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等待猎游训的那个夏天,长日无尽。有一种念头一天比一天更强烈,而且渐渐覆盖了退出这个世界这个念头,那就是要快快长大,远离这个家。
右手一恢复,苏铁就等不及每天都往外跑,和李吉一起,去看狩衣做好了没有。
织场坐落在半山腰。沿着那条长满绿竹青苔的小路,抵达宽阔的晒场,远远就能看见一层层绸幡锦缎高高悬挂着,像一道道从天空中坠落的瀑布,随风扬卷。
李吉快活得像一只风筝,她最喜欢在一匹匹锦缎之间钻来钻去捉迷藏。有时候,苏铁跟在她后面追逐,感到怅惘、迷惑。怎么会有人天天这么自在,开心呢?连闯祸了都毫不担心。
李吉老喜欢裹进那匹颜色像火烧云似的金红绸幡,从一角开始转圈,再故意一扯——顿时,好像天空中的整片晚霞都被撕下来似的,火烧云瀑,飞流直下——整匹绸幡被她拽到了地上。
第一次闯下这祸的时候,俩人正不知所措,眼睁睁看着阿尔法从织场里走出来。没等李吉开口,苏铁主动对阿尔法说:“对不起,我错了。”
李吉一惊,没说话。她不知道,苏铁只是习惯性认错而已。她想:“这家伙真是耿直。”但也不奇怪,在李吉眼里,苏铁看上去内向,心事重重,再开心的时刻,也顶多是笑笑。这让她老是恨不得把快乐分一些给他。
阿尔法并没有发火,只是摸摸苏铁的头,说:“都别闹啦。这是别人的布料,你们的在里边呢,都快做好了,进来挑一个喜欢的纹样吧。”说着,阿尔法从地上拎起绸幡的一角,轻轻一掀——像整片晚霞都飞扬起来一般,整匹艳丽的绸幡又完好如初地挂回了天空。他们俩跟着阿尔法,穿过长长的檀木回廊,走向织场。
巨大的厅殿里,一排排织机忙碌着,像是有魔咒控制。阿尔法把他们带到一架挂屏前——苏铁看见一匹幽蓝的锦缎,如一片悬挂着的汪洋。阿尔法说:“这是你的。”
旁边还挂着一匹赤红的绸子,苏铁一看就知道是李吉的,棱镜仪式上,她的光芒就是这个颜色的。
“来,挑一个你喜欢的花纹吧。”阿尔法抬了抬下巴,他们往上一看,厅殿的穹顶上,浮现着各色植物花卉的光影,走马灯一般掠过。
李吉一眼看中了棣棠,觉得花型好美。她走近又端详了一下,说:“我就要这个了。”
阿尔法笑着,一伸手,棣棠幻影便从他们头顶悠然飘离,附着于赤红锦缎上,一朵朵染现。“棣棠的狩衣名叫‘山吹’。传说,棣棠山吹,花开春回,是山魂苏醒的季节。”
“你呢?”阿尔法转向苏铁。可他完全没法在菖蒲与雪竹之间做出选择,左右为难,焦虑地咬着手指。阿尔法说:“若你选菖蒲纹样,你的狩衣就叫水剑,菖蒲叶形似剑,传说可以断水斩千邪。”
“选雪竹呢?”
“雪竹花纹的狩衣,叫‘飞棹’。雪竹叶似桨,枝如棹,清气直洁,香闻九万里。”
“还有香气?!好啦哎呀你就别啰嗦了,就选飞棹。就这么定了!”李吉抓着苏铁,替他做决定;但苏铁还不甘心,问:“就只有这些植物花纹吗?没有动物的么?”
“狩衣只有草木纹饰。想看动物的话,去到心屿就有了。”阿尔法这么说,苏铁才下定主意,“那就‘飞棹’吧。”
阿尔法点头,从空中摘下了雪竹的形影,说:“三天之后,你们再来领取,报上狩衣的名字就行。”
2
猎游训当夜,苏铁辗转反侧,激动得根本睡不着觉。迟迟无法入睡,导致他在进入梦乡的时候,彻底迟到了。
苏铁一路飞奔,终于赶到了绛河边。李吉早已身着山吹狩衣,在河边等候。她黑发红缨,狩衣上的棣棠花纹被风一吹,顷刻活现,纷飞起来,时而飘散,时而汇聚,变成一曲山歌的形状,声线优柔如云。
阿尔法笑着说:“你一碰山吹,山魂就醒了,正在吟唱呢。”李吉对自己的狩衣喜欢得不行,来回跑着,歌声的形状随之舞动。很快,她闻见了一阵竹香,一抬头,果然是苏铁:单衣、袖露,里外胡乱,头发也没有梳理。
李吉指着他笑:“瞧你迟到这么久!别人都走了,就剩我等着你呐,还以为你不来了!”
