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贪嗔痴是为三毒,人若被它们缠上,便会起诸邪行。
可是在高和看来,没有任何一种感情应该被磨灭。好的也罢,坏的也罢,好与坏一起构成了一个复杂的人。
何况,彦青所求的,又何止仇恨、嫉妒、愤怒、哀伤……
彦青冷笑,手抚摸着自己的脸皮,他的指甲慢慢变尖变黑,刺入皮肤内,顺着额头、鼻梁骨、人中下滑。
高和骇然瞪大眼:“彦青……”
“抱歉,彦青已经睡了。想象总是美好的,比如彦青能够战胜我——九幽。”撕裂彦青的皮囊后,一只妖怪从皮囊里走了出来。
他肌肤黝黑,唯有一双唇浮着淡淡的金粉。他的瞳仁也是金色的,眼睛细长,瞳仁偏小,实在不是什么好模样。
他是一只豪猪妖。不过他的修为远比普通的豪猪妖深厚,连高和也不是他的对手。
杀了他,便是杀了彦青。当初因为这个,高和才没有对他痛下杀手。可是高和将希望寄托于彦青,终归是错付了。
整个彦宅上空乌云密布,狂风呼号。
院子里树影摇动,四处响起凄厉诡异的声音。高和取出了腰间的判官笔,九幽也握住了手中的狼毫笔。
一人一妖招式往来,一时间飞沙走石,似有群魔乱舞。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高和便从空中跌落。他重重砸在花丛旁,一口鲜血涌出,九幽踏着云彩缓缓落在他面前。
九幽虽然面目可憎,但一举一动无比优雅。
“你不是我的对手,我却也不忍伤你。你走吧。”
“为什么?”高和心里有无数个为什么,为什么要做伤天害理之事?为什么放过自己?
“这句话,你应该去问邱冠。你问问他为什么要剥夺我的七情六欲,让我像一只无知的野兽。”抛下这句话,九幽转身走了。
他所过之处,鲜花变成了锦灰,瓦片变成了黄土,鱼虫走兽变成了尸骸。曾经富丽堂皇的彦宅,眨眼之间成了断壁颓垣,废墟一片。
雪山,素白。
这片圣洁的地域似乎已经千百年没有人踏足。而此刻,一个身披鹤氅、头戴雪帽的人在一片洁白中缓步向上。
为了找到记忆中的天宗门,邱冠已经跋涉了太久。他是不忍心面对过去的,过去就是伤口,没有人喜欢主动揭开伤疤,除非他是一个傻子。
现在邱冠心甘情愿当傻子。
封存五感,就可以让人忘记痛苦,就像畅饮后开始做酩酊大醉的梦。高和知道,邱冠喜欢利用这样的手段救赎别人。
高和不知道,这样的术法,邱冠是第一个试验者。他已经无爱、无恨、无趣地生活了很多年。
走到半山腰的时候,邱冠看到了一条通天的石阶。它从不知名的地方延伸至此,又直通天宗门。
天宗门如今已是四海八荒第一修仙门派,仰慕天宗门的子弟不计其数。每十年,天宗门会派门中弟子下山招募新弟子。从石阶上厚厚的积雪可以看出,今年并不是天宗门招募弟子的年份。
石阶自半山腰开始修建,并非为了上山的信徒。它只是告诉御剑下山后返回的弟子,看到石阶,就快到天宗门了。
洒扫台阶的弟子重复着无聊的工作,累了,靠在石柱上眺望远方。
门中低阶的弟子,法力低微,无法胜任下山斩妖除魔的任务,只能做点打杂的活儿。他本以为今天也和往常一样,只能看到漫天的雪。
谁知道,一个身染白雪的影子映入眼帘。
他穿着华丽,容颜俊美,身量高挑。他走到小弟子面前,掀起眼皮,睫毛上的雪落到吹弹可破的脸颊上:“喂,新来的,你知道天宗门宗主桐月在哪儿吗?”
