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戮收尾,空气中的血腥味直冲鼻尖,将士们的靴子踩在积雪未消草甸上,粘上一连串的粘液的血迹。

他们弯腰拾起战友的头颅,拿惯了刀枪的手颤抖着,将昨日闹事士兵的尸体和头颅放到板车上,然后运往距离循梦山脚下不远的乱葬岗。

说是乱葬岗,其实这里也是一处兀凉人暂时放置的天葬台。兀凉人信奉天葬,认为自然万物都是因果循环,是灵魂不灭和轮回往复,而死亡只是不灭的灵魂与陈旧的躯体的分离。

五彩经幡在空中起舞,值守的热甲巴从他们手中接过一具具遗体,简单的天葬仪式就开始进行。

血腥肉味随着风力刮过了连绵起伏的循梦山,飘到了驻守在循梦山南方不远处的大燕军帐外。

大燕朝廷调度的消息,于十一月末尾传到了大燕北伐军的大营。

北伐军一鼓作气收回了迁宿,昌文,等四座城池,将虎视眈眈在锡山以北不足三百两驻军的马囱山口驻军赶了两百里。格尔苏一退再退,于十一月二十日开始驻守在循梦西南侧的鲁勾县后,一连四五日的大雪终于是挡住了大燕进攻的步伐。

鲁勾往北接壤前往循梦山的唯一垭口,往南,就是锡山的最北境,前可攻,后可守,也就是说,只要格尔苏能守住鲁勾,他的身后,就会有源源不断的援军和物资。

相比而言,李炽深入草原,又遇大雪封境,粮草辎重只能从刚收回的昌文提供,有些捉襟见肘。

而大燕内部,因为京畿军的出动,蠢蠢欲动的藩王们和朝廷的对抗似乎有所缓解,但是李继似乎并不愿意就此收手。

李宪的失踪,让他掀起的狂风巨浪在成华二十一年末尾动**了朝廷的稳定,也让李继明白,温和的削藩和安抚这些藩王,要不得。

如果能借藩王动乱的力度光明正大的打压,削藩,借力打力,他也可以顺水推舟。

所以,到了年末,供给给北伐军的粮草调度给了封疆镇抚军,这样一来,远在锡林的北伐军不仅面对着寒冷的威胁,还有物资的不足,援军的乏力。

这样的调度旨意传在北伐军大营内的时候,粮草已经开始往镇抚军运输。

然后,李炽除了接到了朝廷的旨意外,还有陈瑾从容边飞鸽传书递过来的消息,雨松青在容边失踪。

整整二十日。

沉郁了五六日的天终于放晴,暖阳将地面的积雪催化,结冰的地面也在“砰砰砰”裂开了缝隙。主帐营外,阳光璀璨。

可帐营内,得到旨意的一群副将参军,个个面色森森。

将旨意翻来覆看了一遍又一遍,开始是窃窃私语,有些抱怨和不理解,到了后面有人便忍不住骂了起来。

“妈的,京畿军是亲娘养的,我们就是后娘养的!”

“粮草减半,火器辎重减半,说着国库没钱,那还打个屁的仗!”

“本来存粮都不足,这一入冬,若是兀凉人在昌文埋伏,咱们这十多万人全都得完蛋!”

参将们你一言我一语,怒气冲冲,看着李炽冰冷阴霾的脸,更是替他感到愤怒。

嘈杂中,各想各的事情,将士们瞥着李炽冷涔涔的脸,自觉才猜对了他的心思,却不知道他只是在担心一个女人而已。

握在手中的信笺被他揉皱了又捻整齐,铺平在案几上,一字一句看。

前遂,兀凉……

字字句句针扎一般往他身上钻。

最后的目光落在循梦山三个字上。

或许是为了安抚他的情绪,张冉率先开了口,拱手道:“将军,古兰朵的大军如今在循梦山北侧,若我们能在天晴这两日乘胜追击,将鲁勾打下来,再派军驻守在乌河南侧,途径兴华,安平附近,物资和粮草应该也不愁。”

有人立刻附和他的话。

如今之计,与其静默不动,不如先发制人。

燕暮与张冉对视一眼,立刻跪拜在地,“将军,属下愿意甩先锋军探路。”

“暂时不急。”

……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却将账内的参将都愣住了。

刚刚的计划,也是李炽前几日都已经部署下去,准备这两日实施的,为何又不做了?