阿尔法引领着李吉坐进一艘星槎,准备出发了。苏铁以为和她同乘一艘,正要上前,却被阿尔法拦住,“一人一艘星槎。你别急,跟我来。”
李吉出发了,其他伙伴也早已漂流而去。苏铁有些着急,紧跟着阿尔法,逆岸而上,原以为星槎已在那儿等候他,却只来到木神面前。
木神是一棵望不到头的巨树,树冠如一座绿色的蘑菇云,每一片叶子都是不同的:银杏叶、枫叶、梧桐叶、樟木叶……苏铁惊讶地发现,宇宙中所有的木本叶形都汇聚在木神一身,而树干上有一个心形的伤口,黑洞洞的,深不见底。
阿尔法说:“把你的秘密告诉这个树洞吧。”
“可我现在没有什么秘密啊。”
“每个人都有秘密,欲望也是秘密。”
苏铁很为难地,对树洞说:“……我真的没有秘密。”
绛河边上,什么也没出现。
阿尔法提醒苏铁,要说出最真实的话,被压抑的,此时此刻的,心底的欲望。
苏铁想了想,悄悄对树洞说:“我很嫉妒李吉。我要是也像她那么自由、无忧无虑,就好了。”话音刚落,河边立刻出现了一叶小舟。
阿尔法意味深长地说:“这就是你的星槎。”
3
苏铁慌慌张张坐进星槎,急着解绳,启程。阿尔法却要他别着急。阿尔法蹲下来,不紧不慢地,细细帮苏铁整理了狩衣,帮苏铁重新梳好头。左右浅踏都穿反了,阿尔法抬起苏铁的脚,帮他换好。一切都端整了,阿尔法才直起身子,在苏铁额头上吻了一下。
那一刻苏铁发现,在他眼里,阿尔法被投射成一个越来越像母亲的形象,另一个更慈爱、更温暖的版本。
如果母亲也能这么温柔该多好啊,他想。
阿尔法扶着苏铁坐进星槎,解开锚绳,把星槎推入绛河。苏铁紧紧抓着桨,控制着方向,手心津津冷汗。
前方星槎列阵,如万叶飘落江面;苏铁是最后的一只;而李吉在前面不远。此时,苏铁听见展翅的声音,回头一看,阿尔法的双臂已经化为羽翼,变成了一只金枭。
苏铁从来没见过这么高贵、庄严的翱翔。金枭的翅翼伸展,几乎铺成一片刀刃,裁剪着天空。那是连目光都不能牵束的自由——羽翼擦拭云朵,抹过山巅,时高时低,一根根轻轻抖动着,仿佛神的手指在弹琴。
前方突然湍急,暗礁探出头,吐了一盏又一盏漩涡。不远处的李吉好像很害怕,一个浪头迎面拍来,把她的星槎打翻了,她掉进水中,慌乱大叫,不停扑腾;苏铁一见,立刻丢开桨,起身脱掉狩衣。他正要往水里跳,却见金枭迅疾俯冲下来,敏捷地从水中拎起李吉,把她救回了星槎。
李吉浑身湿透,惊魂未定。苏铁光是顾着她去了,一不留神,自己的桨也掉在了水中,漂远了。他小心地趴在星槎的边舷,欠着身子去捞,只见金枭掠过水面,抓起桨,送回苏铁手里,金枭说:“你很勇敢,我为你骄傲。真的。”
有那么一瞬间,苏铁真希望是母亲在对他说:“我为你骄傲。”这句话他等了很久,但一直到猎游训,这场童年告别式,他也没能等到。
金枭又飞高了,声音在空中盘旋,“回头看一眼吧,逝去的每一滴水,每一朵浪花儿,都是你的童年。”苏铁小心翼翼地横了桨,控制着星槎的平衡,转身回望——
绛河清澈见底,碎浪如珍珠,溅起的每一滴都是一幕发光的回忆——第一次下地走路,第一次哭。第一次母亲帮自己脱毛衣——水滴中,苏铁看见年幼的自己正举着手,整个脑袋卡在衣领那儿,脱不下来,那一幕滑稽至极,母亲在笑。
水滴迅速变小,也许因为有泪,也许只是绛河水雾太浓,很快,苏铁就完全看不清往日点滴了。
4
往前漂一段,绛河就消失一段。所有的伙伴们从不同的绛河漂来,汇入更宽阔的逝湍。眼前的水流平缓下来,一艘艘星槎穿云钻雾,顺着逝湍,终于抵达了宽广的银河。
四下突然黑暗了,只剩星云熠熠,如一条钻石绒毯,微微流动着。所有孩子都被眼前的景象震得鸦雀无声,纷纷停下桨,静静漂着,生怕发出一丝声响。
仿佛过了很久,在银河的尽头,水流静止了。四下是无边的瀛涯,散落着一座座心屿;所有的星槎渐渐分散,伙伴们漂向各自的心屿;苏铁也靠岸了。
阿尔法已经从金枭又化为人形,站在心屿岸边,耐心地看着苏铁把星槎系好,上岸。阿尔法的样子看上去更像母亲了。一千个人心中就有一千个阿尔法,苏铁不知道李吉所看见的阿尔法会是什么样子,好像他们还从未讨论过这个问题,大家好像都轻易默认别人所见所想都和自己的一样。
远看心屿极小,上岸后,随着苏铁的脚步,心屿不断扩大,不断延伸。眼前满山青雾,万木幽阴。曲路如诗,幽咽入林;苏铁与阿尔法一前一后,轻轻拨开两旁的茂盛枝叶,往前走;露水冰凉,湿了苏铁的手。
“我早就猜到你的心屿应该是一座森林。”阿尔法的语气,优雅而得意。
“怎么,有人不是吗?”
