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屿的大脑一蒙。

来自电话那头的声音仿佛变成了另一种极为陌生又晦涩难懂的语言,他清楚地接收到了每一个字,却无法理解这些字合在一起是什么意思。

科技院的人感受到了他的沉默,也不知商屿是否会来。

他们之前在商屿拒绝接电话后联系过从前时温家族那边的人,但时家在他们刚提到时温时,便挂了电话,X星联盟更是连电话都打不通,以至于他们现在只能找商屿,否则他们只能将骨灰送到公共墓地去。

他们虽然与时温素不相识,但也不由得为他这样的下场感到唏嘘与可惜。

商屿愣愣地问:“时温,不是在接受摘除腺体手术吗?”

应该是他听错了吧。

什么骨灰……也太荒谬了。

“他的手术进行得怎么样了?我昨晚刚想联系你们,如果手术还没开始,可以先缓一下。”商屿难得换上了轻松的语气,若是公司的下属听到,怕是会惊掉下巴。

这回轮到科技院那边的人沉默了。

“商先生,”科技院的工作人员似乎不知道怎么继续开口,为难道,“难道您还不知道时温先生已经去世了吗?”

商屿拿在手中的手机有些握不住了。

“我们昨天刚到时温先生所在的房子,也就是您给我们的地址,就发现时温先生已经去世了。我们当时就试图联系您,可惜您并未接电话。

“后来我们联系了您的秘书,您的秘书说您并不想听到时温先生的事。她也没办法,就给了我们一个常规的处理方案—因为按照S星的法律,科技院是不能无故占有遗体的。

“商先生,在给时温先生处理遗体前,科技院有一份详细的尸检报告。如果您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的话,可以来看一看。”

挂了电话后,商屿的大脑还昏沉着,浑浑噩噩。

但是在同一时间,记忆快速地追溯到了昨天。

向来冷静自持的秘书第一次在开会时露出了惊惶的神情,甚至不顾当时会议上的低气压,欲向他告知时温的情况。

她开了两次口,被他冷淡地打断了两次。

他当时已经猜到和时温有关,却以为是时温因为不愿被摘除腺体而试图向他或他的秘书求助。

怎么可能……时温在那时就已经……死了?

时温真的死了?

而且,只剩下骨灰……

他甚至,连时温的遗体都没能看一眼?

商屿还是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他明明还在时温的房间里,也能闻到属于时温的那独特的气息。

时温应该还在的啊……

这种自我安慰一直持续到他到达科技院,真正拿到尸检报告的那一刻。

“时温先生是煤气中毒死亡的,尸检报告显示死亡时间是三天前,仪器还同时检测出时温先生生前患有长达几年的重度抑郁症,假性腺体里有两种激素相互排斥。

“简单来说,他本身的身体与心理的健康状况就很差。”

科技院的工作人员简单地总结完尸检报告的内容,轻叹了口气:“尸检报告上的各项数值都写得很清楚,商先生可以看看。”

商屿怔怔地站在原地,他突然想到了一件本该被自己遗忘的事—

是他和时温最后一次通话。

那一天他刚开始处理公务,就接到了时温的电话。他看到那个号码就不耐烦,但想到时温是自己看管的人,所以等时温不死心地打来第二次电话时,他还是接了起来。

时温的语气听起来和以往有点儿不一样,轻飘飘的,仿佛说话的人下一秒就会消失。

商屿记得,那时候时温轻轻地说了一句“我不后悔”。

他当时只想尽快结束对话,好继续做自己的事。

时温在他不耐烦地挂断电话前,最后说的好像是“不是我”。

那已经是三天前的事了。

时温当时打电话过来,是因为他预感到自己要死亡了吗?

新时代为求环保,火化后的骨灰被压缩成了胶囊大小。当那颗胶囊大小的东西被工作人员递到商屿的手心时,商屿还因为那个轻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重量,再次产生了眩晕般的不真实感。

时温,重度抑郁,假性腺体里有两种激素相互排斥……

时温居然就这样过了好多年。

商屿恍惚间看到自己每次回去时,时温那勉强的笑容和日益消瘦的身体。

原来,时温生病了,但是自己从来不曾关心。

时温在即将死去的那一刻,问自己会不会来……他是在等一个人去救他吗?

