咧嘴地搓着手,“我已经让人去寻了,将军回来了我再通知您?”

李炽不是个没有分寸的男人,他身边还带上了朱燃,那更是一个沉稳妥帖的人,按照两人的武力值来想,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但这深更半夜,任何情况都可能发生,譬如遇到了敌袭,又譬如遇到了狼群……

雨松青的心一点点往下沉,前后踱了几步,径直往马厩内走,在燕暮脑袋疼的直叫唤的呼声下,扬长而去。

“阿炽!李炽!”

她的声音淹没在草原“咻咻”的风声中,燕暮紧跟在她身后,随着她唤。

“大将军!将军!”

“李炽!”

风雪更大了,从地面卷起的积雪在马蹄旁跳动着,溅到马背上,越往雪原内走,积雪越深,连马儿都不愿行走,雨松青的声音还在雪原内响彻。

帐内的人早就被送走,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遇到什么事情了?

爱之深,责之切,担心更深。

无数个可能性在她脑袋里盘旋,预演,然后被她一一否定,心上想挂着一颗烙铁,灼烧着她。

他一定发生什么事情了。

马蹄陷入雪中拔不出来,雨松青只能扭转绳索往回走,面上越发焦急。

“燕暮……这点人不够,你回去,你快回去再唤一队人来!让玄甲军来找!万一……万一。”

“万一什么?”

因为北风猎猎,火把遇风则熄,所有人都是摸黑去寻他,雨松青也不例外,所以当她听见而背后传来他熟悉的声音时,她猛一回头,压抑在心头很深的热泪瞬间夺眶而出。

“混蛋!”

雨松青又惊又喜,恨不得将他大卸八块,也不顾脚下的雪会不会染湿鞋袜,直接跳下了马背,踩着积雪往他身边扑了过去。

“你还知道回来!”

她跑过来的那一刻,李炽立刻夹着马腹往前,双臂一揽,将她捞上了马背,握住她的腰,从身侧掏出一张厚实的毛皮裹在了她的脖子上。

这是雪貂的毛。

雨松青一愣,预备骂他的腹稿戛然而止,一瞬不瞬地盯着这张冷峻的面孔。

“他们送来的毛皮我看不上,这小东西又太难找,耽误了时间。”

冒着风雪跑出去,就为了找这个?

他的手很冷,所以舍不得替她擦眼泪,李炽顺势低头吻了吻雨松青的脸,又给燕暮和朱燃一个眼神,燕暮斜视一笑,与朱燃心照不宣地走在了他们前面回营。

雨松青其实心底跟放了蜜一样甜,但女人总是口是心非,她嘟囔着嘴,展臂紧抱着他的腰,“太危险了……”

因为风雪,他的额头跟眼角上还有没有融化的雪花,雨松青蹭了蹭他的脸颊,贴上去,一点点啄开。

“青青……”

在军营中,李炽几乎是不可能与她会有什么亲密之举,可今夜的他却格外的热情,掀开将大氅将她笼罩其下,径直骑回军营,马不停蹄地将她拦腰抱起。

两个守卫见他回营,刚要欣喜上前,却立刻被他带着赤色的眼眸阻拦,“本座今夜不见任何人。”

不见任何人?

也不许任何人来打扰……

雨松青面上一臊,不敢说话,人还没有从大氅内钻出来,就直接被他按倒在榻上。

红艳露香,巫山云雨,锦衾被暖,浮生长恨欢娱少。

她跟不上他的节奏,却能察觉他一反常态的心绪。就像是受了什么刺激,急需寻求慰藉平息心情,连她的衣裳都尚未褪完,就将她吻得七荤八素。

“阿炽……”

颈口上蔓延着灼烧般的刺痛,雨松青撑住他的肩膀,抚摸着上面粗虬青筋鼓鼓跳动,浑身血液都在沸腾。

“你怎么了?”

不对劲,太不对劲。

人在极端压力之下,的确会做出异于往常的行为,可李炽并非一般人,能让他在今夜失去稳重和沉着的人,是谁呢?

李炽的眉眼不再冷静,摸着她白皙如玉的肌肤,顺着后背脊骨往上,餍足的感受着身下娇柔柔的颤栗,执拗地询问她,“青青,你当年说,你要陪我一起生一起死,是不是?”

真疯了?

雨松青略想了片刻,李炽没有及时得到答复,紧扣住她的肩膀,俯身动作毫不留情,直直地盯着她的脸,“青青,你在后悔吗?”

尖叫声哽咽在喉咙,雨松青的脑袋跟拨浪鼓一般摇摆。

“我没有!”

她不停的喘息,一边纵容自己沉溺在感官的世界,一边抽出神志来回答他的话。

“你不能后悔……”他是个行军打仗的军人,知道攻其薄弱的道理,一遍遍让她引诱其中,让她不得不死死攀上自己,似乎只有这样,她才会温驯如水,才会永远在他身边。

世人皆恐惧他,敬畏他,他的名字,就像是一把锐利的剑,令所有人敬而远之,可是现在的他,就像是一个怕被人丢弃的少年,一次又一次唤着她的名字,将彼此身体上留下烙印。

“谁都不能抢走你……”

就算是梁寰投身成人,他也敢再杀他一次。

他根本就没有他自己表现得这般不在意她前世的事情,做不到大度,做不到无动于衷,嫉妒钻心刻骨。他恨自己身上流动的血液,也恐惧她有朝一日得到真相,只有如此,只有如此,他才会感觉她永远都是他的。

……

……

雪停的次日,帐外已经泛出了暖橙色的阳光。

鹰隼部的人借着大雪在北伐军军营停宿了四五日,将士们对于他们的态度,早已经从敌意变得友好热络。毕竟,没人不会对给自己带来粮食和御寒的暖衾的人产生敌意,反而军中隐隐约约有了一些茶余饭后的谣言。

听说大将军收了人家的东西,却要将人家的公主送还。

阿塔莎美丽热情,而整个军营中都是糙老爷们,主账内那位金枝玉叶他们是不敢多看一眼,但是这位妖妖娆娆又肯与他们谈笑的美人,赏心悦目也不是不行。人人都想,若是自己身边有这样一位美人,哪个男人会拒绝?

不过一日时间,将士们便谣言纷纷,有军中多是男儿,无一例外职责雨松青善妒容不下人,恃宠而骄。而等到雨松青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是鹰隼部离开的当日。

不是她的消息不灵通,也不是谁对她隐瞒了军中的传言,而是她这几日都被“某人”拽着不放,床榻都未下过一日。

这般重欲,她实在吃不消。

所以她刚洗漱完在军营中听到这风言风语还没有来得及反应时,一袭青白色袈裟悄然飘现在她眼前,智言的眉眼少了几分泰然从容的气度,随之而来的,是幽幽地质问,“老衲问得一谣言,不知女施主可否解答?”

人人对他尊敬万分,奉若神明,可是雨松青偏偏极其厌恶他。这一年以来,他几乎没有主动来寻过自己,雨松青也可以避免与他见面,可是他就像是幽灵一般,总是捏住她不放。

“既然是谣言,大师听听也就罢了,您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管别人的事作何?”

“你!”

智言一把岁数了还要被她气的吹胡子瞪眼,哼哼,“女施主执意要留在大将军身边,却容不下他身边的其他妇人,这般心性,将来如何辅佐他?”

“且不说这世间男子三妻四妾已然往常,但凡帝业在身的男子,谁不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御嫔?女施主如此善妒,今日容不得一个女人,明日,你岂能安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