“当然不一样。有的人,心屿是荒原。有的人是冰川,有的人是城市、庄园……甚至监狱。心屿暗示了每个人不同的内心,各式各样都有。心屿是一个人的精神舒适区。”
苏铁想起母亲曾经带他去过的那个梦境。难道,“霜堂”就是母亲的心屿吗?他回味着母亲常说的,“小时候我做梦都想弹琴”,将这两者联系到了一起。
走了一段,忽然层云障目,一道软梯,升入云端;苏铁爬一寸,梯子就长一寸,好不容易到了尽头,忽然开阔,是一片林中空地。阳光穿林而下,光缕如箭,照射着一口井。
井口砌着冷玉,苏铁趴上去,感觉冰凉透骨;往下一窥,清如露,冽如酒,散发着一种……佛手柑与紫苏叶混合的味道,也许还带了一点点樟木与麝香。苏铁像小狗一样拼命地闻嗅着。“这井水的气息就像你的气质。”阿尔法解释道:“这个世界上,每人都有这样一口魂井。井中之水,是他一生阅历记忆。一分一秒,一点一滴汇集而成的。井水浊深,则意味着一生坎坷诡谲;井水清浅,一生平顺短暂,天真无忧。第一个来井边饮水的生灵,就是你的梦伴。”
正说着,魂井周围的林中空地赫然幻化为一座花园,草木花朵着了魔一般迅速繁衍,一层,又一层,再一层,环形叠生。
苏铁跑向花园的最外层:只见一道高高的常春藤篱笆,像一堵绿色的围墙,呈半圆形合拢,只留下一道银色的,浮雕精美的门扉;咔的一声,锁上了。
阿尔法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跟了上来,就站在苏铁身后,说:“别人即使登上你的心屿,也只能流连在道绿墙外。这是你内心的铠甲。唯独你信任的,不设防线的人,才有机会靠近你的心底世界。”
“魂井被人看见,会很危险吗?”苏铁问。
“这个……你长大后就知道了。”
“你怎么口气跟我妈妈一样。”苏铁抱怨道。
“你要原谅你母亲。她不是故意和你对立的,她只是完全忘记了她也年轻过,忘了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有这些心思,这些感觉。年少的心性和体验,随着她的年纪,都淡了,消失了。
“而人一旦心淡,她的心屿、梦伴……都会消失。这一切对很多成年人来说就只是一个梦,醒来就忘了。”
“之后呢?”苏铁问。
“之后他们会彻底变老,会死去。心屿会沉没,在瀛涯形成一个个漩涡。魂井深埋在漩涡下,被井盖封存起来……
世上的每一尊墓碑,都对应一口魂井。你不觉得墓碑很像一只钥匙吗?它可以插入魂井之盖的锁孔。打开之后,你可以从井水中,看见那个人的一生。”
此时,只听密林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一道白色的影子闪过叶丛。苏铁一惊,悬着一脚,仔细一瞧,一匹全身冰白的独角翼马正朝绿墙靠近,双翅半展开着,碰触灌木枝叶,发出声响。
独角翼马走到银色门扉前,抬起前蹄,轻敲三下,银扉缓缓打开。翼马径直走向魂井,低头饮水。
苏铁看呆了:“这就是我的梦伴了?”
阿尔法点头,“去吧。”
此时,一只黑白森莺,趁着银色门扉还未合拢,灵巧地钻了进来,忽高忽低,朝魂井飞来。翼马听见响动,受惊一般,一跃而起,扬着前蹄,翅膀像箭羽一样刺开,愤怒地驱逐森莺。翼马嘶鸣,森莺闪躲,它们在魂井边争斗起来,直到森莺飞离整座花园,消失在半空,翼马才消停,打着鼻嗤,收拢翅膀。
森莺是谁的梦伴?!翼马为什么这么愤怒?苏铁不解。
阿尔法说:“能来到你心屿上的,都是你生活中亲近的、认识的人。森莺也是某人的梦伴,那人心里必然有你。”
苏铁立刻努力回想身边的朋友们——谁会是森莺的主人呢?