救他于弥漫的毒气中,救他脱离痛苦的生活。

但是自己直接挂断了电话。

没有人救时温。

科技院在时温离世两天后才到,在这两天里,没有人去找时温,甚至没有人往家里打过一个电话。

商屿之后所闻到的浓重的消毒水味,估计也只是AI反复清理、打扫房子所造成的。冰冷的机器并不知道屋子里有个人已经默默地死去。

正如这个冰冷的世界不知道……这十年里,时温还默默地存在着。

时温留给商屿的最后一句话是“不是我”。

商屿后知后觉地紧紧攥住报告单,怕弄破了,又小心地展开。

工作人员也不知道商屿的想法,只觉得平常冷情淡漠的他此时走神走得厉害。

工作人员还有事要忙,见商屿已经收下了时温的骨灰,便放心地先去工作了,只留商屿一人在科技院的休息室里。

时温死了。

无论是商屿看管多年的时温,还是他一直都很欣赏的下属江郁,都已经不在了。

想到这一点,在无人的休息室里,商屿难受得弯下了腰。

商氏集团的下属们最近发现,商屿发呆的次数变多了。

有时候开会开到一半,商屿就会对着江郁之前坐着的方向出神。

看来江郁的离开对他们这位爱惜优秀人才的老板来说影响挺大的。

与此同时,最近有传闻闹得沸沸扬扬,说是商屿结束了对那个曾经背叛了他的旧友的看管,将那个旧友赶出了S星。

大家对此八卦得不亦乐乎。

“那个人叫什么来着……”

“来自X星的……”

“还为了融入S星做了手术……把自己弄得不伦不类的。”

他们的窃窃私语有一日被恰巧经过的商屿听到了。

小职员们个个胆战心惊地缩着头,等待着老板的责骂兜头落下—好一阵沉默后,他们只听到老板淡淡地说了句:“以后别乱传谣言了。”

在这之后,老板好像振作了一些,而他们也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至于……那个传闻中背叛老板又结局惨淡的人,到现在都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和长相。

