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坐灯前一整夜,笔下写就两三字。

说的,是每个写故事人的心声。

王子敬在被迫成为给说书人供稿的存在时,是无法深切体会其中痛苦的。已经两三天了,面对无良老板高和的催促,王子敬只憋出一滴墨水。

哦,是因为他提起笔,半天不知写什么,墨水落在宣纸上。浓浓的墨迹氤氲,漆黑一片,仿佛惊叹般讽刺。

没有故事,这几天必得困在库房,终日对着阴暗一角,窥视窗棂露出的微光。

他讨厌被束缚。

这使他焦躁不安,在屋中来回踱步。听到店内人声鼎沸,他心痒难耐。

已是爽秋,不知道五味斋有没有推出新的点心。

瓦肆里当有新节目了。

永兴街上刚开了家包子铺,隔着三五里也能闻到肉香……

王子敬喟然坐回椅上,将虎口贴在额前,一脸沉痛。他脑袋中早已空空如也,但对外界仍有眷恋。

不如……王子敬咬咬牙,谁的故事不是故事?

他自己的,也是故事。

他的故事,或许无聊,但以“我有一个朋友”开头,谁又知道呢?

“我有一个朋友,是条鲥鱼精。他有一身极其华丽的鳞片,宛如藤壶河月辉漫过的河面。鲥鱼爱美,每夜,他都会浮出藤壶河,对着月华‘揽镜自照’。

“我那个朋友,姓经,名子妄……”

经子妄住在藤壶河,不过,在河域两侧人家多了以后,河上浮萍忽然变多,藤壶河的居住条件就变差了。

河边还多了很多垂钓的、捕鱼的人类,经子妄的族人走的走,死的死。

经子妄不走。

当时的他已经不是小鱼虾米,而是一条巨型鲥鱼,终年沉在河底,若是白天贸然浮上岸,一定会被附近的村民误以为是水怪。

这都是经子妄与河边一棵藤树一起修行百年的结果。

藤树精也给自己取了个人类的名字,叫甄香。甄香是藤壶河上游一家包子铺的名称,甄香特别喜欢吃那家做的包子,就给自己取了这个名字。

她是只漂亮的女妖,她每次去店里买东西,都能便宜两文钱。

甄香的祖母是棵非常老非常老的藤树,甄香年幼时,她还常常和甄香讲人类世界的故事。

及至甄香初长成,祖母却被几个工人刨了根,随后,那个地方筑起房屋和道路。

甄香怀念祖母,因为祖母,她对人间有了初步认知。

后来,宅院与道路越来越多,甄香成了蒲阳村仅存的藤树。她之所以被留下,是因为她被一个赋闲的秀才移栽到了后院。

秀才所住的院落宽广,除了各种树木花卉,他还在河边养鸡养鸭。甄香也被他种在靠河边的地方,夏天,秀才喜欢坐在树荫下喝茶,数河里的鸭子。

晚上,甄香喜欢和经子妄讲述白天的趣事。

她什么都说,说得最多的,还是那个姓安的秀才。安秀才是个怪人,他落第不仕,再也不考了,在这里过起自给自足的生活。

“他比我更像木头,”那晚,甄香又和经子妄聊起了安秀才,“他每天捧着卷写什么‘之乎者也’的书,摇头晃脑地读。”

说着,好似有风吹过树叶,树叶哗啦啦地摇动着。

在院子里诵读诗词的安秀才并不知,那是甄香在模仿他读书。她笑得身子都要弯了,仿佛院外风很大。

除了调侃安秀才,甄香和经子妄说得最多的,是修行之法。

他们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世间并非生而平等。在人类眼里,他们是劣等生物。人类猎杀他们,食用他们,刨掉他们的根系。

他们发不出声音,不能呐喊,无法哭泣,无人同情。

所以,他们要修行。

妖精修行有违天道,甄香和经子妄没有仙人术士指点,只能靠吸收天地灵气,徐徐图之。因此他们在修行上吃了许多苦。

经子妄将要修炼成“生员”时,苍穹乌云滚滚,天雷随时可能劈下。若非附身于一座还未开光的佛像身上,经子妄已经魂飞魄散。

“生员”,是他们妖精修行的一道门槛。越过“生员”这一关,他们就能修炼成人形。

在生员之后,修行相对顺利。不过,他们无人指点,妖术极其低微,除了能飞天遁地,瞬移变化,和普通人类几乎没有区别。

甄香向往天宫,想得道成仙,在她“耳提面命”之下,经子妄从不做伤天害理之事,吃包子都选择素馅的。

晚上,他们会幻化成人形,一起到街上漫步。

经子妄和甄香的想法一致,生命诚可贵,自由价更高。修行,就是变强大。变强大,得自由。从此五湖四海,任意遨游。

日子平淡如水。某天夜里,经子妄忽地在街上遇到一名女子。她穿着一条藕粉色的罗裙,在货郎车旁摆弄首饰。她的妆容素淡,却不掩倾城姿色。听闻脚步声,她头也不抬地问:“客官,要买点什么?”

经子妄不由停下脚步,兴奋地唤她:“封姜,你还记得我吗?”

她猛然一颤。

她看见经子妄,一时尴尬:“是你?”

经子妄更开心了,将近十年的时间,他以为封姜已经忘了他,没想到她还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