阿尔法继续说:“那个人分明渴望了解你,接近你,但被你的潜意识拼命抵抗、排斥。不过这也不奇怪,所谓‘心里有你’,不见得都是爱你的人;憎你,怨你的人也会有,甚至更多。”
“不可能是李吉。”苏铁暗自想着,但除了李吉,也想不到生活中还有什么“亲近”的人了。苏铁正思索着,一回头,赫然撞见一头巨兽——那巨兽瞬间迅速膨胀,鼻孔变得比苏铁的头还大,胡须抖动着,喷出的热气像瀑布一样砸下来。苏铁木僵了,恐惧令他全身血液以喷涌的状态凝冻了,连叫都叫不出来;他双腿发软,跌坐下去。翼马瞬间消失,仿佛被魂井一口吞没那样,不见了。
一阵肾上腺素喷涌,令苏铁不由自主地发抖。他双手往后撑住身体,别开脸,不想面对自己被活吞的那一幕,突然,余光中,他看见了什么。
弓箭。
盾剑。
匕首。
长棍。
四套武器突然出现在了右手边。苏铁发着抖,脑子里一片空白,恨不得把武器全都抓在手里,越慌越抓不着;来不及了,巨兽像一座危楼一样扑下来,苏铁顺手操起长棍,横在眼前,徒劳地挡着,眼睛一闭……
某种冲击力仿佛穿透了他。
一切仿佛静止;过了一会儿,苏铁只觉得冷汗从眼皮上滴下来,痒痒的;是已经被吞噬了吗?他勉强睁开眼睛,从指缝间胆战心惊地偷窥——什么也没有。
阿尔法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原来你是尺八人格。”
尺八?苏铁定睛一看,才发现手里的长棍,是竹制的,约一臂长,有孔,像箫。
阿尔法说,弓箭性格的人远远认定目标,一路主动追击。这样的人虽然厉害,但缺少防御能力。只可进,不能退。当然,也有使用暗箭伤人的卑鄙者。
盾剑性格的人:为人处世有攻有守,但凡遇到冲突,会采取各种博弈,挡,杀,进,退,来来回回,不到分晓不罢休。
匕首性格的话,深藏不露,沉稳低调,只要不逼到绝境,不会轻易出手;一旦出手,一招毙命;当然,若心术不正,匕首性格的家伙也会背地里捅刀子。
尺八性格的话,比如你……比较复杂。尺八本身是乐器,声音苍寥动人;尺八人格倾向于容让,谅解,以柔克刚,将矛盾融解于未然;这样的人很少与人发生争执;但是忍让,往往会被误解为软弱。所以……遭到欺凌,也难免。尺八人格一旦忍无可忍,会以棍反击,但不会置人于死地。因为他们始终于心不忍。
“我的武器是乐器?!我岂不是肯定会被人杀死?”
“尺八的防御在于‘避’,吹一声遁形调,便可以隐身。无论谁都再也看不见你,再厉害的攻击都无处下手。”
苏铁这才稍微找回一点心理平衡,但他惊魂未定,双腿还是不受控制一样发抖。阿尔法蹲下来,伸手,拉他站起来,说:“从来没有永胜的攻击;也没有不败的防御。你的忍让,难免被看成软弱;你的逃遁,也常常被人嘲笑。”
苏铁不高兴了:“心屿有这么凶险吗?”
阿尔法说:“那个巨兽不过是你自己的内心而已。”说完,阿尔法挑了挑眉梢,侧身一让开,苏铁吓得立刻抬胳膊遮脸——然后听见一阵笑声。
阿尔法在笑。苏铁这才挪开胳膊,看见一只蕉鹿。
是李吉的梦伴吗?蕉鹿浅踏轻蹄,看上去快活而羞涩。再抬头的时刻,它竟然冲苏铁露出笑容。
苏铁从来没见过会笑的鹿。他走近,摸了摸蕉鹿的额头。蕉鹿的眼睛太亮了,像黑曜石。苏铁定了定神,跟着蕉鹿朝岸边走,发现不远处有一个池塘;正喷出水花,一只果鲸越出水面,露出小巧的背鳍,又扎回去了。
果鲸!苏铁大叫着,他还从来没见过真正的果鲸——那样子像大海中的虎鲸,黑白流线型,漂亮极了;最可爱的是,果鲸只有一个冬瓜那么大,完全是虎鲸的迷你版;看上去温顺极了,小巧得像玩具,毫无虎鲸的杀气。
这又是谁的梦伴?!苏铁拼命猜测着,毫无结果。这时,果鲸沉到水底去了,池面恢复平静。
“旁边那座心屿是谁的?”苏铁问,“我想去看看。”
“可以,但别忘了带上你的尺八。”阿尔法说完,幻化为金枭,朝星槎停泊的码头飞去。
5
苏铁把尺八插在背后,像背着一把剑。他划着星槎,前往最近的一座心屿。航至中途,他被一处巨型漩涡困住了,即使怎么拼命地划也被卷入。
“这里原本是你母亲的心屿,已经沉没了,形成漩涡。”金枭在他头顶盘旋着,告诉他。
“那魂井呢?”