商屿天天回家。

时温离开得太突然了,突然到自己还不知道当年事件的真相,也还没来得及了解时温的健康状况,他就离开了。

商屿再也没有机会弥补这过错,无论做什么,都无法补救。

只有回到家,闻着房间里那淡淡的、若隐若现的来自时温的气息,商屿才能深深地铭记这种愧疚。

从科技院里拿回来的那张尸检报告,被商屿反复摩挲,报告上的各种数值信息被他一一烙进了大脑里—数据太冰冷了,冰冷到他感到仿佛有冷风在房间里呼啸而过。

重度抑郁症的症状。

假性腺体里有两种激素互相排斥。

耳朵会出现幻听,眼前会出现幻觉,心肺功能受损,呼吸系统衰弱,最终连周围的空气都将变成杀人帮凶。

心理上自厌自弃,有社交功能障碍,厌食厌世……

若在这个时候,有人能上前拉时温一把,他都不会这么绝望地离开。

商屿躺在**,怔怔地盯着天花板,在那极淡的、快消失的气息中,流下了忏悔的泪。

但是,从来没有人试图救时温。

商屿最后一次见到时温,还是两个月前。

当时时温情绪低落,动作迟缓,甚至连眨眼的动作都仿佛比寻常人要慢一拍。

商屿厌烦时温那副样子,刚好科技院那边关于摘除假性腺体的研究有了成果,他就直接帮时温定好了手术,然后冷淡地通知时温等手术安排。

见时温低垂着眼一副无悲无喜的样子,商屿试图用语言来激起时温的反应。

他没来由地想到了工作能力格外出众、备受赏识的江郁,于是他对时温说,希望时温能在被看管期限结束后重新振作起来,早日进行工作。

时温怔怔地抬头,面容憔悴到连商屿都不忍直视。

商屿想看到时温有更多、更明显的反应,他想找回过去那个无忧无虑,活泼开朗,说什么、做什么完全不在意他人看法的时温,于是他故意说了时温几句。

时温瑟缩了一下,竟是哭了。

时温哭时是无声的,泪水挂满了脸。

他像是害怕什么一般往后退了退,手也抬了起来,看似是打算遮住自己的脸。

商屿是第一次看到时温的泪水,他顿时觉得自己的话说得太重了—但如果不这样,时温又怎么愿意去做手术……

商屿不愿自己的心情被时温流泪的样子所影响,他强行压下了自己后面的话语,几乎仓皇般地离开了屋子。

而那竟是他见时温的最后一面。

让时温发生变化的从来不只是腺体,还有抑郁症,以及商屿和这个世界对他的冷漠和忽视。

受天生的腺体的影响,X星人的激素容易不稳定,一旦失衡,心理就会出问题。

商屿当然知道关于X星人的一系列常识,课本上都有写。

但他忘记了……

时温是一个X星人,还是一个做了假性腺体手术的人,他的激素肯定出了问题。

他所厌弃的时温的唯唯诺诺,也是时温的病状之一。

一切都结束了。

商屿或许再也不会遇到一个像时温这样的人,时温为了能融入S星,为了能和自己做朋友,他一直都那么努力地生活,直到失去生命。

而今,时温的气息随着时间的流逝在一点点消散。商屿不禁感到恐慌,这气息是时温留下的,只要这气息还留着,就好像时温还活着,那他就还有面对这气息忏悔的机会。

可现在连这唯一的机会都要没有了。

他找了科技院问有没有方法可以留住这种气息,在等待结果的同时,他又给好友打了电话。

也许有众多资源的好友能够帮他。

好友开口便问:“八卦传得沸沸扬扬说你把那个人赶走了,我还想问问你原因呢……发生什么事了吗?”

商屿闭上了眼睛。

好友随口一问,都让他难过了起来。

时温来S星活了这么些年,最后连名字都不被人记得。

“我想留住一个已经不在了的人的气息……”商屿不愿解释太多,“你能帮我吗?”

“当然,我可以帮你问问,是……”

商屿呼出一口气:“时温。”

“嗯?谁?”

商屿时常会想,若一切重来,现在的一切是不是就是另一番模样。

他或许会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友谊。

那个时候,在整个帝国学校,特立独行的时温令人印象深刻,作为朋友,跟他又很合拍。

人的一生很短暂,能遇到和自己合拍的人的概率更是少之又少。他一定会好好珍惜和时温之间的友谊。

若一切重来,商屿一定会收下并珍藏好时温的信,让一切孤立和冷暴力终止在那之前。

他也许不会说出那句“我们不适合做朋友”,那么时温就不会去做手术让原有的腺体变成假性腺体。

若一切重来,毕业舞会的那一晚,商屿会在事后认真听时温的解释。他们之间就不会有误解,他们会一起工作、生活,说不定他们依然会是舍友,两人还可以面对面在家工作。

若一切重来,时温照着X星的菜谱学做饭时,商屿会跟着他一起下厨,或者给他打下手。商屿还会叮嘱时温用煤气时一定要小心。

若一切重来,商屿会同意和时温拍合照,虽然他不太喜欢拍照,但偶尔拍那么几张也没问题。商屿甚至会同意让时温把照片挂在家里。

若一切重来,商屿会经常关注时温的情绪,若发现了问题,他会及时带时温去看医生。

若一切重来,关于摘除腺体的手术,他会认真询问时温的意见,若时温不想做,就不做了。

若一切重来,他会把时温介绍给自己的家人、朋友,并让大家不要因时温是X星人而对时温有任何歧视。

若一切重来……

商屿闭上了眼睛。

他最终还是没有抓住机会救时温上岸。

那个人在绝望地呼救,他却在隔岸观火。

他知道即使自己再怎么悔恨、痛苦,也远不及时温所经历的绝望的千万分之一。

最后,时温走了。

时温的一生,就这么结束了。

飞蛾扑火般燃烧殆尽,终是死于寂静,不被人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