来人语气轻佻且不礼貌,这让小弟子有点不高兴。但谁会和一个上来就直呼宗主大名、散发无形威压、不知修为几何的人过不去呢?小弟子仍旧彬彬有礼,道:“道友开玩笑呢,谁不知桐月仙师早已经得悟大道,云游四海去了?现任宗主是隐仙门的灵修师尊。”
“云游四海去了啊……”邱冠怅然自语,对小弟子的嘲笑置若罔闻。
原来沧海桑田,时光荏苒,故人不再。他却好似穿越了历史的长河,还停留在千百年前的石阶上。
灵修……不知道又是曾经哪位洒扫台阶的弟子。邱冠不认识,若是灵修出来,也该尊称自己为师祖。
“不知道友如何称呼?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我可以代为通传。”小弟子道。
“不必了。”邱冠转身,又往里走,“我自己转转。”
“等一下,道友!修仙之地,闲杂人等不得擅闯!”小弟子的声音很快引起了旁边弟子的注意。面对五六个严阵以待的后辈,邱冠略扫一眼,身影突然在他们面前消失。
瞬移在天宗门也属于高级仙法,他们面面相觑,方知这个看起来貌美年轻的男子修为非同一般。
邱冠停在隐仙门的石坊前,抬头看着玉石上那几个遒劲有力的大字。
千年前的劫难,而今已经找不到一丝痕迹。无论是天宗门还是隐仙门,到处都能看出修缮过的痕迹。庭院中芳草鲜美、落英缤纷,丝毫不受高寒气候影响。
天宗门是修仙门派中综合实力较强的一个门派。它既有主武功的隐仙门、主符箓的符箓门,也有主炼丹的仙丹阁以及主法器锻造的雷神阁。其中,隐仙门是天宗门实力最强大的分支。
谁又知道,如今气势磅礴的隐仙门,曾经住的都是老弱病残。
故事的开始,总是悲惨的。
故事的主人公,就是小小的邱冠。他像黄泉边的孤魂野鬼,在烽烟四起、贫困破败的村落间游**。
邱冠对那时的印象已经不深了。他只是隐约记得,自己很痛。他的脸在滴血,伤口在溃烂。他感到饥饿,五脏六腑似乎都在燃烧。
在生存面前,他根本无从追究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开局那么糟糕。他更不会质问苍天,自己的亲人何在,家园何在。
彼时国家征战不休,煞气四起,许多妖精鬼怪趁乱而出,人们流离失所,苦不堪言。
邱冠绝对不是最惨的那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他只是因为被熊罴怪抓烂了脸,被父母抛弃而已。他原也是个贫寒人家的孩子,没有享过福。他并不知道快乐的滋味,他只想尽快结束痛苦。
邱冠在垃圾堆里找吃的。
都是被野狗、老鼠翻过的地方,散发着浓郁的馊臭味。他不知道自己能在里面找到什么可以吃的。旁边,有一条皮毛溃烂、全身是血、骨瘦如柴的狗。他看到虫子围绕着它。
也死了啊。邱冠无奈地想,也许,下一个就是自己。
他这么想着的时候,忽然眼前一黑,从垃圾堆里栽倒下去。他栽倒时弄出了很大的动静,这动静,落到了一个人的耳中。
来者宽袍广袖,慈眉善目,他一抬手,身体就飘浮起来,飘移到邱冠身边,然后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看到邱冠的模样,站在他旁边的一个少女不免有些惊讶:“爷爷,你看他的脸!”
邱冠的脸上没有皮,只有森森白骨和腐肉。瞎了一只眼,还有一只眼被黄色的膜覆盖,视物模糊。
“太可怜了。他看起来和我一般大。”少女又道,“他还活着吗?”
老者道:“一息尚存。”
画面的最后,老者向他伸出了手。
再醒来,邱冠已经身在天宗门。他发现自己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旧道服,伤口也上了药。头发虽然被薄汗打湿,但也被人洗过了。
他的肚子是温暖的,身体也是温暖的,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来到了仙界。
房间不大,倒是窗明几净。圆桌上摆着茶具,墙上悬着宝剑和挂画。博山炉香烟袅袅。
吱呀一声,房间的门被推开了。少女声音清亮:“你醒了?我还以为你醒不来了。怎么样,身体好一点没?”
她的声音很熟悉,邱冠记得,她是老者的孙女。她也是八九岁的模样,手里端着药,还有一盅汤。
邱冠不太适应这份热情,僵硬地点了点头。
“太好了。”少女突然凑近他,上下打量,“果然是好了很多。”
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花香。邱冠闻了闻自己的道服,也有一股淡淡的花香。真好,他想。在这个悲惨的季节,他竟然也遇到了普度众生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