“应该还在水底。想去看吗?”
“当然不想了!”
“井水都是你母亲的记忆,真的不想了解?”
“我为什么要去了解她!?她有了解我吗?”苏铁烦躁起来,只想快点绕过去,但越急越不得要领:“……该死,到底要怎么划才能逃开这个该死的漩涡……阿尔法,你就不能帮我——”苏铁急躁地摔打着桨。
“好吧,等你有天改变主意了,可以自己潜下去看看。”金枭说着,从空中飘降而下,翅膀铲过水面,轻松地将苏铁托了起来,飞离了漩涡。
苏铁骑在金枭的翅膀上,匍匐着,耳边只有风声,呼呼地,滑翔的静止感太美妙了,他真想永远待在这双翼上。
从空中看,瀛涯无边无际,散落着几艘星槎,渺小得仿佛是静止的;苏铁眺望着,希望看见李吉在哪儿。“能带我去李吉的心屿吗?”苏铁俯身,问金枭。
金枭说,“你得先去星峰。”
风太大了,苏铁完全没听清;而金枭也没重复,只是不断飘降。低空处,苏铁看见了李吉,她在瀛涯水面,奋力划着星槎。苏铁激动地大叫李吉的名字,到了低处,两人目光相遇时,金枭一个俯冲,贴近了水面,一个翻身,苏铁几乎是从翅膀上滑了下来,他敏捷地跳了下去,掉进星槎里,船身激烈地晃**着——那瞬间,苏铁想起断崖,想起那些孤独的傍晚,一次次练习跳下去,直到再没有犹豫,也没了恐惧。他想起母亲。
李吉的喊声打断了他:“来不及了,快!天要亮了。”
“怎么了?”
“奥德赛号就停泊在星峰下,日出就要起航了!”
“为什么没人告诉我?”
“你现在知道了呀!快!到我的船上来!!一起划,快一些!”
苏铁抓过桨,奋力划,每一下都剖开深深的水痕。近了,他才发现李吉的背上背着弓箭,弓柄上雕刻着的蕉鹿纹饰。李吉难道是弓箭性格?苏铁疑惑着,目光攀向天空:只见参星北斗正在迅疾移动,轨迹快得几乎拉成线,时间仿佛拥有了加速度一般,越来越快;
而瀛涯如一片水做的荒原,绵延无尽,显得他们很慢。
巨云散尽,苏铁望见不远处一座尖峰,及星触月,通体金色。那就是星峰了吧,他想。“我们还来得及吗?”苏铁问。
李吉根本没回头,只叫着:“快划!”
天际线正在发亮。太阳正从海平面跃起,喷薄欲出;一瞬间,光芒如阵雨一样倾泻而来,叫他们几乎睁不开眼睛。近了,近了,李吉累得力竭,手臂用力过猛,不停发抖,苏铁几乎已经抽筋了。
到了。终于到了:眼前是金色的港口,壮丽的奥德赛号巨舰,就停泊在晨曦中,正发出起航的鸣笛。那声音像某种远古巨兽的呼唤。
李吉兴奋极了,迫不及待地挎起弓箭,拉上苏铁,朝奥德赛号巨舰奔去。
无数星槎还在纷纷赶来,陌生的伙伴们,有的落后太远……他们已经来不及了。苏铁登上舰桥的时候,看见极少几个身影已经攀登到了星峰之顶,登上了联合号。联合号腹部的舱门闭合,缓缓起飞,巨型机翼几乎削过峰顶。“原来他们就是那些能登上联合号的天才。”苏铁远远望着那遥不可及的金色巅峰,被李吉拉上了舰桥。
舰长非常年轻,笑容爽朗,他亲自站在登舰口,迎接这最后两个上舰的孩子。舰桥抽离了岸口,岸上还有一些伙伴们,大汗淋漓,喘着粗气,他们只差一寸就能登上奥德赛号了。只差一寸。那一寸的距离,令岸口上那几个伙伴失望得痛哭流涕;而差一公里远的,反而倒没那么遗憾,他们已经放弃划桨,任星槎随意漂在瀛涯上,挥着手,吹着口哨,朝奥德赛号挥手告别。
然而,就在李吉跨进舱门的那一刻,苏铁突然松开了她的手。
李吉回头,瞠目结舌——苏铁深吸一口气,然后,像跳下断崖一般,毫不犹豫地,跳下了舰桥。
李吉嘶喊着苏铁的名字,整个人被舰长死死拉住。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舰长喊着,抱着李吉,阻止她跟着跳下去;李吉什么也听不清,什么也看不清了,是自己哭了吗?李吉眼睁睁看着,苏铁像一颗石头,坠入幽蓝的海。