众人面面相觑,却没有再说话,李炽掠了他一眼,指尖敲击着桌案,“格尔苏是头老狐狸,别看我们一路大捷,但是我们与兀凉主力军一次交锋都没有,古兰朵躲在格尔苏后面,谁都不准掉以轻心。”

“可是……”

大燕北伐军始终要和兀凉主力军对峙,临近深冬,天气变幻和将士们的状态也在改变,循梦山一线本来就是兀凉人的地盘,如果不能一举拿下鲁勾县避冬,那么今年大燕北伐军可能还要在草原上过年。

过年倒是没什么,就是物资和粮草的储备一旦断供,前后夹击之下,他们面临的将会是一场劫难。

李炽怎会不知他们心中所想,可他这次却听不进去任何人的话,几乎是固执己见,“我军奔袭数百公里,虽然士气高昂,但从文昌一路打过来,军力疲乏,将士们也需要修整,若再次开启长线作战,后援不及时,此处就会成为一座孤岛。即日起,全军加强防备,加派人手文昌,迁宿运输粮草,攻守防卫,等。”

等?

等什么?

众人心头郁郁,但面对李炽的决策,没人敢置喙,一行人前前后后刚出了营帐,迎面就撞上了一个火急火燎的军卫。

“哎哟!”

燕暮被撞得眼冒金星,看着一身风雪未化,风尘仆仆拱手致歉的男人,觉得自己眼花。

这不是陈瑾吗?

他不是在容边吗?

李炽紧紧拽着信笺,看着陈瑾迈着颤巍巍的步子在扑到他跟前,“扑腾”一声双膝跪地,黑眸越发阴暗。

“属下无能。”

“你是无能。”

破云而出的日光透过军帐内的缝隙照在李炽冷硬的盔甲上,冷光烁烁,肃穆寂然。一双黑眸透着血色般的寒意,“容边的驻军上万人,城门,巡守,倾巢而动,你告诉我,人丢了。”

高倾的身影匍匐在地面,陈瑾汗如雨下,他半晌没说话,从怀中掏出来一张信条递给李炽。

这是一张很短小,写得很仓促的小字。

确是她的字迹。

李炽看着短短的“无恙,勿念。”四字,脑仁发疼。

她是自愿离开的。

李炽手肘微抖,旭阳光照下的影子发颤,他按耐住心中奔涌而出的情绪。只是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回了主帅的位子,弯下身来用手掌托着头。

他后悔了。

以为让能让她避开纷争和危险,却没有意识到,她早就入局。

如今兀凉有他的软肋,他不敢开战,但又能拖多久呢?

战火已然蔓延,不是他的意愿能够停下脚步的。

正在这时,帐外守卫突然大喊了一声奏报。

“大将军,智言大师已到帐外,要见您。”

“谁?”

李炽微抬眸往外一看,又问了一遍。

智言?

他如何会出现在此处?

“请进。”

陈瑾从地上起身出去,刚掀开连帐,一道若有若无的檀香味伴着冷气席卷而来,他怔怔看着智言,立刻退去。

“大将军,别来无恙。”

身披袈裟,手握禅杖,即便是单衣薄衫,他依然镇定自若,甚至面带笑容立在冷风中,宝箱庄重。

“阿弥陀佛!”

他年纪已过七旬,周游四海也有二十年之久,但每次李炽见着他,时光似乎都没有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李炽将怀中那一张信条好生折好放在怀中,微微眯眼。

“大师如何会在兀凉?”

智言垂首,微微一笑,“老衲已然在此等候将军很久了。”

“黑水县一别,快一年了。当日老衲所述陈情,似乎应在了今日。”

当日……他说青青不是多寿的面相。

李炽攥紧了拳头,胸膛起伏着,此时此刻跟他提这一遭,与火上浇油没什么分别。

“本座,从来不相信什么命数,也不相信推算之事。”

“将军,命数如此,信与不信,由不得人。”

他严肃着脸,继续道:“老衲当日看那女施主面相,便看出来她不是当世之人,眉眼间戾气太重。她与你……并非般配的命数。”

“大师!”

顶着李炽忿然作色的脸,智言面不改色,“此女虽有贵格之命,是她,亦非是她,若将军执意与她在一起,是悖世之举,会引起天下干戈,山河动**!而将军,也会因为她举步维艰,天道不容。”

“帝星乱世,清水寺上百名众僧殉道而死。将军,您应该明白,帝王之道,不是一意孤行,更加不是愿与不愿。大势所趋,天命所归,您与雍王殿下都应该知道。她的身份命运,瓜葛太深,注定了她会再次红颜薄命,但是您的前途和事业,寄托在着河山万里,×城池千座,岂可为了她断送!”

李炽什么都没有听到,他只听到一句“红颜薄命”,心口便像是有千万只蚂蚁撕咬,遥想着远在兀凉军帐不知情况的雨松青,头大如斗,恨不得立刻杀进去将她抢回来。

“大师认为将天下摆在本座面前,本座会动摇吗?”

李炽静静立在原地,眸中只有嘲笑,“缘,强求不来,本座偏要求,逆天而行,本座也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