等苏铁重新浮出水面的时候,舰桥早已收回了。奥德赛号如一座黑色冰山,漂离港口。甲板上挥舞着的道别的手,已经消失不见。李吉消失为一粒黑点。天空中,联合号也起航了,巨翼滑过山巅,飞向远处。天亮了,太阳已经蹦出海平面,光焰荧煌。
苏铁仰面漂浮着,身体随着海浪摇**。他感觉自己像一滴水,被镶嵌在海面,仰看巍峨的一切,感到无限弱小。
6
翌日清晨,苏铁醒得很早。闹钟没有响,还没到起床时间。梦境正在迅速退潮,细节如散沙一般崩塌着,一切都在模糊着,消逝着。
眼机一阵轻微的蜂鸣,苏铁模模糊糊地抓过来,刚刚戴上,李吉的来电随着她的虚拟形象跃入视野,劈头盖脸就问:“为什么临到头改变主意!为什么宁愿去象牙塔也不肯跟我一起?”
苏铁缓了好一阵,才确认昨晚的猎游训已经发生了,他的选择已经做出了。他好像自言自语一般,回答李吉,“从小,我的母亲就说——”
“——我才不管她说什么!你就说你!为什么明明都上了舰桥,还要跳下去!”
“——从小,我母亲就说我是个废物。我连琴都练不好,能进象牙塔就不错了。”
“这算什么理由?!”
“我比不上你们。我去了奥德赛号,也会被淘汰掉的。”
“你在胡说什么?!你怎么这么不相信自己?!”李吉气急败坏。
苏铁切断了通话,摘下眼机。他本能地想回避一切争吵,他当然不能,也不想把真正的原因告诉李吉——“如果我和你一起去了奥德赛号,母亲会永远拿我和你比。可我比不过你——你有好几对父母争着爱你,赏你的画,听你唱歌,人人都爱看你笑;连我母亲都更喜欢你。而你还能这家不开心就换到另外一家……你永远不知道我多嫉妒你。”
李吉失神地跌坐在沙发上,而门突然被撞开,吓了她一跳。孢子们一块儿冲进来把她摁在**,嬉闹起来:“你去了奥德赛号是吗?”“是奥德赛号吗?”“该不会是联合号吧!”“快说快说!”
“是奥德赛号了啦!”李吉不耐烦地捂着枕头,好像一点儿也不为此高兴。
哥哥姐姐击掌,而弟弟则垂头丧气,百般不愿地用眼球操作刷了二十莱克,一半给了哥哥一半给了姐姐。
“你们居然拿我这事儿打赌?你居然还赌我去不了?”李吉推了弟弟一把。
“你那么笨……谁想得到啊……”弟弟撇了撇嘴,转身走掉了。姐姐摸了摸李吉的头,说,“得了,就是个玩笑而已。后天我们就要返回奥德赛号了,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
“你们先走吧,我还要去和妈妈C道别。”李吉还沉浸在苏铁跳下舰桥的困惑中,心情不好。
“随你吧,有什么事儿记得来找我们,不懂的多问问,当然,没事儿最好。记得带上你的——”哥哥的下巴朝着桌上扬了扬:不知什么时候,一叠狩衣已经整整齐齐地放在那儿,上面还压着那套弓箭。
哥哥一笑,手臂一伸——李吉还以为他要拍自己脑袋,赶紧一缩——但哥哥伸手只是搭姐姐的后颈,俩人勾肩搭背地走了。
看上去真像……像……“天啊,我怎么会这么想……”李吉收回目光,门应声关上。
7
闹钟响了。苏铁关掉,躺着发呆。母亲在隔壁高声喊他起床,他还是躺着不动,不想,也不能动。他盯着门锁,默默倒数着——五,四,三,二,一。
不出所料地,母亲径直打开了门。他的房间门是不被允许锁住的。
“你怎么还不起床?”母亲哗的一声猛拉开窗帘,掀开他的被子。阳光突然涌入房间,他感觉刺眼,好像得到了一个可以流泪的正当借口似的,眼睛立刻潮湿起来。李吉已经远航了吗?她还会回来吗?
自己的选择对吗……苏铁胡思乱想着,而母亲的背影凝固了,仿佛她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一件飞棹狩衣整整齐地叠着,上面压着一只尺八,像未拆的礼物,端静地摆放在书桌上。
母亲小心地,满怀期待地,一点点拎起那件狩衣,抖开——胸口绣着“象牙塔”的符号。
一瞬间母亲的表情跌落了,显得很失望。“我就知道。”母亲转过头,那眼神带着质问,叫苏铁感到害怕。有那么一刻他只是特别,特别想问,妈妈你到底爱我吗?你有没有为我骄傲过?
但他问不出口。眼泪代替他问不出口的话,不知不觉流了出来。
“怎么了又?哭什么?”
“我做了噩梦。”苏铁胡乱敷衍着。他真希望一切真的是噩梦。母亲举起手,沿着肩线拎起那件飞棹狩衣,端详着上面的花纹,端详着那只象牙塔的符号。她知道一个孩子如果心智早熟,那他将提前参加猎游训,但没想到早了这么多。她还没来得及……
“如果再隔一两年,再给一点时间,或者再逼他一把,他会更优秀,那样他就能登上奥德赛号……甚至联合号了。他本来可以的……”母亲暗暗想着,心情复杂,好像不是孩子失败而是自己失败了。她举着狩衣的双手缓缓滑落,收回,垂落在双膝上。
从母亲无力的双手,苏铁再次看到了一种失望。他难受极了。
8
那天照例是起床,喝水,锻炼,早餐,雷打不动的程序。母亲往他的盘子里多放了一个鸡蛋,问道:“想好了么,去象牙塔学什么?”
“法律。”
“不行。”
“那就医学,我喜欢认知神经学。”
“你现实点儿行不行?你看看别人选的都是什么?音乐、绘画、表演,最起码也要学个写作、设计之类的吧?!”
苏铁沉默了。
见他又闷头不吭声,母亲忍不住急了起来:“你怎么不好好看看你自己?长成这样,做模特是没戏了;体育也不行。演员也不可能;嗓子不好,弹琴也不喜欢……我都替你想过了,你就学时尚设计吧,退一万步,做个造型师,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出路了。”
“我不喜欢。”
“由不得你喜不喜欢!”母亲大喝一声,“我真没法相信,我每一分莱克,每一份精力都花在了你身上,辛辛苦苦培养你,你怎么这么不争气?”
苏铁艰难、危险地沉默着。他切着鸡蛋,越切越碎,刀刃在瓷器上发出刺耳的,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声音。
客厅里,电屏上正播放着一台谈话节目。他侧过头,看着画面上,三位貌似专家的嘉宾正在激烈辩论着——
——不,你们担心的大量失业等等都是肤浅的。一些“职位”会消失,但行业不会消失,只会变得更丰富,更多元,也创造更新更多的职业机会。
——是的,我也认为AI带来的是进步而不是恐慌。拜托,人们最早看到蒸汽火车的时候还以为是魔鬼呢。而且我们身边的行业,教师,造型师,厨师,心理治疗师……这些与审美、娱乐、创造性、人际诉求的行业一直无法被替代。
——因为人说到底,还是需要人的。实实在在的,个性化的,肌肤对肌肤,声音对声音,愤怒对愤怒,爱对爱。
——但是我只用给你看一组数据就可以了,去年失业率突破20%……
——可同时经济增长的速度并没有减缓,福利与生活质量反而提高,这也是实实在在有数据的。
——二位可以看到,这还有一项双盲随机测验,结果表明,与一个智能情趣机器人亲热的感官体验始终比不过与真人;而机器人炒的菜,确实比不过一个哪怕是文盲的厨子……
母亲关掉了电屏。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那安静显得巨大,坚实。“如果你不听我的,你就只有像他们说的这样,去当厨子,去——”
“——厨师有什么不好了?!你不也做清洁工,做得好好的?”苏铁抬起头。这是他头一次,用这么坚定的语气,质疑着母亲。因为史无前例,母亲被震住了。但她很快恢复镇定。她扬手打了苏铁一个耳光,并且再次重申:“我天天给你吃的穿的给你洗衣服洗袜子守着你练琴,辛辛苦苦,结果你呢?你看看人家李吉?人家从来不要人盯着,逼着,轻轻松松就去了奥德赛号!而你呢?”
“而我,从来没说过,你看人家李吉的父母呢。”
母亲突然哑口无言。她愣在那儿,看着苏铁离开餐桌,回到自己的房间。
苏铁关上门,背靠门板,软软地滑下来,跌坐在地上。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直到门背后响起了收拾碗筷的声音。接着是换鞋的声音。开门的声音。母亲走了。房间里安静下来。书桌上的一盏摄像头正在工作中,闪着一星红光。一秒一次,闪得他心烦。
苏铁朝摄像头用力扔去一件帽衫,把它罩住了。他什么也不想做,无聊之中,动了几下手指,在眼机投影的虚拟屏幕上点击进入李吉的星历。
9
画面上是奥德赛号的巨型甲板。四周都是海,无边无际的浪涛,喧哗又寂静。天地之间横贯着一道霞。入学仪式已经结束了,大家都松开了原本穿戴得非常正式的狩衣,放松下来。甲板上正在进行着狂欢,大家互相介绍自己,与新同学交朋友。李吉也在其中。她站在甲板边上,山吹狩衣被海风撩起,美极了。
“如果自己当时没有从舰桥上跳下去,如果自己也去了奥德赛号……如果自己也在现场……”苏铁不得不立刻停止想象。他为李吉高兴,但又难过极了。虽然不知道该聊点儿什么,但他还是拨通了李吉的星号。
“嘿,看见你了。你们的入学仪式结束了吗?喜欢新环境吗?”
“还不错。你呢?你什么时候去象牙塔报到?”李吉那边听上去很吵,背后都是同学们跳舞的身影,兴奋过度,时不时有人把她撞来撞去的,画面抖动得厉害。
“快了,下周就去。”苏铁回答。
“好啊,别忘了给我看看象牙塔是什么样子。多交点朋友啊,多笑笑。”李吉像灌酒似的,仰着脖子将一杯西柚汁一饮而尽,“嘿,别忘了,你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到哪儿都是。”说完,李吉把眼机的两只腿掰至无人机模式,用力抛向空中。
眼机在半空中悬停,前端摄像头打开了。“来,陪我一起过完这天吧,这可是我入学第一天呢。”她说。
苏铁赶紧起身,从抽屉里翻出VR装具,戴上,点击“主观视角现场模式”,与李吉的眼机无人机状态连接。一瞬间,苏铁在VR视野中,真真切切地来到了奥德赛号开学仪式的现场——
天空中如同发生了火灾,炽热的晚霞耀焰,把李吉的背影,连同壮丽的奥德赛号,完全吞没了。太阳已经坠入海平线,海面被霞光染成一片暗金色的绒毯,远处星摇月漾,依稀可见。
苏铁通过无人机传输的主观视角,在半空中俯瞰着奥德赛号——甲板上,列炬如昼,地上布满了文字的光影,一句话用全世界所有的语言重复幻现着:
知你所不知
奥德赛号是沿着河流、洋流,终年环游四海的海上学校,靠岸的港口遍布世界各地。奥德赛号的学生都叫自己“水手”,他们的跨列站姿器宇不凡,每一双瞳孔都燃烧着勇气,精神面貌与象牙塔的学生有着天壤之别。奥德赛号不以GPA为考核标准,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导师,自由选择有兴趣的学科,小组讨论,自学为主,毕业论文、毕业设计是否合格由导师来决定。
甲板就是他们的操场,大海就是他们的游泳池。而水手们学习的,不是知识本身,而是“求知”的能力。他们游历于陆地与天空之间,是最有好奇心,最具探险精神的群体。
水手们有着天然优势升入联合号——那是以“宇宙精神”为宗旨的空中教育系统,接纳的学生人数极少。联合号终年飞行,从云层开始,经过漫长的星际旅途,抵达银河中心。毕业仪式也是在那儿举行。
那不是自己的命运。不是自己的生活。苏铁猛地摘下VR头盔。
一瞬间,他又回到了这个真真实实的小房间里。他还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门板。没有大海,没有落日,没有奥德赛号。在强烈的反差下,苏铁得以头一次仔仔细细环视自己的房间。
他憎恶这儿,但一想到他将永远地离开这个房间,去象牙塔报到,开始新的生活,他又有一丝不舍。他将VR头盔放回抽屉的时候,又看到了藏在书柜角落的那个盒子,打开,仿佛是一枚勋章般的,监护人执照芯片。
他摘下芯片,再次,也是最后一次用眼机读取了“执照年审”文件夹。
画面上,母亲端坐在椅子上,接受系统的回访。她的语速很慢,充满了犹豫,间或一阵沉默,看上去像画面死机卡屏了似的。
您认为您作为一个前喻型单亲家庭监护人,尽责了吗?
尽责了。
您认为迄今为止,您的抚养成功吗?
我不知道……是不是成功。我只是觉得,我尽力了。
我们核对了您的子女对您的评价。对您的评价呈两极分化,有的日子满分,但有的日子为负分。我们核对了您子女的对应星历记录,发现满分的情况都是在您的监督下打分的;而他自己在匿名状态下的评分,则很低。对此您有什么解释吗?
……我知道他现在也许很恨我……但他将来一定会感谢我的……这就够了。他会比那些并喻型、后喻型的个体都更优秀。